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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晚报:驴叫的学问

 稼穑居 2023-10-19 发布于江苏

驴叫的学问

  古往今来,人们把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方面的艺术兴致叫做雅好。尽管这些雅好需要一定的天分和学养、充足的花销和投入、必要的时间和空间,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起、玩得来、玩得转的,但称之为雅,恐怕没什么异议。

  爱好既然有雅,那么也应有俗,如赌博酗酒、斗鸡走马之类。有些爱好不仅俗气,而且非常怪诞,如喜欢听驴叫或学驴叫。有趣的是,这样的爱好在古代并非个案。东汉隐士戴良很孝顺,他母亲喜欢听驴叫,戴良就经常学驴叫让母亲高兴。西晋王济死的时候,名士都前来吊唁。向来敬重王济的孙楚来晚了,哭得很哀伤,来宾感动得没有不掉泪的。孙楚哭完了,对着灵床说,您素来喜欢我学驴叫,今天再给您学一学。由于他模仿得太像了,宾客们憋不住都笑了。东汉文学家王粲病逝后,魏文帝曹丕来到墓前送葬,回头看着一起来的人说,王粲喜欢听驴叫,大家学驴叫为他送行吧。于是,来宾们每人学了一声驴叫。比起哀乐和嚎哭来,一声接一声的驴叫更具特色,称得上是空前绝后的特殊葬礼、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

  庾信从北方游历归来后,有人问他北方怎么样?他回答说,除温子升的韩山碑文值得一提外,其余就像驴鸣狗吠一般。北方有位文士很不服气,反驳了一通后说,天下到处都有喜欢驴鸣狗吠的人,又能怎么样!明朝文臣谢在杭说,驴叫有什么好听的,以至于儿子用来取悦母亲,朋友用来取悦朋友,君主用来取悦臣下?这都让人不可理解。谢在杭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较之我们距离汉晋近得多,他那个时代都感到匪夷所思的问题,我们又该如何解读?如果说驴叫不好听,那么汉晋之人为什么喜欢?如果说好听,又好听在哪里呢?

  有人说,驴叫之声毫无情调可言,未必是对朋友逝世的真心哀悼,而是一种行为艺术,是对世道的恶搞式报复。但从史书记载的口吻来看,似乎不像那么回事。有人说,学驴叫为的是彰显个性,是率性而为的特立独行,是愤世嫉俗的幽默声讨。那么,戴良的母亲喜欢驴叫又作何解释呢?有人说,学驴叫可以痛快淋漓地释放压抑和憋闷,就像白居易吟咏的那样,使人“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想来也有道理,那么,其美感又从何谈起呢?

  在诸多猜测和解读中,不少人倾向于启功先生的说法。启功先生通过考证认为,朱耷画后常署名为“驴”“驴屋”,可推“耷”即晚明时“驴”字之俗体,与古文字的“耷”(意为大耳)字无涉。朱耷自名为“驴”,乃取其桀骜不驯而自嘲之意。朱耷又叫“八大山人”,是因为他在画后落款草书“哭之”或“笑之”二字,貌似“八大山人”四字的笔画。刘继庄《广阳杂记》曾观察到“驴鸣似哭,马嘶似笑”。可知所谓“八大山人”即意指驴鸣马嘶,与其自名为“驴”暗合,以抒发这位明朝宗室没落贵族在明亡之后对新朝代的嬉笑之怒。在北师大讲到汉语音韵时,启功先生说,驴的叫声是最美的,那绵长的叫声里有着文字学家赖以生存的四声。说着,他当着数百名学生的面学了一声驴叫,声音奇美。启功先生说,这驴叫正好是平、上、去,打响鼻就像是入声了。注意到汉字有四声,大概是汉魏时期的事。王粲活着的时候为什么爱听驴叫,大概就是那时候发现了字有四声,驴的叫声也像人说话的声调。启功接着说,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和陆志韦先生,也都有与我相同的看法。

  驴子发声,需要喉、嗓、口、舌、唇、齿、胸、腹等部位协调行动,先将能量收束聚集起来,再通过冲口而出的爆发力,刹那间向平空震响。初听觉得放肆而又刺耳,细听会觉得亢奋而又昂扬,继而又会觉得悲愤而又苍凉。作家小树在《第四颗石头》中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道,我一直以为驴叫的声音像秦腔———高亢、悲怆。那是从五腔发出的,用尽了肺活量之后的一种声响、一种姿态。我们的生命之歌就像驴叫,就像秦腔,那悲怆、高亢包含了不可折辱的尊严!因此我经常说:“×××,你唱歌像驴叫。”那实在是我能想得出的最高的褒奖。

  原来,这“欧啊———欧啊———欧啊”的仰天长鸣,有四声在里边,有音律在里边,还有寓意在里边。汉晋名士之所以喜好驴叫,大概是因为这驴叫之声富有音乐感,隐含韵律美,并不粗俗聒耳。曹丕率众学驴叫,就如同齐唱死者生前喜爱的歌曲那样,以寄托哀思。孙楚对着灵床学驴叫,想必是以驴叫代歌声,长歌当哭。由于他模仿的声气与真驴没有区别,后人因此也把驴叫称为“孙楚声”。你看,这雅与俗的界限并非一成不变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雅与俗的内容也不相同。在汉晋名士那里,这驴叫声也由此时的俗变为那时的雅了。尽管如此,我想不会有人真的去响应那个搞笑的号召:来吧,让我们与驴共鸣!

附注:本文原载《齐鲁晚报青未了随笔,责任编辑孔昕,作者王兆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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