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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杯”中国文学艺术大赛| 赵宏:​种子(散文)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3-10-19 发布于江苏

种子(散文)

赵宏

前几日和几位朋友出门办事,在钢铁森林里兜兜转转,经过大桥时已是傍晚。那时半座城市掩在紫灰色的云霭里,似乎白天的温度在慢慢下去,而另一边,高高低低的窗户还反着灿烂的金光,楼厦、高山的影子也被拔得斜长,悠悠得仿若西天的落日。半个小时左右,整座城市完完全全地笼罩在了暮色里,大河上方,依稀看得见薄薄的水雾。

原本步子都有些疲倦,低着头走谁都不说,似乎都在忍着,脱了外衣汗水依旧打湿了衬衫,连取下眼镜擦汗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结伴的年轻人,彼此间有时候总会过分的礼貌和小心。但到了大桥上,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走到桥中央停下,靠着栏杆等了许久,直到看见太阳从不远处的高楼夹缝中一点点落下,让傍晚的江风来来回回吹打在身上,心里的倦怠已经一扫而光,那时只觉得痛快。

大家开始有意无意地闲聊,有的哼起了歌,那是青春人喜欢的歌,等他唱起时,周围慢慢安静了,随后有人也开始跟着唱,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歌声混着江风,吹过栏杆和桥梁,吹到了江水中央。身边的朋友个个笑容灿烂,尽展歌喉,到了后面,对着前面广阔的江面一个劲儿地扯嗓子,这似乎是他们少有的在城市里大声欢呼的机会。俯身向下望,大桥太高,看不到江面的倒影,只瞧得见红色的桥梁。我靠在栏杆上,把吹散的头发重新挽到耳边,转身环顾起这典型的标上现代文明的四周——这车水马龙,这高楼,这大桥,这宽宽敞敞的道路,久远的遐思仿佛发了芽,连同这望不到尽头的江水,慢慢涌上心头。于是,我在这片歌声里放声大喊:“喂——喂——”好像这问候声,能顺着暮色的江水,跨越时空,飘到另一端,飘到小女孩扯着嗓子一声又一声地喊的那一头。

晚上收到远在天津的梅寄来的快递,两张照片,还有几包花种子。她叮嘱我回家把种子带上,找个好天气种下,让奶奶日常照看着,不出几个月,家前面肯定是个小花园。照片是她在学校照的,一张是她穿着明黄色的长裙,站在青绿色的杨柳前笑着仰头看天,拍得很漂亮;一张是她宿舍墙壁上挂的画,画上是一片森林,我越看越觉得熟悉,好像都闻得见草木和泥土的味道。她在照片背后写着:“我觉得我们就像种子,无论抛到哪里,都会生根发芽。”

假期,我带着种子坐动车回家。学校离家乡不远,动车开个半小时就到了。这半小时,我一直望着窗外,才发觉重庆的山这么多,山连着山,隧道一个接着一个。山上覆盖着树林,重重叠叠,起起伏伏,难怪人们习惯把青山比作黛青色的屏风,千千万万座屏风横亘在大地上,大山里的人瞧外面瞧不真切,外面的人瞧里面也瞧的模糊。冲山里一喊,四面八方都有回声在应,但你想要找谁,即使看着近在咫尺,走路也要辗转来回翻越几个山头才能真正见上面。在老重庆,对于大山的乡民来说,远方不是外省,更不是滨海,是山的那边,河的那头。

一道山,一条河,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就可以成为无数乡民奔波一生、难以逾越的天堑。爷爷和村里许多老人一样,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县城,一生都在家乡的山里水里打转,年轻时,大半辈子,都生活在饥饿和劳累里。他时常跟我们回忆曾经那段艰难的岁月,里面承载着他夹满汗水的青春:还是干生产队的时候,他和村里其他壮年凌晨起来每人背一两百斤重的煤炭,那时候路边的树叶盖着厚厚的霜,偶尔睡着的鸟被惊醒,振翅飞走了,落下来的霜水打在脖子上凉得透心;泥路滑得不行,走一段时间就得停下,把布鞋周围的稀泥用野草蹭去;经过别人家门口时,狗汪汪地叫,却依然吵不醒在疲累中沉睡的人;几乎是要走一天,走到下午甚至晚上,才到得了目的地,彼此搭把手卸下煤炭,都要互相擦擦脸上、脖子还有后背上的炭渣,整张脸只有鼻子那儿还算干净,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即使肩上被勒得有两道深深的血痕,他们也是很开心的,这种背煤炭的活,虽然累,但大家都抢着做,可能会加工分,又或者能给几分钱。最累的,当属去河滩当纤夫,这可以管一顿饭。无论是大热天,还是秋冬最冷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听到消息或者期盼着远处在青山山脚那儿拐弯来的河流,能送来一艘船供他们去河滩拉绳。他们没事就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等,背靠着青冈树。等村里老的或是青壮年都来了聚成人群,十有八九会来条船。等船真正驶了过来,还向下抛了粗绳子,岸上的人会一拥而下,都去抢绳子,抢着饥饿已久的肚子就有着落了,每个人都努足了劲——那个时候,顾不得脚下尖锐的鹅卵石了,也不用管湍急的河水有多冷,个个都涨红了脸,暴着青筋,往岸上一点点挪。船上的厨师在翻炒鹅卵石时会撒上些盐巴还有油水,那些累弯了腰的人,会把鹅卵石含进嘴里嗦溜几圈,臃肿的手脚也会因这一顿“饭”逐渐消肿,人就有了更多的力气。这些人的生命,在家乡这片土地里,生根发芽,经历风吹雨打。

村里老人们聚在一起回忆这些往事时,黝黄的脸都会泛着朴实而欣慰的笑。每逢节假大家伙聚在一起,除了必不可少的“忆苦”,现在他们还会炫耀彼此的“甜”——谁的儿子媳妇带着老两口去北京天安门看升旗啦;谁的孙子孙女又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来,劝都劝不住;谁又换了新手机,还能刷抖音,天天在微信群里发养生“秘籍”……他们都说,以前谁能想到几十年后还能顿顿吃上肉、还能有闲钱去旅游呢,想都不敢想。现在呢,别说去对面的山走亲访友了,顺着长江看看三峡一年都能去上几回了。到了暮年,他们的生命之树,遇上新时代的春天,再次开花。

我回到家,看见屋后面停车位停着好多小轿车,许是邻村新开了农家乐,又恰逢当地人办席请客,车在那实在停不下,便停到了我们这边。院前前些日子种下的百合已经开花了,橙黄饱满的花瓣微卷着,活像喇叭,热闹地唱着歌。奶奶照顾得格外仔细,我原先以为,耕耘了一辈子的奶奶闲下来后,便不喜欢再碰泥土上的活,却不料她照顾花儿特别认真。邻居姑婆有时也过来看花,她们站在那儿能聊一下午。我想,或许现在,不必为饮食发愁了,奶奶也能自由舒适地爱美了。过路的人,有时候会停下夸一句“你家这花长得真好咧!”她听到时,肯定心花怒放,手里松土的铲子握得更有劲儿了。

下午,我去田间小路散步。金黄的阳光碎碎地洒在路边的树叶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大片青色的稻田深深浅浅地染着霞光,有的藏在远山投下的阴影里,远远近近传来蛙声虫鸣。河边在暮日时分会起淡淡的水雾,偶尔还会看见白色的水鸟划过天空,落在水田里,收起翅膀,单脚伫立,仙气翩翩。这一方天地,保留着田园独有的宁静和恬淡。突然,一只大黄狗从草里窜出来,红红的舌头哈在嘴外面,我认出了,这是袁家弟弟的狗儿。它奔过来,也认出了我,热情地摇着尾巴,同时往路的那头看。不一会儿,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还有呼喊声,这惊起了树枝上的鸟雀,路上方的枝丫被震得上下摇摆。它的小主人背着书包,手上还拿着羽毛拍,也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他的小伙伴,个个脑袋上挂着热汗。经过时,他们都笑着招呼我:“双姐姐!”脸蛋透着红润的健康。“你们这是干什么了?出这么多汗。”我刚伸出手要给他们擦擦,却不料他们又兴冲冲地跑走了,袁家小弟在前面大喊:“去打羽毛球了!我们回去吃饭了,再不回外婆又要喊了——”我望着他们小小的穿着崭新校服的背影,心里感叹:这校服怎么又变了,还怪好看的。不料后面河边那头传来赵家阿姨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她肯定腰上围着那条浅紫色的围裙,站在屋后的小路上隔着竹林和田野往袁家的楼房喊:“赵小立,你不回来吃饭啊?”她的嗓门很大,又惊起了一阵鸟雀。我走过去几步,顺着树梢望过去,果然,河边的人家,烟囱上已经有炊烟了,晚饭吃的好早。很习惯般,下一秒,赵家弟弟在这边喊:“袁小皓他妈妈回来了,我去他家吃!”“别人妈妈每个星期回来,你每个星期都去吃呀?”没了下文。

听着这几句极平常又极简短的对白,我抿嘴一笑,却觉得很幸福。走过去时,发现赵家阿姨还站在路那边,嘴里好像嘟囔了几句,但脸上却是实诚的笑容,可能是在笑自家孩子真不见外。她见了我,应该是猜到我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便上前自顾说了几句:“人家袁小皓妈妈现在每周都回来,不像以前那样很久才能回一次,哪能次次都带好吃的,多麻烦别人。小孩子不识货,天天吃天然气烧的菜,想着周末了做一次柴火饭,麻是麻烦一些,但那饭煮起来才好吃,结果,又跑去别人家了。”我想着,原来还没有家家通天然气的时候,很多人家烧饭还是按原来烧柴火,现在家家有天然气了,柴火饭似乎又被赋上了独特的价值,连很多广告现在也在宣传这个。我问她今天下班也好早,她笑得更开心了,说是去年就在附近村上的工厂找了班上,每天都能回家,下班自然早。她看着自家小孩许是已经吃上了,说自己也要回去再炒几个小菜,送去袁家,还特别跟我说她家母亲明天和袁小皓外婆约好了要去跳广场舞,两家关系好,喊我明天也喊上奶奶去看看热闹。

闲聊后,我继续沿着水泥铺好的田间小路走,一脚一脚感觉实实地踩在地上,不用担心摔跤,也不用担心路滑,更不用紧张雨天新穿的裤子会不会因为溅起来的泥点子打脏,心里愈发畅快起来。夕阳渐渐落在山头上,一片暮色,高高低低的青山也显得俊秀可爱。一转身,我便看见了不远处坐在湖边大石头上的表姐,还有表姐夫。他们安静地坐着,对着粼粼的湖光,柳树垂下柔软的枝条,徐徐地在微风里摇曳着。表姐温柔地把脑袋枕在身边人的肩上,身边人也温柔地揽着她。见此情景,我悄声离开。前段时间就听说,表姐从外地回来了,怀上了宝宝,伯伯和伯母说这儿山清水秀适合养身,还有自家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都比外面新鲜,吃着放心。这几年,也有几位老人退休回乡,都说在乡村住着舒服。我想,他们都是幸福的。

最后,我穿过一小片树林,往上走,爬上了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伫立在原野中,是家附近最高的地方。小时候我经常站在那眺望远处的河流还有对面的山。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河流滔滔不绝,能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能流到大海里,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外面的世界。而高山,常年的青翠,我遥遥地望得见对面的人家,却不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山的那边,还有山。所幸,在西方,太阳落下的那头,山没有那么高,我看得见远处的城市,那只是城市的一角,立着灰色的高楼,晚上那边会传来灯光,色调与我们这儿不一样,似乎一直笼着橘红的云晕。小时候的傍晚,我都要去小山丘那儿朝着城市的方向站一会儿,然后顺着晚风大喊:“喂——喂——”四面沉默的山这时会给我回应:“喂——喂——”直至声嘶力竭。现在,再次回到原点,我俯瞰家乡,看见大片大片青绿的水田静躺在大地,像摇篮里的孩子睁着干净的双眸仰望苍穹;看见河边袅袅的炊烟与橘黄的暮色融为一体;看见落霞横亘在青山之上,万丈金光把腾起的云山照得橘粉,与紫灰的云层交织,仿若石壁上的击散开来的海浪;看见森林在歌唱,楼房在哼鸣;看见马路变成银色的织带柔柔地系在山间,高大的长桥化为绚烂的彩虹;看见城市与乡村的共舞。

数年前埋下的种子,怀着期待,慢慢长成参天大树;播撒的幼苗,经过细心耕耘,最后会盛开出烂漫的花朵。如果要去听这些年中国乡村发生了什么,你只用去听那山那河那人,去听那一片青绿流水声。

来吧,朋友,去站在山丘之上,迎着浩荡长风,把双手放在嘴边,对着这一片广大的天地,大喊:“喂——喂——”答案,自有山河来为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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