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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微湖渔夫 2023-10-20 发布于山东

肖刚:母亲的故事

一、惜福的母亲     

那一天,我清理出一大堆杂物,装满了两个很大的编织袋子。母亲听说这些东西统统要扔掉,她拦到前面,护犊子一样剜了我一眼,非要过一遍手,说有些东西兴许还能排得上用场。我不满地嘟囔着:“只会占地方,百无一用。”谁知我再次回来,那些东西又被分门别类地请回了地板上。母亲像一个得了理的孩子,一边埋怨我败家,一边没头没脑地数落,望着那两个被腾空了的袋子,我一时哭笑不得。

母亲是一个惜物的人。记得去年,我淘汰掉一大包不穿的衣物,想丢到楼下垃圾桶里,母亲听说了,自告奋勇说她来处理。母亲把衣物浆洗得干干净净,我才知道,原来小区里有专门的衣物捐赠柜,闲置的衣物可以捐赠给那些需要的人。当时正值深秋,天气渐冷,一天,母亲把一床棉被抱到我的卧房,那床被子舒适暄软,居然还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拥着那床棉被,感觉好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里,舒服又踏实,漫漫冬夜仿佛都变得温暖了些。后来,母亲才告诉我,说这被子是上次我要丢掉的几件旧毛衣加工成的。我乍听不信,后又恍然,一直觉得这被子味道熟稔,不承想到却是我旧衣服的再世轮回。母亲同我开着玩笑,她说:“有些东西就象风烛残年的我,虽然不堪,但也许,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能派上一点的用场呢”。

我的心里像是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一下,忽然间有些明白,原来,母亲不单单是节约和惜物,也是在修心、修行,珍惜自己,让自己的晚年变得更有价值。

洗衣液用尽了,那包装会被母亲从我拎着的垃圾袋里抢回去,做成造型别致有趣的花盆,绽放出新的美好与生趣。编织袋无用了,会在母亲的巧手下变成新颖又实用的扫把,又有了新的用途,她会把瓶盖变成孙女喜爱的玩具,把脱边的草帽变成古朴的装饰品挂到墙上……母亲的心底每天都充盈着这样的欣然与欢喜。

在母亲的手里,许多无用的东西又承载了新的职责,好些舍弃的物件又被赋与了新的使命,它们就像一个个走到尽头的生命又被母亲妙手回春,涅槃重生。哪怕是一件东西彻底地失去了用途,在母亲不停的絮叨里,我也会深刻地牢记住这件东西的过往与功勋,对它的怀念与感恩会如阳光和雨露,滋润着我的心田。母亲说的没错:惜物即修心。感受越多,东西在你的心中就越珍贵,你就会越富有;体悟越深,你自己也会越珍重自己,你的人生就会更精彩。

二、母亲的针线笸箩

一大早,父亲打过电话来,要我去拾掇拾掇小南屋,天冷了,有一些花花草草的需要搬进屋里。

父母住的是底楼,有一小院,院南头是两间南屋并排着一个门洞,因两间南屋面积不大,我们都习惯在南屋前缀个"小"字。其实,我们的这种叫法,却是起源于母亲。我们小的时候,母亲总喜欢在一个名词的前面加一个形容词,比如长板凳,短案子,大门楼子,小杌子……感觉少了一些刻板和生硬,多了一些生活的滋味和情趣。

小南屋里拥拥挤挤,堆满了当年从老家带来的家具,一套四件的红漆箱,漆了桐油的大衣柜,五斗橱,居然油迹斑斑的饭橱也在!都是父母结婚时的老家俱。家俱还能跟记忆深处的印象重合,静静地立在哪里,与我恍若是失散多年的发小彼此打量。厚厚的包浆里仿佛还有着我们童年时小手的印记。

在大衣柜的角落里,我的目光忽然被吸引,那里有一个笸箩,藤条编就,外沿用竹篾缠绕,淡淡的金黄色,略显椭圆的形状,这是母亲的针线笸箩啊!虽然多年不见,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我轻轻地拿到眼前,针线笸箩是那样的亲切和熟悉,搁置了多年,笸箩里居然还是老样子:线圈,顶针,锥子,皮尺,碎布头,鞋样子,松紧带……零零碎碎,熟悉的一切仿佛是它从童年的光阴里刚刚穿越过来,却又把我的思绪扯回到了过往的岁月里。

我小的时候,兄弟姐妹多,那个时候,物资还比较匮乏,不象现在,想穿新衣服,有钱就能买的到,那时不光没钱,就是有钱没票照样买不到,所以,一年四季,为我们缝缝补补,添置新衣,针线笸箩就成了母亲离不开的东西。

记得最多的是夜晚的灯下,又要上工又要做饭劳碌了一天的母亲,方才有空坐下来,翻出针线笸箩,我们做完作业,睡觉尚早,便簇拥着母亲,母亲慢悠悠地给我们讲着故事,针线却是飞快地穿梭着,有时,一不小心,针扎在母亲的指肚上,一个圆滾滚的血珠冒出来,母亲两指捏紧,将血珠挤大些,嘴巴飞快地一吮,两手又如蝴蝶一般在灯下翻飞起来,故事也接岔悠悠地响起,仿佛刚才那只不过是故事里的一个停顿符号,十指连心的疼痛与母亲 没有半点关系。

母亲常讲一个笑话,说一个懒闺女出了嫁,回娘家时母亲问,天冷了,有没有给姑爷纳双袜子呢?姑爷在近旁听到了,说有啊:前面绣着五个樱桃,后面露着一个核桃,中间趴着个蝴蝶,丈母娘一听都气笑了,这不还是啥也没穿嘛!我们几个半大小子,没个老实的时候,闹腾一天,袜子前面露樱桃后面露核桃是常有的事,臭袜子脱下来丢到一边,翌日一早去穿时,却是板板正正的放在枕边,袜底衬了软布,针脚密密实实,穿起来又舒服又养脚,仿佛走路都平添了几分精神。其实,走路精神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母亲做的鞋子走路跟脚,穿着舒服。做鞋子是一件很费工的事情,做鞋须先纳鞋底,纳鞋底须先搓麻线,秋天割了麻,在池塘里沤好,扒下麻皮,晒干捶软,劈成细条,然后才能搓麻线,起股合线都须用手在小腿梁上搓动,搓的多了,腿梁上会磨出殷殷血迹,真的是慈母手中线,也来之不易!

小时候布料紧缺,一般是老大穿不上的衣裳传给老二,老二穿小了传给老三,依次类推。穿过的衣服大都磨的发了白或是晒得褪了色,母亲会把衣服拆了,里作表,表作里,重新缝好,然后去二伯家借来烙铁,生起炭火烧热了,垫上湿布,烧好的烙铁放上去吱吱地叫着,仿佛是在庆祝一件衣服的重生,母亲说,这叫翻缝,一件旧衣服一翻缝,就变成了新衣。

临近过年,母亲更是忙碌起来,常常半夜醒来,朦胧的睡眼里,母亲还在昏黄的灯光下飞针走线,针线笸箩里的一块块布片会变成可身的新衣在新年的早上等待着我们。

在那个穷苦的岁月里,因为有了母亲的一颗慧心和一双巧手,我们兄弟姐妹一年四季都穿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受到母亲的影响,我们从小就爱惜自己的形象,母亲常说:人活脸树活皮,要好是件好事,注意形象大了才有出息,。长大了,我们虽然没有大出息,但却一直注意维护着自己的形象,外在的形象是内心折射出的正直与善良,是我们立足社会的根本。

逝去的年代,母亲为我们做过无数的鞋袜,缝制过数不清的衣裳,母亲用她的勤劳和智慧,使我们在贫穷的时代没有过多地感受到贫穷,在邋遢的日子里远离了邋遢的生活。小小的针线笸箩里,饱含着母亲数不尽的心血,也蕴藏着母亲浓浓的爱意!

三、母亲的生物钟

上初中时,学校在西工地,离家八里远,须翻一座山。站到山顶,一边的山脚下是绿树掩映的村落,一边的山坡上是白墙红瓦相间的校舍,一条羊肠道,像搭在屋脊上的牛绳,把两个本不相干的地方拴在了一起。

上初中后,一天平白多出了四节课,早晚自习各两节。上学、放学的时间由原先的阳光普照遽然变为披星戴月,这种毫无过渡感的节点让人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

那时,村里还比较落后,很少人家有钟表。记得是在外公干的五叔买了村里的第一块手表,从此,他的衣袖就高高地绾起,总好迎着太阳晃来晃去,强烈的反光像后来的霓虹灯把当时的五叔晃成了明星。

学校定的到校时间是五点三刻,夏天还好,冬天却离天明还早。起床便成了一晚上梦牵魂绕的大事,常有新生不是去的早了,就是来的晚了。没有钟表的黑夜,时间像滑不溜秋的泥鳅叫人很难捉摸。

唯有 我到校的时间却一向是准时的。准得同学们都以为我家里有钟表!我只是自豪地笑而不语,他们不知道,我母亲的生物钟比钟表还准。

我姐弟4个,上有哥姐,相差三岁,她(他)们六年的初中生涯已经把母亲的生物钟磨炼得极为精确,到我,早已习以为常了。通常,叫一两遍我是不起的,直到母亲起了高腔,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一骨碌爬起来。饭早端到桌上,午饭也用布帕包好,放在一旁,晚饭就得下了晚自习后回家吃了。

从家到学校,紧走慢赶,一般得三刻钟,正好一节课的时间,所以,每天四点多钟,为我做饭,准备,就成了母亲的日常功课。母亲说,她睡眠不好,也有掐不准点的时候,她就会一遍遍的起来,瞅天上的星星,如何瞅星星算时间,我却是一直不懂,也从未问过,偶尔望望,也只觉满天的星星就像我早上刚起眯瞪的眼睛。

却有一次,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早上起来,迷迷糊糊地吃过早饭,推开门,白茫茫的一片,天上还兀自飘着雪花。天光映雪,把黢黑的夜染成了淡淡的灰。我踏着积雪,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乍开始,还象是欢快的节奏,渐渐地,就只剩下单调和重复,到后来,仿佛只余几个缓慢而沉重的低音混杂在我的喘息里。前面,没有脚印,也没有车辙,我只好凭着记忆,一步步地前行。

到了学校,却感觉好似不对,校门紧锁,校园内漆黑一团。我回头望去,只有我的两行脚印倒退而去。我孤单地站在校门口的雪地里,冷风一吹,一身出透的热汗瞬间变成凉气,冷得连打了几个寒颤。

我缩着肩,转着圈儿在校门口的雪地里踱来镀去,那个圆圈象一个表盘在我的脚下缓慢地转动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看到当值的老师从远处慢慢走来。

晚上回到家,母亲歉意地笑着,我却撅着嘴,一扭身,赌气钻进了被窝。

后来,被饿醒,看到昏黄的灯光下,一碗面条正在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母亲坐在一边垂泪,少年的自尊终拗不过饥饿的煎熬,我使着气端起碗来,故意弄出唏哩呼噜的声响。看到母亲扑哧一下笑了。父亲的声音却在身后响了起来:昨天晚上,你母亲发高烧,说了半夜胡话,又怕你迟到……莫名的,我心里一酸,眼泪扑簌扑籁地落到了碗里。那好象是我第一次不是被动,而是自觉的落泪。

初中三年间,母亲唯一的一次生物钟出错,象一幅烙画,就这样被我深深地印在了心里。

四、母亲教会我的生活“哲学”

前几天,我与大哥相约去看望母亲,路过一家水果店,我想买一只西瓜去让母亲尝鲜,大哥却制止了我。他说:”母亲从不吃乱季的东西,你难道忘了吗?”大哥的话提醒了我,想想母亲确实是说过:“水果和蔬菜,最好要吃当季的,一是价格实惠,二是当季的东西口味才正宗,营养也丰富。”对于西瓜,记得前几年母亲还专门同我抱怨过一次,她说,现在这西瓜早早地便上市,价钱贵得离谱,有时侯西瓜上了市外面还冰天雪地,吃了也伤脾胃,到真正用它解暑止渴的时候,因为卖不上价钱,市面上反倒是少了。

现在想来,原来母亲一直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智慧和哲学,记得我小的时候,父母工资都不高,我们兄妹又多,但我们却很少感受过生活的窘迫与拮据。这既是得益于母亲的勤劳,更是得益于母亲的智慧,母亲买东西从不跟风,她买鸡蛋,好象都是买在鸡蛋价格最便宜的时候,买的菜也是,离节日很长时间,她总是在物价处于谷底的时候,准备好节日的食材,母亲买东西总是买在性价比最高的时候。

母亲的生活智慧不仅体现在采购上,更是融入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我们小时候,还是物资紧缺的时代,每人一年只有几尺布票,每到冬天,身边大多小伙伴的棉袄棉裤都是因为长了身量而把衣袖和裤腿接上一截,甚至有的小伙伴接了一截又一截,袄袖和裤腿都象竹节一样,而母亲却总是每年都会把我们的棉衣翻洗了,老大的做给老二,老二的做给老三……剩下老大的加点布料匀点棉花,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有了新衣,穿在身上合身又暄软,舒服又暖和。

上世纪九十年代,记得我们住的还是几间平房,平房低矮,但好在墙体厚实,住起来冬暖夏凉。后来,好多邻居把平房翻建成了高大的瓦房,看到别家气派的房子,父亲也同母亲商量,母亲却说,现在日子虽然过得好点了,但还刚刚起步,远没到肆意摆阔的时候,我去他们几家看过,房子是宽大了些,但里面却空空荡荡,没钱再去置办摆设,这种只有面子,没有里子的房子,不住也罢。母亲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室内的装饰和院落的布置上,我们的院子里花香阵阵绿意盎然,我们的屋子里更是被母亲收拾的井井有条,舒适大气,惹得好多邻居既羡慕又嫉妒。

母亲常说:“提前5分钟,事事变轻松”,不论是我们小时上学还是后来上班,母亲都叮嘱我们,凡事要提前,免得慌张。从上学以至上班到现在,我几乎没有迟到过,更重要的是因为凡事都想在前面,做在前面,所以很少出错,赢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信赖。

母亲一生勒勉务实,不追风,不攀比,顺其自然又掌控规律,如今,母亲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却依旧从容,淡定,日子过得笃定而有底气。其实,生活的道理十分简单,只是好些人想得太少亦或是想得太多罢了。

五、母亲教我拉风箱

小时侯,印象里最温馨的时刻好象是傍晚。暮色朦胧,炊烟袅袅。风箱声咕咑咕咑地响着,灶膛里的熊熊火焰映红了母亲的脸庞。丝丝缕缕的饭香和菜香从草编的锅盖上逃逸而出,调皮地逗弄着我们的鼻腔。无耐的是母亲拉动风箱的动作总是不紧不慢,咕——咑,咕——咑,似在嘲弄我们肚皮下咕噜咕噜的声响。 母亲拉风箱的声音总是绵长而均匀,咕咑——,咕咑——,就象是一首舒缓的抒情歌。母亲蒸出来的馒头也总是又白又暄和,蒸出来的玉米面窝头又亮又筋道,做出来米饭更是香糯可口,催人食欲。 父亲偶尔也拉风箱,却是短促而有力,象高音喇叭里昂扬的进行曲,把火苗子鼓动得上蹿下跳,炉膛里象暴动。所以父亲蒸的饭常常糊在锅上,父亲就常常自嘲,说又要请我们吃锅巴了。 我第一次拉风箱,是在一次父亲和母亲都忙碌的时候。头次拉风箱,既好奇又兴奋,动作忽快忽慢,咕咑声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全由着我少年的心性,情绪高昂时将风箱拉得咕咕咑咕咕咑象母鸡下蛋后的鸣叫,一会儿又有气无力象牙疼时口中的倒气声。炉膛里也是一会儿烈焰熊熊,一会儿又浓烟滚滚,待掀了锅盖,母亲辛辛苦苦做的一锅馒头居然被我蒸成了夹生饭。 饭桌上,我没滋没味地嚼着粘糊糊的馒头,低头不语,父亲见了,乐呵呵地宽慰我:"儿子烧的火,夹生饭也香呢!"母亲笑笑:"头次做,已经很好了,下次做饭,我教你拉风箱。" 母亲说到做到,第二天就认真地教起来,母亲说,不管做啥,都要先静下心来,屏心静气,才能把握好火侯!母亲还说,拉风箱就象人呼吸,呼吸悠长均匀了,才会有力道,有韧劲。拉风箱时要眼瞅着炉膛里的火焰,心里要感悟着锅里的饭菜,啥时候需要文火,啥时候需要添柴,都要心里有数。想做好,就要用心。 原来,拉风箱也有这么多的学问,我依母亲所教,馒头蒸出来,果然效果越来越好。吃着自己烧火蒸的馒头,滋味也似香醇了许多。 那一段时间,我喜欢上了拉风箱,就连小伙伴们来找我玩耍,都少了兴趣,小伙伴们都笑话我成了老婆蒲团。老婆蒲团就老婆蒲团吧,冷嘲热讽也影响不了我拉风箱时的认真与专注。 长辈们都夸我越来越沉稳了,做事情也有了条理,原先那个急急躁躁,做事没头没脑的我变了,变得出息了。 长大后,我慢慢地才悟到:当年,正是母亲歪打正着,用拉风箱这种不起眼的小事以点带面地改变了我的性情,为我塑成了一种良好的性格和理性的做事方式。 现在,每当心情急躁的时候,就会想起母亲教我拉风箱的事,母亲的话还言犹在耳:拉风箱就如人的呼吸,悠长均匀了,才有力道,有韧劲。不急不躁,用心体悟,有板有眼,做出来的饭菜才会好吃,有味。我想,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亦是如此吧。

六、母亲的红漆箱

在他童年的记忆里,红漆箱轻易难得开启,倘偶然打开来,那多半是因家中短缺了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这时,母亲才会小心翼翼地除下腰间那串乌黑油亮的钥匙(那时,他们家乡多用一种老式的条状挂锁,钥匙一般用铁片制成)。

母亲从箱底摸出一个破旧的手帕卷,一层层地剥开,用那一双因经年劳作而如同枯树枝一般的手,仔细地点齐一沓碎钞,放他手心里,另一手给他塞一只酒瓶或是只陶罐,让他到对过哑巴五公开的小铺去。

那时,他少不更事,立于母亲一侧,急得眼睛里伸出一对小巴掌,恨不得一下掀翻箱盖去探个究竟。他记得以往自己倘是有了病灾,母亲便会变戏法一样从箱底摸出一块点心也许是一个苹果来,虽然,那点心由于珍藏的时间过于久远,已滋生了青苔或是霉斑,那苹果已干皱得如同一个老人沧桑的脸孔,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了。

他们那地方很穷,是个穷山区,"穷"这个字从字面上来看,上"穴"下"力",似有点窝力不出才穷的意味,但那时在他们那儿却是讲不通的。那地方有一首谣:地里尽是石头蛋,要想吃水满山转,抡大镢,出大汗,一碗汗换不来一碗饭。出了力,照旧是穷。

上书房了,老师要收学费和书费,他回家跟母亲去要,母亲少有的爽快里透着郑重与沉稳,她一手托起箱盖,摸出一个手帕卷,一层层地剥开,点齐一卷纸票,小心地放他手心里,再把他的手攥上,还使劲握握。他蹦跳着走出几步远,还忍不住回头看,目光中充满一个少年天真的梦幻,母亲"咔嚓"一声落了箱盖,把他的目光也夹进一截去。

后来,他有幸成为村里的头名大学生,全村人高兴了几天几宿。喜庆过后,母亲的脸上才显了淡淡的忧愁。他知道,上大学需要一笔怎样的费用,这时,他已长成一付壮实的身板,扶住骨瘦如柴的母亲,自以为懂事,"娘,我不上了,我帮你种田。"母亲陡然昂头,目光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脸上,他心中一凛,一口气霎时松了,象孩子一样软在母亲怀里。

上大学后,每月里,他总能收到家里来的一笔汇款,钱虽不多,却勉力支撑他读完了大学,他知道这钱硬实,来之不易,花起来一分钱都能攥出水儿。他清楚母亲是如何一个攒钱法:钢蹦儿攒成毛票,毛票儿串成块票,攒足了十张块票,就到哑巴五公的小铺去换成"团结",压到箱底去,供他念大学。

收到汇单,他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母亲的红漆箱。

红漆箱在他的心中充满了神秘与神圣。

成家以后,他把母亲接到城里居住,母亲啥也不带,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她那红漆箱。

可惜,母亲没有享上几天清福,就杳然逝去。除了悲痛与思念,母亲留给他的就只有那只红漆箱了。

那是他第一次开启母亲的箱子,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钥匙几次都未投进锁眼,后来,终于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托起箱盖,一股木质的清香柔缓地弥漫开来,压在箱底的除去一些陈旧的衣衫,就是那个破烂的手帕卷和两包平常的点心了,那卷手帕里包着两张十元额的新钞,他记得那还是年前他塞给母亲,让母亲买点零吃,母亲竟一分也未舍得花,那两包点心是几个月前他去南方出差,特意为母亲捎来,母亲不舍吃,那点心已滋生了长长的白苔和青色的霉斑。

他在箱边呆立了半天,心里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肖刚,男,山东省昌乐县人,曾在《中国监察》,《中国工人》,《小小说选刊》,《东京文学》,《潍坊晚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过一些小说和散文。

壹点号 肖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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