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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之波》节选

 江南达者 2023-10-22 发布于重庆

·《嘉陵之波》节选·

  一个时代的折光缩影,

  一股思潮的曲线演进;

  一部平民生活的史诗,

  一颗自由灵魂的心路历程。

  

  1999年自识

  

  序曲

  

  清清的嘉陵江泛起了粼粼浅浪。太阳高挂在空中,它那无尽的、灿烂的光芒,均匀地洒在江面上。天是清朗的。几朵高空的白云,从邻近的太阳那儿得到了足够的光线,白得耀眼。它们轻松自如地在蓝天上慢慢膨胀飘移着,象是池塘中浮游着的一群懒散且又颇显高贵的鹅。在靠近地面的低空,昏暗的层云积聚着:有黄云,有乌云,有浑浊的灰褐色的云,也有浓厚的青紫色的云。这些杂色的云在一抹淡薄的烟霭中不露声色地挤压变幻:有的是成片地浩然浮涌,有的却轮廓破碎,散软无力。终于,那些碎云块陆陆续续地被挤出了云堆,尔后便寂然渺茫地消失在尘埃渐起的天边之上……

  嘉陵江平静地在云影覆盖的地面涌流着。暮春时节,洪水还没有到来,一切都还是汛前的样子。沙岸微微倾斜地浸插在水中,被江水淘洗得干干净净的。岸上那些未泡在水中的沙,在太阳的照晒下,已开始泛白了。而正处在水平线上的沙,则随着微波的起落,一会被推向岸上,一会又被卷进水中,并由此决定着这水平线本身的清浊……在伸向江心的许多大滩上,遍布着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急浪冲来的石子。人们既不知道它们从何处来,也不知道最后它们还会到何处去。只见它们安静而又庄严地躺卧在荒滩上,坦诚地展示着自己浑身被太阳晒出的裂纹和被风雨霜雪侵蚀成的痕迹。有些石头,因为年代久远,棱角早已被磨平了,显得十分圆浑;而那些大约是不久前才被冲来的石头,却还带着自己年轻的锋芒,正在等待着岁月的洗礼。

  ……

  江水东去。浪花不断地冲刷和带走着岸边的石子、小草和泥沙。这倒是有情还是无意,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嘉陵江不管是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东西,也不管自己本身是清流还是浊浪时节,都长年累月地依附在它的河床上,按照自己惯常的轨道不断地涌流,用它那千万只浪爪有力地拉走它所能够拉走的一切,丝毫也没有眷顾或顾忌什么的意思。

  

  

  一

  

  接连几个星期六的晚上,家里都有没有为薛琳举办过那种小小的画展了。因为薛唯松最近很少从学校回家来,而且他即使回来,也总是在同妻子洪淑贤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无暇顾及儿女们的事。见自己无端地受了冷落,薛琳在委屈伤心之余,也很感觉纳闷。

  又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寒雨淅沥。岗上那些纤细的长松,不时在风雨声中发出一阵低沉的沙沙轻响。屋后的小园,已被越压越低的浓密雨雾严严实实地笼罩着,直象一座阒无声息的荒丘甚至幢幢鬼影的墓园……

  本来,园里几丛残菊花儿开得正好,三棵不高不矮的桔树上,也挂满了红艳艳的桔子,热闹得跟开灯会一样。

  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家里还没有开饭。洪淑贤告诉两个儿子,说是爸爸早说过了今晚要回来,因此大家都要等等他。不过就算是她不这样说,那两弟兄也都能够猜到这点:桌上摆下的菜,都是平时父亲喜欢吃的:有从食堂端回来的清燉蹄膀,有自己炒的宫爆肉丁和素藕,还有一大包从学校商店买回来的五香牛肉干。母亲操办饭菜很在行,而且向来很照顾父亲的口胃,这些,弟兄俩都知道。

  模样英俊、身板结实的薛琪哥哥一向很会吃。听了母亲的话,他不说什么,只是呶了呶他那很有性格的生来就是半嘟噜着的嘴唇,便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过一会儿品尝桌上的那些菜。薛琳对于吃却从来总是缺乏很高的兴致,虽然他也还是觉得五香牛肉干挺不坏。这个尽管有着一副胖圆脸蛋但长长的手脚都很细弱的孩子,在生活的自理方面不大如大人们的意,倒是老喜欢耽在一些同他年龄不大吻合的梦想里。

  拉开电灯后,大家都聚在左厢房里了。薛家这套房子旧是旧了些,但还很宽敞,连厨房在内,大小共有五间屋。不过屋子虽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只有薛唯松夫妇和幺女薛丽住的这间左厢房,才是一家子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的中心。

  薛琪已是元培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懂得利用眼下的时间,因此很自觉地便做起了家庭作业。洪淑贤在摇篮旁哄睡了小女儿,也打开了一本书。薛琳知道今晚多半都还是不会有谁要提起参观他的画,所以便独自翻出近段时间自己画的那些画儿,不慌不忙地一一看了起来。

  薛唯松有个早死的弟弟善画。也许就因有着这么一线家学渊源,薛琳自小就对画道相当颖悟。不过说实在的,他迷上画画,主要的和直接的还是受了哥哥薛琪的影响。薛琪就喜欢画画儿。在他的书和本子上,到处都用铅笔或钢笔勾满了操戈拿矛的古代武将。薛琳也喜欢画这班英雄好汉,但是从两三个月前的一天开始,他却更爱画「山水」了,因为那天他在哥哥的那本《自然》课本后壳里面看见的一幅用墨笔勾成的山水画,给他留下了极端强烈的印象。那幅画,据薛琪说,是他同班一个名叫武其方的同学画下的。从看见那幅画起,不单是武其方这个新奇神秘的名字在薛琳的头脑里扎下了根,而且薛琳整个的绘画兴趣,都有了这种根本的改变。

  父母亲自不必说都是很喜欢这种改变的了。他们一致以为:画兵啊将的,不过就只是乱画画而已了,而画山水,要是好生画下去的话,可是能做一个真正的画家啊!

  「你好好画吧,」那回薛唯松看了二儿第一次用单线勾出来的一座草亭连同两三株树和几座远山之后,就用一种比平常越发显得慈爱温柔的口气对他说。「你要买啥东西,我都给你买。」

  洪淑贤也对儿子说过类似的话。从那时起,每逢星期六晚上薛唯松从学校回来,参观和评论薛琳的新画,便成了这个家庭生活中的一个内容。

  薛琳歪着脑袋看了一阵自己的画。独自一人看,终归有些乏味。他忍不住推了薛琪的手臂一下。

  「哥,你看,这张画……」

  薛琪闷着头不理弟弟。待了一会,他倒是悄悄地抬起头来偷瞟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母亲。

  薛琳又捅了哥哥的膀子一下。薛琪突然不耐烦起来:

  「看见人家算术题这么难做,还来惹、惹!──哼,以后你上学了,才晓得做这文字题的厉害!」

  虽说焦躁,但是薛琪并没有真正生弟弟的气。他很爱弟弟。他至今还认为,都是他问妈妈要过了多少次,妈妈才生下这个弟弟来陪他一起玩的。老实说对妹妹薛丽,他的兴趣都要差上一截了。这倒不是说他不够爱她,只是他这人生来就不喜欢同女孩子玩;再说,眼下薛丽还小得没有一点特色,懵懵懂懂的,活象是一只光知道吃和翻眠的蚕子。

  恰在这时薛丽哭了起来。洪淑贤起身朝她走去。

  借着咿咿呀呀的摇篮声,薛琪凑近弟弟的耳朵轻声地说:

  「喂,弟弟:今晚我们都该小心一点!你没看出来吗,今天晚上,妈妈好象在想啥不高兴的事情!」

  薛琳这才注意到母亲的脸色的确不如平常好看。他也回想起刚才她一直都没有张理他们兄弟俩。而平常即使是在看书的时候,她也都会时常关照上他俩一下的。

  于是薛琳乖乖地不吱声了。只是朝着哥哥轻轻地吐了一下舌头。

  今晚洪淑贤的确是心神不定的。刚才她盯着书本,好象是很专心,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读进点什么;连大儿子那声不耐烦的叫嚷,她也几乎没有听见。现在她摇着摇篮,口里还轻声地哼着摇篮曲,可实际上心思依旧也没有在这上面。这一切都只是一种不自觉的习惯罢了。她始终都在挂念着丈夫薛唯松。因为她知道,今天下午,他正在学校参加一个至关紧要的会议。

  「怎么这么晚了,他还不回来?莫非当真是出了啥差错了吗?」她心头老是翻搅着这么两句问话,同时只觉得一阵阵不安。不过她一面也老是安慰着自己:

  「不,不会吧。哪有那么容易?他不过就是个有些固执的读书人,间或要同人家争上几句。别的,又能说上他个啥呢?」

  女儿重新入睡之后,她离开摇篮,回到桌子跟前。好一阵她都不停地看着手表。后来她干脆不看了,从她平常上班提的那只黑提包中拿出一个帐本,又从大柜子侧面的墙上取下了一把算盘,准备干脆做做原本是打算带回来明天做的事情。她是巴渝大学会计室的财会员;她的工作,每逢年底的时候,总是最忙碌的。

  她心不在焉地登了一会儿帐,又放下了笔。「不行,这种时候哪能做帐上的事。」她自语说,于是她瞟了全都安静下来的孩子们一眼,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来到薛唯松的书桌前。早先薛唯松没有住到学校去的时候,每天总是要趴在这儿读读写写的直到深夜。自从他说是为图写作清静搬到学校去住之后,这桌子也冷落下来了,一些不常用的书籍和旧稿,寂然而整齐地堆码在那里。她喜欢薛唯松爱好整洁的习惯,虽然有时她看他痛爱书籍痛爱得过分了──薛唯松可以将一摞书稿翻来覆去地理上半把个钟头──也要小小地调侃上几句。

  她随手从稿件堆里抽出了一本稿子。这是薛唯松前次被退回来的一个话剧剧本。近年来薛唯松常在几家杂志上发表一点旧体诗和探讨中学语文教学法的文章,并偶尔也编写一点剧本。他的教学论文和诗作都得到了读者们的好评,只是他在戏剧创作领域内始终都不得意。编辑们老是在给他的退稿信中对他说,他的剧作才情是有,但似乎还欠缺一点新意。不过他们既然没有说明这所谓「新意」究竟是什么,薛唯松也就依然故我地用自己的方法写下去了。有一次他颇为不平地对妻子说,其实,他看眼下拿出来的许多东西,也未见得就有个啥新意。

  「《牛郎织女》。」洪淑贤默默地读着稿子的封面,然后漫无目的地翻起这稿子来。稿中的文字她差不多是连一句也没有看明白;她总是从这已被翻弄得软沓沓的纸叠中,看见无数的薛唯松那张长而方正、一如他所写的文字那么端然楚齐的脸庞,这脸庞上的神情象是在凝神而思,更象的是自得其乐……

  早年她就正是爱恋上薛唯松的翩翩风度和英伟相貌,连同当时他作为一名「救亡诗人」的洋洋诗才,才不在乎他这异乡人聘礼的多寡,自作主张,嫁给的他。那时她本人刚从本省一所新兴的财会专业学校毕业,正在四处寻找职业。正象那个时代的许多乡下姑娘一样,她由旧学堂转入新学堂读书时,年岁都已经不小了;而她之所以想从乡下进城来独立谋生的初衷,实则是相当单纯的,那就是能够不花家里的钱但又能时常看上一场电影,因为当时电影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守寡的母亲哩,饭倒是供得起她吃,却把手中的几个现钱卡得很紧。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她忽然听见在窗外的滴雨声和哆哆嗦嗦的寒虫声之外,由远而近地传来了一串皮鞋踏在水洼里的声音。那声音在她家门口便停住了。于是她不由顿时紧张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丈夫回来了,可她又不知道他将带给他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她正想去开门,薛琳却早已窜起身来,一阵风地跑了过去。

  薛琳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好象觉得父亲脸上的神色不大对劲。不过他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只是略微有点狐疑地看上了父亲一眼,就还是象往常一样,一面亲热地叫着,一面扑向了他。

  这时薛唯松那张虽然已经有了几道皱纹但却仍然显得很年轻的脸上,其实已经很难看出有什么异常的神情了。他拍了拍儿子的头,甩了甩业已收拢的雨伞,便走进屋来。

  洪淑贤早已迎上前去。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有什么事吗?」她急切地问。

  薛唯松怠倦地笑了一下,避开了妻子的眼光。

  「不,哪里有什么事,只是会散得晚了点。……吃,吃饭吧。」他说,象是很饿了似的。

  洪淑贤审视着他,不大放心地又追问了他一句:

  「当真没有什么事吗?」

  「……是没有啊。好,别罗索啦,待会再把今天开会的情况慢慢告诉你。吃饭吧!」薛唯松说,一面很快地瞥了瞥两个儿子。

  于是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起饭来。也许是大家都饿了,一时四个人都埋着头,只管吃饭。

  饭菜都刚从灶是一只大钢精锅内端出来,热腾腾、香喷喷的,连向来吃饭都不爽快的薛琳也都吃得很上劲。不过薛琳回想到刚才开门时所看到的父亲的那副古怪神情,一边吃,一边也就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父亲。他看见爸爸吃饭的架式好象有点儿特别:有时光在扒饭,一点菜也不挑;有时又光吃菜不吃饭,连那又干又咸的牛肉干,也都要接二连三一直挑上好多筷……

  「爸爸今晚是怎么了?」他不解地想。他再看了看母亲和哥哥,发现他们竟都象是很担心地在注意着父亲,于是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觉得,看这样子,肯定是真的出了点什么事了。

  吃完饭,薛唯松夫妇都叫两个儿子赶快去睡觉。但是薛琪说他的功课还没做完,要再过一阵才睡。薛琳见哥哥不走,也就要赖在这间屋里。那夫妇俩也不再说什么,连碗筷都不收拾,立刻就在屋的另一侧坐下,开始低声地谈起话来。

  薛琳很想偷听父母的谈话。可是,一则是那谈话声太低了,低得差不多就跟咬耳根说悄悄话一样;再则就算是他偶尔听清了一两句,但他也完全不懂那话的意思。于是后来他也懒得再去听它了,又开始翻起他的画来。不知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象这样,感觉得翻看画儿是这样的没有意思。连他自己都不觉得,没过多一阵,他的下巴便搁在了桌面上。

  薛琪却一直都留意着父母的话,不论是在收拾饭桌的时候,还是重新在这桌上做功课的时候。

  ……薛琳觉得自己正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就象从前许多次他们一家人在星期天出外去郊游一样。野花开遍了山坡,小草拥围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象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花毛毡。雨后的远山从灰朦朦的湿云中现了出来,一片青幽幽的黛色,显得又沉着又明朗。天蓝蓝的,清亮的小河高兴地在蓝天下哗哗地流着,沿河两岸长满了桃树、水竹和杨柳。桃花也开得正好。桃花丛中,绿草滩上,一群群蜜蜂、蝴蝶和红蜻蜓,正在那儿忙忙碌碌,追逐嬉戏……

  「爸,去捉蜻蜓!」他欢叫道。

  「不对。──是『丁猫捉』!」爸爸回答说。他听了爸爸的话很不好意思。把「捉『丁丁猫1』」说成是「丁猫捉」,那还是他刚会说话的时候的事,而现在,他说话可早就是有条有理的啦!

  妈妈和哥哥听了爸爸的话都快活地笑了起来。爸爸一面逗着他,一面朝着坡下的绿草滩跑去了。

  坡下传来「扑通」一声。呀,是爸爸摔倒了!坡上的母子三人一齐朝着坡下伸长了脖子。

  爸爸满头是血,从地上站了起来。哎呀,爸爸还在嘻嘻地笑!……

  「爸爸,爸爸!」薛琳惊叫着,心头扑扑一阵紧跳。

  然而他却看见爸爸正坐在那儿,头上并没有血。妈妈和哥哥也都坐得好好的。「可是妈妈为啥在哭呢?」薛琳心跳未定,又感觉不解地自语。他这才想到刚才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于是他不吱声,暗暗地观察着父母亲和哥哥。

  「我经常都在劝你,」洪淑贤的声音比先前高了些,带着一点哭腔在说话。「劝你不该说的话就莫要说,更不能去得罪领导。你总不听。这下好了,你看吧!」

  薛唯松的嗓门也比起初高多了。

  「我哪里又说了啥了不得的话呢,不过就是给祝书记提了几条意见,说他没把学校的教学工作抓好,再有就是总是把会开得很长。他们就说这是在散布『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谬论,是在对党进行恶毒攻击。又说我对政治运动有抵触情绪,写的东西,不但不突出政治,反而在进行封建主义的宣传。──不过就是这样,今天在会上,他们就把我给划进了那里边去!」他的口气又是焦急,又是忿忿不平的。说着他的眼光游移不定地转向薛琪,但刚一转向他,他就很快地把脸背转开去。

  薛琪难过地把脑袋埋在作业本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洪淑贤接着丈夫的话说:

  「本单位的领导,哪能想说就说呢,老天!他们就代表党啊。虽说你只是给一个人提意见,但权就在人家手里,人家要说你这就是在攻击党,你说,又咋个办?唉,我再三说过,看不惯的事,也将就点,不要去说。因为我们只是干活吃饭的人,又没有多高的政策水平。何况说了不但没用,反倒转过来整到自己头上,划不划算嘛?──解放前你也爱发牢骚,也不愿去顺那些头儿的意,结果在哪儿都没呆上个长久。现在哩,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个正式职业,你又……」

  「我就是以为,祝书记是共产党员,和从前那些官儿不一样,是听得进群众的批评的。殊不知……倒来这么一下子。咳,尤其叫人不理解的是:又在叫大家提意见,不提还过不了关;提了呢,却象这样整人害人!这,这不是拿着个圈套硬叫人往里钻么?天下居然有这等样的道理!」

  大概是感觉自己有理,薛唯松的声音显得雄纠纠气昂昂的。不过末后他却双手捧着下巴,愣神地叹上了一口气:

  「唉,你们四川人普遍狡猾,哪赶得上我们山东人那么鲠直呦。这下我算是又领教了!」

  他是抗日战争爆发后从山东辗转来内陆的,多少年来,只要一提起家乡,他总是那样地一往情深,以致于说话论事,都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

  他这话叫洪淑贤露出了一丝哭泣笑不得的表情。她的嘴动了好几下,才象这样说:

  「哎呀,现在哪儿的人又不是一样呦。我们那处长就是你们山东人,这是你知道的。可她整治起人来,比哪个都要凶。这,又怎么说呢?」

  薛唯松不说话了,光是连连地叹着气。这样沉默了一会,洪淑贤也沉重地长叹了一声,然后她揩去眼角的泪水,说:

  「算了吧。现在大错反正是已经铸成了。你已经当上了这个啥『右派』,我们又还能有啥办法?还不是就只好夹起尾巴做人了。──幸好你还没被划成啥『极右』,要那样,恐怕连饭碗都要砸了呢!」

  薛唯松默不作声,只是牙龈一咬一咬的在动。过了一阵,他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很呆板地摇了摇头。

  「夹起尾巴做人吧!忍了吧!……唉,只是这份气可怎么忍得了呵。」他既象是在对妻子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

  「忍不了,也得忍啊。」洪淑贤重新抽泣说。

  「好了,你别哭了吧。我忍,我忍!」薛唯松夸张地用手使劲地按了按胸膛,苦笑着说。说着不禁又回头看了看两个儿子。「刚才我原本想背着他们告诉你。可你一哭,──你看!」他接着说,说着脑袋一阵狠摇,连眼圈也都红了。

  「我懂。但我实在是忍不住啊!」洪淑贤哽咽说。

  ……

  「原来爸爸真的没有摔倒。可他和妈妈到底在说些啥呢,怎么我总是听不明白。」薛琳在一旁暗想。不过有一点他至少是已经听见了:看来呀,他们难受,妈妈和哥哥还哭,这都是因为爸爸当上了啥「右派」。

  右派就右派吧!当上了右派,爸爸总还是爸爸。只要他的头没有摔破,没有流血,就够好了。他肯定照样还是会疼爱他的小儿子的。这种种感觉一一浮上薛琳心头。薛琳放下心来;他不但不想哭,还感到有点儿松快呢──因为爸爸总算没有摔得头破血流啊!真的,这已经算是够好的了。

  于是薛琳又感觉朦胧起来。瞌睡又向他袭来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趴在了桌子上。

  「右派……右派……『划成极右』又是啥意思?……哎,我不管它;那是大人的事。可哥哥为啥又要去管它?……唔,反正我不管。我想睡觉了。」薛琳脑袋里飘过了这些话,后来他不能再想什么了,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这次他睡得很熟,什么梦也没有做,连最后妈妈抱他上床去睡觉,他都不知道。

  

  三

 

  外婆田舜贞从舅舅那边过来了。她是知道了女婿远走的事,特意过来跟女儿打伴的。平常她大都是住在儿子洪守朴那里。

  这田舜贞是一个小小巧巧且又和和气气的老太太。她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之家,到父亲那一辈,也都还中过晚清的举。不过她的父亲,那位热衷功名的田老先儿,也许是命相所限:正当他乡试得中,发愿要进京去夺进士作翰林的时候,科举制度却被废除了。况且祸不单行,与此同时,家乡又遭了灾荒。眼看家境日渐萧条,于是这原本轻视土绅粮的老夫子也开始改变他的观念,把两个女儿都许配给了附近有饭吃的人家。田舜贞是田家的长女,被许配给了一个姓洪的小地主。过门后,两口儿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几十担谷田,日子倒也马马虎虎。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一场伤寒生生地夺去了洪大少爷的性命,从此这洪大少奶年纪青青的便守了寡,独自抚养着一儿一女,供他们吃穿用度,还供他们读书,这样直至他们参加工作,其后便是她本人遭逢土改……

  打从女儿同薛唯松恋爱之时起,田舜贞就不甚赞同他俩的这桩婚事。她觉得一个既无家产又无固定职业的外乡人不足以托付女儿的终身。况且她觉得薛唯松为人过于孤傲,就是诗也未必就算是写得地道。但后来她犟不过女儿,还是答应了这头婚事。好在她这人一经自家承认了的事体,就知道实心维护,因此她和女婿之间的关系一向也还过得去,这特别是在五0年初薛唯松被重庆市教育局正式招用之后。

  此次对女婿的所作所为,老实说田舜贞心底是颇有看法的。她觉得他自己把事情做将出来,反倒耐不下性子承担责任,干脆拔腿跑了,这到底算啥?不过这看法仅仅只是在她心底而已。在口头上,她不但自己不去评论这事,也不希望女儿过多地去评论它。她打心眼里把夫君看得很高尚;「贤女敬夫」这句古话,她从来都记得很牢。

  眼看女婿给女儿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田舜贞除了再三劝女儿忍受一切外,也用自家的遭遇来对她现身说法。

  「男人家是恁个!」来薛家的当晚,她就这样对女儿说。「象你那爸爸,当年年纪轻轻的就喜欢烧鸦片,虽说还不算烧得太凶,也都把几个现钱干净烧光了。我开始还劝他莫要烧。后来见他并没败家,我也就算了。……女人家,少管男人些,还是多为向他些,才好!」

  说这话时,田舜贞那多皱但却白皙细腻的小脸容光焕发了,显然,她不光认为自家道出的乃是人间的至理,同时也为自己恪守了妇道深感自豪。

  洪淑贤多少继承了母亲的这些品性。尽管在丈夫刚走的那段时间,她每逢想起这事就要哭起来,还抱怨薛唯松不负责任,自己惹下祸却把重担扔给她一个人挑,但不久她的哭声和抱怨声就都少了起来。她决意独自挑起家庭生活这副担子。「哎,人哪,也没啥适应不了的东西,」她对母亲说。其后她便收到丈夫的来信。当她从信中看出薛唯松在老家当真要比在学校感觉好过点时,她终于彻底擦干了眼角的泪。

  「也好,只要他真是觉得这样要好过些吧!──现在也只能象这样想了。」她又对母亲说,而且事实上心头也已是这样在想。

  不过摆在洪淑贤眼前的担子的确也是不轻的。眼下正是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年代。她白天黑夜都要去办公室加班加点地工作,许多时候连星期天都要全天上班。因为科里的同事将近一半都已被下放了,剩下的人,必须一个人顶上两个人干事,才能撑持住这个局面。况且时常又还有很多突击性的义务劳动不能不去参加。这样一来,她已经很少能有时间待在家里。一旦在家,那各种各样的琐细事务,简直得她拿出上阵作战一样的劲头去干才行──虽然有她母亲在家帮她料理一下家务,但是田舜贞一来原本做事就不够麻利,二来毕竟她也已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了。──所以洪淑贤在家甚至感觉比上班更累,也更操心。她时常都疲乏得直不起腰来。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的体重就骤然减轻了二十来斤。

  好在虽是家境困难,但一家人还是过得很和睦。这个家庭从前那种宁静安谧的气氛,在薛唯松离家半年后,逐渐又开始恢复了。而且薛丽还给大家带来了新的乐趣。她早已在呀呀学语;她那结结巴巴、时儿憨朴可喜时儿却又出人意表的话,常常使得大家忘情地快活了起来……

  薛琪和薛琳两兄弟在父亲刚走后的那段时间里显得很孤僻。他们就象那次商定的那样,很少再出去同别的孩子玩,总是尽量多在家里呆着。两人都学着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事:薛琪提水,劈柴,洗自己的衣服,甚至试着挑煤炭。薛琳则包下了扫地,为妹妹打牛奶和倒垃圾。孩子的适应能力显然比大人更强。兄弟俩心底虽然有着因父亲的远离造成的伤痛,但他们很快就习惯了家中的这种变故,在一般情况下,都早已又象从前那样松心愉快了。他们觉得就是哥俩在一起玩也很够味儿。现在他俩又有了一个新的玩法,那就是栽种花草和办小动物园。他们把屋后的小园好好地改造了一下:从岗上找来了好些枯树枝,又从家中翻出了好些小木棒和绳索,藉此编成了一道还满不错的篱笆。然后就四处搜罗上了些草根花种,精心地将它们栽种在这园子里。一次薛琪不知从哪儿拔回了一株薄荷,把它栽在了篱笆边上。很快地,这薄荷便蓬蓬勃勃地发展了起来,到第三年春天时,居然就将整个园子边缘的土坡坎全都覆盖满了。……在原本就有的那几株柑桔树和芙蓉花树下,兄弟俩掏出了一排小小的土洞,这就是他们的小动物园:洞口都用细竹片和废旧的铁纱窗拦着,拦得密密实实的,只留着一道活动的、可以伸手进去的小门。洞里分门别类地关着各种昆虫──蚱蜢、蟋蟀、螳螂、天牛、金龟子和蝉。这实在是薛家兄弟的乐园!两兄弟每天少说都有三五次,或是蹲在花草丛中,或者干脆趴跪在湿润津凉的泥地上,兴味盎然地观看着洞中那小小的世界。现在母亲对他们的管教早已比从前宽松多了。只要他们玩得高兴,玩得正当且又不误正事,她从不来干涉他们的自由。而外婆则从来就堪称是他们的盟友:只要他们不去干那种无法无天的坏事傻事,她一向就是对他们放任自流的。因此,眼下兄弟俩无异于是得到了真正的解放,于是便玩得更加有劲和心安理得。只是他们还是有一桩憾事,那就是园子里的虫子总是喂上不多几天就要死掉,尽管他俩想方设法地都在给它们喂食。不过好在这些虫子的来源很广,慢说到别的地方去捉了,就是在这园子里和家门前后不远的地方,也几乎都已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对这桩憾事,说到底两兄弟都不甚挂怀。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久而久之,薛家兄弟越来越快乐,越来越觉得他们的家庭生活方式是非常自然的,也越来越少想到他们那远在几千里外的父亲了。母亲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主宰;而外婆哩,就正象这家中的高级顾问。在她俩的治下,他们委实觉得过得很是自在,差不多可以说是连一点不顺心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在母亲和外婆偶尔提到薛唯松这个人,或者是接到他的来信什么的时候,他们的心中才会略微阴暗上那么一小会儿。总之,父亲的影子渐渐地已在他们心中淡薄下去了,大多数时候,只要不是有意在想,他们就简直已经想不起父亲这个人来。

  既然连他们都象这样,外边的那些孩子,就更象是已经彻底地忘掉了薛唯松这个人。好久都没有谁再在班上逗骂薛琪;薛琳在村子里,也没有再挨过别人的骂。于是不知不觉地,薛家兄弟重新加入到伙伴们中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因为在他们大伙儿自身之间,终究是没有什么解不开消不散的深仇大恨……

  不觉田舜贞已来薛家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舅舅洪守朴每个月都定时来薛家一趟,给他母亲送来生活费。田舜贞的这一儿一女之间尽管从来未曾明言,但却一向就有着一个铁定不移的规矩:只要当母亲的住在某一家,那么另一家就一定要按时给她送一点钱去,明曰是她的生活费,实则只是她的零花钱。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在巴渝大学附近的一个单位参观学习,洪守朴时常抽空来姐姐家。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恰巧洪淑贤没去加班,正在忙着搓洗几床早就该洗的被单和布毯,他提着一网篮点心和水果,又来了。

  这洪守朴是一个瘦高的汉子,三十岁出头,模样同姐姐有点相仿,只是身体比她要差得多,不光是背都早已驼了,走起路来象个干差差的木偶人,而且一脸的晦气,活象是刚从病床上挣扎起来似的。不过虽是他就只有这么一副长相,可他却是个至少有三五千人对他都心怀敬畏的角色──他是本市江北一家大厂的人事科长,并且在厂里向来就以严厉和不徇私情著称。

  进屋坐定后,寒暄了几句,洪守朴略有几分感慨地看了看热汗淋漓的姐姐,便若有所思地把眼光投向了正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分吃他买来的奶油蛋糕的薛家兄弟。

  「我们这两个,都在学做事啦。」田舜贞在一旁矜夸地插言说。看她的模样,听她的口气,俨然她已彻底地站到了女儿一家这个方面。

  洪守朴象是没听见她的话。「薛哥哥最近又有信来吗?」他忽然问她姐姐。

  「有。」洪淑贤微微有点辛酸地点头说。每逢提起丈夫,她都是这么一副神情。

  「他还是在……?」

  「是的,拉车。有时是在拉货,有时又是在拉人。他回去后,就同车行联系上了,一直都是搞的这个行道。」洪淑贤说着,一发感觉辛酸起来,因为是在对弟弟诉说自己的苦衷,即使说的是平时习以为常的事,此时也不免百感交集。

  洪守朴默默地吸着烟。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胀了起来,活象是一条蚯蚓爬在他那干瘦的额角上。他间或也把手里的烟卷──他向来都是抽「中华」牌香烟──下意识地倒转向眼前打量着,同时脸上就又浮起了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外婆,爸爸拉的车,是不是就是你那回说的『黄包车』?」这时薛琳已经倚在田舜贞怀里,他仰头问。他早就听说过父亲在老家拉人力车的事了。在刚听见外婆口里说出「黄包车」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还满以为这就是小伙伴们常叫的「包车2」,并且由此还不明白为什么他父亲会有那么大的气力呢。

  其实田舜贞也弄不清到底用人力拉的车都有哪些名字。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女婿在下力,在用车拉别人。而她一向就只听说过这种拉人的车叫做黄包车。此刻她正想以她对事情的理解好歹给外孙一个答复,她女儿先开了口。

  「薛琳,这么大一块蛋糕,还塞不住你的嘴吗?不许多嘴多舌的!」洪淑贤没好气地朝儿子喝道。自从薛唯松走后,她就不再叫薛琳什么「小琳」,而开口闭口都只是叫他的大名了。

  薛琳不敢惹母亲生气,乖乖地住了口。薛琪过来拉开了他,一面也偷瞟了那位突然显得肝火旺盛的母亲一眼。

  「不象话!」洪守朴猛可说上一句道,也不知道他是在责备谁。他说话有时就是有着这么一种怪习惯。

  田舜贞显然了解儿子的思路。她接口叹道:

  「是啊!他哪里吃过这个苦呵。从前恐怕他还坐过黄包车呦,哪晓得现在反而要去拉别人了。唉,人这一辈子,是要河东河西的,经历好多变化哟!」说到这儿,她象是回想起了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种种变迁,于是不由得频频点头嗟叹了起来。

  几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姐,你究竟作何打算?」洪守朴突然又冒出了一句问话说。也许是因为喜读书好思索的缘故,他总是头脑里想的要比嘴里说出来的多得多,以致旁人时常都觉得有时他的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

  「唉,有多大个打算罗。反正在外装耳聋,不听人家的闲话;装眼瞎,不看头头的脸色。自己兢兢业业、勤扒苦挣的干,保住饭碗。在家呢,多做点家务,少想些烦恼的事。慢慢只求把几个娃娃儿拉扯大。不过就这样了呗!」洪淑贤看来也是同样了解他的弟弟,她一口回答道。大概她说的话全是她已在肚里揣得烂熟了的,所以一经开口,她便流畅得仿佛是在背诵一篇极其熟悉的课文。

  姐姐所说的这些,洪守朴分明都知道。而明摆着的事是深谈不下去的。于是大家又沉默下来。

  「姐,」洪守朴深深地吸了几口烟后,喷吐出了一口浓烟和两句慢悠悠的话。「我早就想同你商量一件事。不知该说不?」

  「啥事?」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洪淑贤略有点儿吃惊。「姐弟家的,有啥不该说?」

  「是这样……」洪守朴刚一开口,又迟疑起来。他看了薛琪和薛琳一眼。洪淑贤明白他是感觉不便当着他们的面说话,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两个儿子支到厨房去了。那两弟兄走后,洪守朴还迟疑了一会,然后才定定地望着他姐姐的脸。

  「姐:你舍不舍得把一个孩子交给我,──比如说,小琳?」

  尽管洪淑贤深感独自一人拖着三个孩子的艰难,但是把儿子抱出去,哪怕就是抱给自己的亲兄弟,这件事,却是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她向来便把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看作是天地间的头等罪恶。因此,听了弟弟这话,她愣住了,继而鼻子发酸,心尖也颤栗起来。

  「呵,不!不!」她连声说。

  「姐,我知道这是件痛苦的事,但你听我说完。……是这样,自从薛哥哥出了那件事,特别是他走后,我就已想这样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象眼下这样实在是太苦了。小琳这孩子乖,年岁也还不大,我喜欢他,也相信他跟着我可以生活得很好。……何况,他的前途我们也得考虑。现在已很讲究家庭出身什么的这类问题了。我是党员;他舅妈也是。我想,假若象那样,今后他需要填什么表时,对他也要有利得多。你觉得呢?」

  洪淑贤心头一时五味俱全。她不是不承认弟弟所说的这些道理,也知道弟弟这样建议纯粹是出自一种坦荡光明的动机,绝非是趁他危难便来打她孩子的主意──尽管眼下的确洪守朴的妻子颜玉芹已是第二次小产了。不过话虽如此,要她从此就把自己那么心疼的儿子抱给人家,从法律上同他割断母子关系,这却简直是她所不敢想象的。再说,就算是她本人勉强答应弟弟,她丈夫薛唯松,也不可能答应她呀!

  「唉,」她悲愤茫然且又屈辱地暗忖着叹道,「我怎么一下子就落到了这般地步,难道连儿子都要拿去送人?」

  「淑贤,这你可以考虑一下,既然他有这个心。」田舜贞开口道。洪守朴曾经在她面前微微地透露过这种意思,所以今天听了他的话,她并不感觉惊讶。

  洪淑贤眼中浮起了泪水。她苦笑了一下,低下头,感到这话实在是不大好回答。忽然她灵机一动。

  「守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就算是我们当大人的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也得首先看看娃儿自己愿不愿意,才行。」

  「这倒也是,」田舜贞眨了眨眼,说。

  于是洪淑贤正了正嗓子,喊道:

  「薛琳!」

  薛琳一阵旋风似地跑进屋来。「妈妈,啥事?」

  「我问你:把你抱给舅舅,好吗?」洪淑贤把儿子揽向怀里,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含笑问。

  「妈,啥叫『抱』?」薛琳天真地抬头反问。他见母亲眼中闪动着一点泪花,觉得很奇怪。

  「就是说,你跟着舅舅,给他当儿子。」

  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吗?薛琳愣住了。「妈妈,那我还是不是你的儿子呢?」想了一会,他又问。

  「唔……也可以说还是,也可以说……就不是了。」洪淑贤说着,声音呜咽起来;她忘情地吻了儿子一下。

  薛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脑袋也顿时摇得象个货郎鼓。

  「那我就不干。不干……坚决不干!」他嚷嚷叫叫地说。

  「乖乖,舅舅那样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呀!你给他当了儿子,他还会更爱你的。他要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呢!」洪淑贤颇象是在劝诱一般地说道。这时她心底体验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无可比拟的欣慰之情,因为她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儿子对她是这样的忠诚。

  听了她的话,薛琳猛然挣开她,一头冲到右厢房去,把前次洪守朴给他买的一把大玩具手枪、更早买的一个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洋娃娃和一副精美的积木都抱过来了。他把这些东西使劲地掼在桌上,一面继续哭着,一面也偷眼看了看舅舅。

  「都还给他。不要!……怪说不得他对我这么好,还是……呜,呜!」他用手指了指那些玩具,又指了指洪守朴,同时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看他那份又伤心又气愤的模样,好象他醒悟了:原来舅舅喜欢他,都是有目的的,是在拉拢他。

  从姐姐说要把事情问问孩子本人之时起,洪守朴就明白她是不同意他的提议的了。此刻他眼看那母子俩难舍难分的情景,尤其是看到薛琳那种又悲又气的样子,更是觉得自己提议的不合适。为此,他一方面有点内疚,另一方面不觉也更加看重薛琳。他没想到在这么小一个孩子身上,就已经有了他本人向来就很看重的一些品性。于是感慨之下,他那向来干涩的眼睛不由得也都有点湿润了起来。

  「哈,在他眼中,我成了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啦!」他掩饰着心中的感觉,半开玩笑地对洪淑贤挤眼说。然后他转向他的母亲,长叹了一声:

  「唉,『财要自有,子要亲生』这话,我这才算是信了:一点不假!」

  田舜贞认可地连连点着头,同时也有点出神地含笑望着儿子,显然是也正联想到了一点什么。末了她转向薛琳:

  「算了,小琳。乖,不要哭了;舅舅是说着玩的。」

  薛琳渐渐平息下来。但他依然不大相信似地瞅着舅舅。

  他重新依偎在母亲怀里──那位母亲隐约带着一丝骄傲的神气抱着他,──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对小小的拳头。那模样就象是在庄严地宣称:今后谁再敢提起这话,可不要怪我发脾气。

  薛琪是这一事件的目击者。他早已闪在门口朝里屋张望。今天整个事情的大体意思他还是明白的。这时他感觉最明确、也最深刻的是庆幸。他想,真要是把弟弟给了舅舅,那今后他可就是太不好玩了。他也暗暗地问自己:假如今天是他处在弟弟的那个位子上,那他又将会是怎样呢?结果他回答自己说:

  「我肯定也不干。我也舍不得妈妈!」

  

  四

  

  冬天来到嘉陵江上,江水显得更加清澈,江岸也显得更加空旷辽阔了。由青绿色转为苍黛色的松鹤岗孤独地兀立在嘉陵江边,被南下的朔气紧紧地围裹着,落寞萧瑟,沉寂得仿佛进入了冬眠。偶尔有几声清越的鹤唳,在这一派肃然的岑寂中,也便显得格外嘹亮,幽远。高天的北风雄峻凛冽;淡淡的白日在浓厚的冻云缝隙间惨然无力地照临着紧缩的大地。满岗的松树,树皮都象孩子们那冻裂了的小手,毛毛皴皴的。隔夜的寒露滴落在林间的鹅卵石上,如同给石头表面涂上了一层亮晶晶珐琅质。一丛丛灌木静静地依傍在松根旁,每一丛顶上都凝结着白白的霜花。树丛下徐徐地散发着缕缕落叶、腐草和泥土的混合气味。

  这年冬天好象特别冷。腊月间,天上降下了一点霰子;因为本地很少下雪,所以松鹤岗的居民们多数都分不清雪和霰,便都认为这就算是在下雪了。而「瑞雪兆丰年」这句俗话却是人人都知道的。于是男女老少都认定了来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可是事情往往不如人意。第二年开春后,旱象早早地便显示了出来,并且一天天的,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后来报上和收音机里便宣布说:这是全国范围内的特大自然灾害……

  也不知道别的地方都还有些什么样的灾害了,反正四川主要都是旱灾。因此在这块古巴蜀国的广褒的土地上,数千万人,人人都在渴望天公早降甘霖。然而目下似乎连云彩都忘记了自己的职能:它们懒洋洋地赖在天上一动不动,焕发着令人失望的白光,甚或干脆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躲了起来。于是,剩下的就只是一大片浩无边际的蓝得发暗的天空,和那轮永远都不知道疲倦的、老象是在讥笑着干渴的大地的太阳……

  嘉陵江很快就变小了。它又窄,又浅,再也没有从前在这个季节上那种奔腾咆哮的雄姿。在到处都钻露着疮疖样的汀洲和礁石的河床上,整个江流瘫痪在那儿,死黄而呆滞,活象是一条又破又旧的布带,胡乱缠绕在重庆山城的腰间。

  松鹤岗已被淹没在旱火之海里。岗上那些衰弱的老松,耐不下这份酷热和焦渴,纷纷都死去了。一些顽强地挺立过来的壮松和幼松,也都被骄横的太阳烧烤得歪歪斜斜,昏昏沉沉。短短的几个月内,松鹤岗就大变了模样,变得好象一个久病而毛发稀疏的老人,没精打采地坐在嘉陵江边打盹。连白鹤们也都不再飞来了──或许它们是厌恶这个丑陋的疏毛老者,或许它们是怕来到这儿后会触景生情、联想到这老者逝去的青春而越发忍耐不了他眼下的这副尊容,总而言之,这自古以来便名实相符的松鹤岗,虽说多少还残存有些难舍热土的松树,却再也不是白鹤们的家乡了。

  薛家屋后的小园也已经荒败。几株芭蕉连根都被掏尽了,因为那根可以用来给人充饥。芙蓉则成了上好的干柴。闲花野草统统被铲除掉了,起而代之的是田舜贞率领女儿和外孙们种的冬瓜、南瓜、丝瓜和牛皮菜。不过,小园的篱笆反倒因此而变得密密实实。那几棵枯萎的柑桔树,经过协商,由学校的花工来砍了去,因为它们结的那几个稀疏的果实会招来顽童们踏紧薛家菜园的「铁蹄」。只有薄荷,依然是碧叶葳蕤,生机蓬勃地攀缘在土坎周围。

  生活很快就艰难了起来:定量粮少得可怜;蔬菜也因天干而又贵又少;肉油之类的东西更是奇缺。由于国家市场供应紧张,自由市场便日渐繁荣了。在这个市场上,许多在国家市场上连影都见不到的东西倒是还时常见得到,可是那卖价却令人咋舌……

  薛家面临新的考验。洪淑贤每月七十来元的工资,扣除了房租水电费和购买国家供应的一些生活必需品,原本所余不多;加上孩子们上学入托的花销,以及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种种杂用,真正能够用于日常伙食上的,已是微不足道。而这笔微不足道的伙食钱,面对目前的市价,还必须安排出多少用场!因此,洪淑贤变得吝啬起来了;即使是在外走渴了,一分钱就可以管够的老荫茶,她也不喝,也要忍着渴回来喝家中的白开水。而每次发下工资,她把钱点了又点的那副神态,竟直象是要把一张张的票子都揭点出两张来。于是她将办公室的那套手续也用于家庭,特地设置了一本明细帐簿,哪怕只是买了一根针和一盒火柴,也都要郑重其事地把帐记在上面。当然偶尔薛唯松也在寄钱来,不过那次数和数量都是越来越少。他在信中抱歉地说,这种年辰,他的生意也实在清淡……每次收到他的汇款,洪淑贤总是将这钱很严肃地看了又看,掂了又掂,然后就原封不动地把它们存放起来。「就当没有这几个子儿那样想吧。用了可惜,还是遇到点啥事的时候再说。」每次小心翼翼地把钱塞进柜底的一个皮匣子之后,她都象这样对田舜贞说。她从来不愿把这点钱存到银行去;她曾悄悄地对她母亲嘀咕:

  「这局势难说呀。你想它那点利么,谨防它倒要想你的本!」

  很快,全家人都瘦了下来。洪淑贤本人消瘦得尤其厉害。她的整个身架成了一根不折不扣的晾衣竿,脸也变得又长又黑,脖子上的皮肤就跟一把老丝瓜瓤似的。更糟糕的是接着连她的腿也肿了……三个孩子也是又黑又瘦,象是三只病猴。由于严重缺乏营养,薛琪和薛琳经常都在喊头昏;薛丽哩,一双小腿,干脆竟朝着X形发展了。

  家庭的生活方式也有了点变化。薛琳和薛丽都进了本校新办起的一所幼儿园。薛丽还是入的全托,每个星期都是直到星期六晚上才被接回家──因为她在家老是吵着要吃的,而据说全托的饭食则还稍有保障。田舜贞仍旧住在这儿。不过每天她都只是晚上才在女儿家吃饭。她不在女儿家吃早饭和午饭的理由,同样也是吃食方面的:最近这一两年的时间,她儿媳颜玉芹在这附近的一所中等专业学校离职进修,据颜玉芹的体会,那儿的伙食,好象要比别处的略好一点……

  薛家母子三人的中餐和早餐也都是在本校的食堂吃,自己只是弄晚餐。眼下自家菜园里的那点瓜果蔬菜都顶上了大用。每天傍晚,这老老少少的四个人从园子里摘回将及一篮瓜菜,加上少许的那一点粮食煮起来,于是连汤带水的,还是勉勉强强地能够混上个饱。每天只能有上一次的这个软饱,自不必说是一家人都异常珍视的了,所以大家必须在一起享受,才最恰当。不过就是这一顿饭用的食油都很叫人为难:油票除了交给食堂的,就只剩下一张了。这一张油票只能买二两菜油。──然而人终归有办法。洪淑贤创制了一个裹着布球的细长棍儿,用它来蘸油涂锅,二两菜油就能涂抹上整整一个月。

  薛琪早已变得非常恨炊事员,那是他们打饭菜的时候克扣分量的缘故。他不知从哪儿捡来了一句话,每逢提起食堂,提起炊事员,特别是那些在眼下这年辰还格外显得面色红润的胖炊事员,他就总是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它:「饿死的厨子,都有三百斤!」后来,他甚至断言说巴渝大学养了一大群耗子,有好多窝……这话的根据是全校大大小小的师生员工食堂共有几百个炊事员,且还莫名其妙地有着不少「炊事员之家」和「炊事员世家」。

  薛丽每次回家来都象是显得很不高兴,一张小嘴老是高高地撅着,差不多已能挂稳洪淑贤那只提包。她已能咿咿呀呀地说上许多话了。她也有句口头禅哩,也许是幼儿园的阿姨教她的吧──「我是大灰狼,我要回来吃你们的粮食!」几乎每次回家,她都用这话代替了向家人们的招呼。她的这种态度使得洪淑贤很是感伤。每次把吃食往这「大灰狼」嘴里塞的时候,当妈的都要摇头叹气地感慨说:

  「唉,灾荒年辰的娃儿对妈都没点感情。她除了会向我要口吃的,好象就同我没点别的关系了!」

  薛琳倒还显得挺硬气。尽管他时常都感觉头晕和腿软,感觉肚子里成天都象是有团烈火在燃烧;尽管他也恨那些因为克扣别人的定量粮(其中也有他一份!)而吃得胖胖的炊事员,尤其是那个连吃了人家的冤枉都不长肉的人称「苍蝇脑壳」的瘦女人,但他还是同过好年景时一样,好歹都不说啥,每天照样画他的画儿,也跟着母亲、外婆和幼儿园的阿姨学认些字,然后在吃中饭的时候,就同母亲和薛琪哥哥一道,乐呵呵地去食堂吃饭──所谓饭,其实经常都只是没有一点油水的二两黑豌豆。

  日子虽是过得清苦,一家人倒还是同从前一样,过得和和睦睦,自自在在。眼下因为人们普遍都吃不饱,所以也没有谁还有那份闲心,要来戳这家人的那块痛疤了。每天晚饭后,这一家子就自寻其乐,怀着吃饱了汤汤水水后那种特有的快感,笑咪咪地在左厢房里围着电灯坐下来。他们象早年一样,讲的讲故事,猜的猜谜语,谈的谈唐诗……遇上哪天薛琪的手气好,用弹弓打上了几只麻雀回来,大家就更是有说有笑地一齐忙上一会,然后便有滋有味地美餐上一点香喷喷的「烧烤野味」。每逢这种「打牙祭」的时刻,这三五间清凉瓦屋里的情景,俨然便是一幅异常生动的合家欢画图。

  薛琪从小就很会玩弹弓。或许是因为功利目的明确的缘故,眼下他的这种「枪法」比先前更有了长足的长进。他早已被松鹤岗的小伙伴们誉为「神眼」了。岗上岗下一些新成长起来的「枪手」,甚至还开玩笑地干脆就叫他薛仁贵哩。听见自己的名字竟然已同古名将的名字连在了一起,薛琪真正感觉兴奋!为了不辜负这个美誉,他用小刀在他的弹弓叉子上十分认真地刻上了这样一个激励自己的口号:一枪一个。他心下的确有着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他一定要以他的这手武艺,尽可能多地为家人们挣上一点儿油水。也许,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他心底渐渐地已在萌发着一种男子汉的责任感了……

  不觉已放了暑假。过了这个暑假,薛琳也将要去刚开办不久的巴渝大学附属小学读书。一天中午,母子三人象平常一样,一人端着一个饭碗,从食堂走回家来。

  薛琪满脸都是悲怨交加的神气,象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龟儿子,食堂太可恶了!三两面块,刚好只有三块;其余的尽是冒牌货:牛皮菜梗梗……」他红着双眼抱怨说,先还在强忍着浮上眼眶的泪,后来终于忍不住,便气忿忿地哭了起来。

  洪淑贤一声不吭地拉过嘤嘤哭泣的大儿,把自己碗里的几块面块往他碗里挑。

  「妈,你给我了,你又怎么办呢?我不要。……你脚杆肿得象那个样子!」薛琪连忙把碗让开;他一面推辞着,一面泪眼婆娑地瞅着母亲光着的小腿。他说得不假:洪淑贤的腿,膝盖以下,已经浮肿得变成一根直筒子了。

  「薛琪,听妈妈的话,吃。」母亲硬给儿子挑着面块,同时柔声地劝说。「你们又要长骨头又要长肉;我们呢,只是吃点东西,能吊住命,就行了,吃,啊?」

  于是薛琪领受了母亲的情。他连同不断滴落进碗里的眼泪,呼啦呼啦地吞食完了这半碗除了咸没有半点别的滋味的杂面汤水。不过这饮食分明已经给了他至高的享受:直到吃完它之后,他都还在接连地咂巴着嘴,同时眼中流泻出一种近乎憧憬的神情。他甚至私心地奢想了一下,假若能够再有这么一两碗面块汤来吃,那将是何等快心的事……然而这样想的确太叫人难受,因此他立刻就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放下碗后,他若有所思地呆坐在桌子旁边。

  薛琳被母亲方才的举动感动得心儿发软。刚才,他也想学母亲,可是试了几下,他都没能伸出手去。此时他早已吃完他那四五片面块。带着一丝因为没能资助哥哥而油然生发出的惭愧之情,他不声不响地靠近了薛琪。

  「弟弟,要是我们能在哪儿找点吃的回来给妈妈吃,就好了!」薛琪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放出了梦幻一般的光彩。沉吟了片刻,他咽下一口唾沫,又加上一句:「我们……也吃。」

  「只是,哪儿找得到呢?」薛琳舔了一下嘴角,无可奈何地问。

  「还是去碰碰运气,打麻雀,如何?」薛琪提议说。提起荤食,他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假设运气好,一回就打上两三个,那呀,回来香喷喷地烤上──我敢保证:我们一家子,肯定嘴都要笑裂!」

  哥哥这话叫弟弟狠狠地吞了一大口口水。而且薛琳突然也联想到了一点什么,于是他凑近薛琪的耳朵,叽叽喳喳地对他说了几句。

  薛琪的双眼顿时瞪大得象对铃铛一样了,瞳孔里也象是拨出了两团火来。

  「真的!?」

  「真的!──我从幼儿园回来时看见的。」

  「嗨,那你都不早说?……走,弟弟,我们这就去。不要她们知道。等我们回来,朝她们眼前一摆──嘿,那才叫提神呢!」薛琪惊喜不已地压低了声音,一面朝着母亲和刚回家来的外婆那个方向斜瞟了一眼。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就脱着脚上的鞋。

  「弟弟,你去把你那件旧长衫,就是冬天罩棉袄的那件,我留给你的,穿起来!」他眨了眨眼,又吩咐。

  薛琳也早已眉开眼笑地蹬掉了他的破凉鞋,一双小眼。正兴奋得闪闪发光。他觉得还是哥哥行,而他自己,明明是亲眼看见那话儿了,却竟然一点都没有对它产生出一点子想法!……

  不过哥哥眼下这话使得他困惑起来。他不知该说啥,只是惊愕地看了看门外那片火辣辣的阳光。薛琪哥哥松快而又自得地笑了。看来他不愧是要比弟弟大上好几岁,无论做什么事,都已经有点儿深谋远虑的:

  「嘿,你娃好呆!──我问你:等会儿手里提着,啷好溜出校门来呢?穿件长衣服,是好把它装在口袋里呀。你那件长衫的衣兜儿又深又大,正好。再说它也很薄;热,也热不到哪儿去!」

  这份周到的考虑真是叫那位弟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薛琳情不自禁地把右手比向太阳穴,「唬」地对哥哥行上了一个军礼。既经薛琪又对他这个得意忘形的举动嘘了一下手指,他连忙吐了一下舌头,于是乖乖地奉命而行。

  

  

  十

 

  春风拂过了凝固的山野,林间的微霜开始融化了。在万物复甦的绿色海洋里,碧叶之波温柔地荡漾着,从中播弄出阵阵轻寒。原野上,三月的阳光慈爱亲昵地抚弄着初醒的大地。泥土散发着一股股象新酿成的醪糟那样醇厚芳冽的气息。一片片从先辈的遗骸中破壳而出的小草,色泽清新、明快;它们带着将晞的露珠,袅袅娜娜地一齐在微风中对着明媚的春阳摇曳……四月份,差不多每天傍晚,南面的屏鼎山方向都要飘来几朵乌云,细细地洒下一点雨水。今年的气候变得好了起来。日复一日的夜雨,总显得那么谦逊,没有一点表功的声音,只是很尽职地浸润着万物,而又不给人带来泞泥淫湿的苦恼,每次落过雨,第二天早上,必定又是一个明明朗朗的艳阳天。于是人们都感激不已,纷纷赞叹说:天公总不可能永远都无情无义,它终于动了怜悯之心,眼看今年风调雨顺,想必已是丰收在望了。不过,积年灾害的消除毕竟难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它甚至于比人的病愈都来得更加缓慢──总而言之,天气可喜归天气可喜,但是人们的生活依然清苦如旧……

  本学期薛琳过得很顺利。他刚满九岁,就加入少先队了。他是全班两名首批加入少先队的人之一。那另一个人是陈玉琼。连游承志,都因「名额有限」而暂时没被批准。在写申请书之前,薛琳本来还有点为父亲的事而担心;对管老师谈起这点的时候,他甚至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可是管老师却大笑着宽慰了他一番。她说,只要他本人热爱祖国,热爱党和人民,那个问题,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

  管老师的话没有能叫薛琳怀疑的余地,因为她便是学校少先队总辅导员。在她让薛琳正式填表后的第三天,薛琳就和陈玉琼,还有同年级其他班的十来个同学一道,在绣有星星火炬的队旗下红着脸宣了誓。这批入队的人数刚够组建一个小队;在管老师的重用下,薛琳当即又成了这支小队的第一任小队长。

  入队后,特别是就任小队长职务后,薛琳比从前活泼多了。他不再象原先那么孤僻,时常都喜欢和同学们在一起玩玩。对于从前他始终搁在心里的那个包袱,现在他也没再把它看得那么重了。「原来老师都没觉得这有啥了不得!」他惊喜地暗想。

  薛琳为自己的进步深感自豪。他已渐渐知道,入队可不比在班上当个班头,这事要郑重得多,就象那次管老师说的,是一个人的什么「政治生命」哪。于是,每当清早起来带红领巾的时候,每当走在上学路上看着红领巾在自己胸前迎风飘扬的时候,尤其是眼看同学们用羡慕的神情望着他的红领巾和左臂上那根红杠子的时候,薛琳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

  薛琳决心比入队前更加表现好些。他时常轻轻地摸着红领巾想,他要更努力地学习,更遵守学校的纪律,更听老师的话,更多地为班里做些事,才行!

  他不会对自己说大话,一旦对自己说过什么话,他总是真心实意地便要照着这样去做。他对自身提出的那几个要求,不用花什么力气,很容易地就办到了。对班里和少先队里的事务,他也异常地热心了起来。他热忱而又踏实地协助管老师搞好各种班务和少先队的每一项活动。当然他的行动管老师和同学们全都看在眼里,这样一来,大家也就越发对他称赞备至。

  这时班上的少先队员陆续多了起来。入队的人数刚够组成一个中队的时候,薛琳就被任命为本班的中队长,还在学校大队部备案作了一名候补委员。其后他所领导的中队又被评上了先进,他本人更是接二连三地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奖励。在一片赞美声中,薛琳有时不觉感到自己的身子竟象驾云似地变得有些轻飘了起来……

  转眼暑假就又到来了。这天学校行完散学典礼,又组织全校师生到区影剧院去看了场电影,于是薛琳带着一学期来的成绩:两张「三好」奖状和好几件小奖品,快快活活地回到家中。

  当晚洪淑贤把薛丽从幼儿园接了回来。她对田舜贞说:

  「等几天薛琪也要放假;而且今年我们也可以轮休十来天。我的假就从明天开始。娘儿母子些好生玩一下吧!虽说没啥吃的好弄,落个清闲,也是好的。」

  「唉,看来有吃的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田舜贞摇着一把大蒲扇,躺在凉椅上接口说。「今年雨水好,恐怕秋天的收成是靠得住的了。造孽:整整三年啦,也该好转才象话啦。──你莫说,连续三年的天干,我活了六十岁,好象还是头一回看见哩。多少老年人,都没熬过这一关呦!」

  洪淑贤慨叹地摇摇她那瘦骨嶙峋的头,没有说啥。

  「呃,」田舜贞猛然想到什么,又说。「这个月还有两个人的肉票没舍得割吧?眼看月底都快来了,我们明天去割来吃,──你看?」

  「还有好些天才是月底。等薛琪回来再割吧,一家人都尝尝。」洪淑贤微笑说。看她那模样,显然她不光是把还有两张肉票的事记得很清楚,而且还早已排好了那两张肉票的用场。

  「我也是这样在想呀,薛琪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肯定就要回来;他去年放假的时间都同他弟弟差不多。我说我们先把肉割来炖好,给他留点,让他一回来就打个牙祭。伏天来了,菜反倒不易得尸臭的!」

  「好吧,」洪淑贤点了点头。她脸上的笑意带上了苦味:「唉,两张票一共才割一斤肉,又叫啥『打牙祭』哟。」

  「也好嘛,也可以香个嘴嘛。」田舜贞很乐观地说。说着她直起身来,朝着正在那儿排挂奖状的薛琳呶了呶嘴:「你看我们这个小人儿,还有那个,」──她又看了看蹲在门边看蝙蝠捕蚊的薛丽──「他们不都嘈得很?所以,可以早点割!」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早上,洪淑贤上街去转了一大圈,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才割回一小块连皮仅有一指膘的猪肉(那上面还有将近二两那么大一块骨头),也买回了一把海带和拇指般大小的一块老姜。

  「就是恁大个方向!」她放下菜篮,揩揩汗笑叹说。

  田舜贞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儿童一样天真的笑容。「总比吃牛皮菜强!」她说。说罢便闭目嗅了嗅那肉。「唔,新鲜!怕是今早晨才杀的。……总是肉啊,好,赶快洗了炖!」

  洪淑贤答应了一声,拿起那肉准备下厨房。她忽然停下来,说:

  「我还买了几张电影票,下午两点三刻的,《风筝》。说还可以看。我们都去。」

  田舜贞有点惊奇地望着女儿。「哎哟,今天你还舍得花这份闲钱哪?几张电影票,怕不要除脱块把钱!」

  「过几天就是你的六十整寿啦。穷人户兴不起别的,今天顺便,干脆提前闹热一下。唔,出去再看你喜欢点啥,」那女儿笑道。

  「哦,我差点都忘啦!灾荒年辰的人,都不兴这些喽。……你也是的:我又不是娃儿!」田舜贞絮絮叨叨地说。不过她分明很高兴。但她想到炖肉的事,又发出疑问:

  「那肉咋办?现在要弄中饭,只有下午炖啦。」

  薛琳正坐在一旁搓洗汗衫。他接过话头:

  「妈,昨天我们看过这电影了。我不去,在家守着炖吧。」

  洪淑贤的眉毛轻轻地向上扬了扬。她完全没留意儿子昨天就已经说过有关这部电影的话。事情既是这样,她只能临时去处理掉一张电影票了。

  「好吧。」她对儿子说。「那就这么办:下午我们走之前先把肉炖上,你只是守着点,不要让汤潽出来了。炖两个钟头,你就把它端起来。」她详细地安排着,想了想,却又改了个口。「或者干脆不要去端,免得打泼了。我多加点水,等我们回来再端,你只是看好就行了。」

  

  

  十一

  

  大锑锅里的肉汤无声地煮沸着。半斜的阳光从天窗口射进屋,落在锅台上,构成了一片橙色的菱形花格。一只蜘蛛正在烟囱旁边的背角处勤勤恳恳地织着网。靠近锅台的玻璃窗,已被从锅里冒出的水蒸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小水珠。

  屋里很清静。

  薛琳忠实地守在他的岗位上,过上一会又把锅盖揭开一下;后来,他用一只筷子把锅盖微微地撑了起来,因为他回想起平常母亲和外婆都是象这样做的。

  他看了一会正在灶前奔跑的黑蚂蚁,先还觉得有趣,随后却感觉无聊──又热又无聊。

  「该干点啥呢?」他起身揩了帕脸,又使劲地伸了个懒腰,想道。「唔,拿本书来看吧,不然时间太难混了。」

  于是他去左厢房拿来了一本连环画。这是本《大闹天宫》。他在厨房的一个阴凉处搭上了把小竹椅,又回里屋去了一趟,咕咕地灌了一大杯凉开水,然后便在这竹椅上坐了下来。

  花果山的生活真迷人哪!尽管薛琳已经多次看过这书,可是现在再次翻开它,还没有看上十页,他就又全心全意地加入了那可爱的猴群之中。随着书页的翻复,他脑海里展现出了一串串瑰丽神奇的画面……书中的一切,是那么清晰生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在烟霞缭绕、泉鸣山幽的天地间,站在了「孙」字旗下……

  「唉,这样的日子,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赞叹道。不过,吸进他鼻孔的却不是那仙山中的清冽寒气,而是这在饥荒之年越发显得诱惑人的尘世的肉香。于是,他情不自禁地顺势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哎呀,肉汤好香呵!」他肚里似乎有谁叫道。但是他还是缠住孙悟空,跟在太白金星身后,一起遨游天宫去了。

  他为悟空仅仅只当了个弼马温而忿忿不平,却又为自己因之见识了那么多的仙马而欣喜;悟空终于不愿干那侍候人的差事、反下南天门去了,他不由拍手称快;后来花果山上新竖起了一面绣有「齐天大圣」字样的大旗,他又为之一振,心往神驰……

  渐渐地看到了悟空用瞌睡虫弄睡了那伙搬运力士,然后独自一人大吃起「蟠桃宴」的场面。这时他忽然觉得「琼浆玉液、美味珍馐」这些字很惹眼。

  「唔,那到底是啥味道?」他暗想。于是一些浑噩、凶悍且又多姿多彩的感觉掀舞着涌上他的心头。「咳,」他稳了稳自己,而后便镇定地作出了一个理智的结论:「这些都是没有的;这只是神话。──对,没有神仙,也没有神仙吃的东西!」

  他刚对自己说出这话,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心头。

  「就是家里炖这汤,也香得很哪……噫,我来尝一点,怎么样?」

  他从筷子篼里抽了双竹筷,并揭开了锑锅。

  「哎呀,这不是在偷吃了吗?算了。」临伸筷下锅之前,薛琳迟疑起来。他想赶快盖上锅盖。但是犹豫了一会,他又对自己说:「唔,尝一点不算是偷。我只是尝一块就是了,不吃多的……」

  薛琳从锅中挑起了一块肥肉,伸长脖子吹了吹,把它塞进嘴里。「呵,好可以呀,又油又香!」他咂着油浸浸的小嘴,嚷嚷地欢叫起来,同时脸上便满是一副美滋滋的快活神情。

  「我再尝一块吧!」他又把筷子伸进锅里。可这回他象是感觉得筷子有些沉甸甸的。「……算啦,说的只尝一块。」他想。这样想着,他抑制着自己,只是狠狠地闻了闻从锅中冲出的热气,便把锅盖上了。

  然而那锅中的炖肉竟有着如此强大的法力,它那股股的香气中活象是有着无数的瞌睡虫一样的小虫子,直往他鼻子里钻,使得他心儿发醉,身子发软。「我再尝一块,再尝一块就不尝了!」他耐不住了,一面念叨着,一面又操起筷子,重复了刚才的那一幕。

  这块肉仿佛比方才的那一块还要香;刚才那块象是一进嘴就滑下喉咙去了,这一块才真正尝到了味儿。因而薛琳更加感觉口痒起来。「我还尝一块,还尝一块就真的不再尝了!」他想着,同时又在锅里翻了翻,找到了一块最大的、半肥半瘦的肉送进了嘴。「不吃了,这回真的不吃了。我干脆到堂屋去玩吧,免得在这儿心慌得很!」他细品着肉味,皱着眉头对自己说。于是他拿起连环画和小竹椅,离开了厨房。

  他又翻开了《大闹天宫》。可是,这次他再也看不上味。每过不了一会,他就总是抬起头来望望厨房,扇动着鼻孔,努力地闻着从那儿飘来的肉香。后来他觉得这很好笑,便使劲地低下头,死命地盯着书本,气恼地对自己下了道命令:

  「你不要再朝那儿看了;你不要想着那儿嘛!」

  但是就算是你不有意去想着那儿,那儿的气味自己也都要朝着你鼻子里钻呀!这满屋的肉香味不由分说地死缠着薛琳,紧紧地围裹着他,向他的心里大举进攻……最后,薛琳终于抵抗不住了。他肚里象是有头凶猛的野兽一下子窜了起来,再也驱不开它;于是他冲动地站起来,快步走去掀开锅盖,接二连三地夹起肉来往嘴里扔。

  「嗯,完全炖好了,好吃。……太烫了,端起来吧。」他心里想着,一面把锑锅端起来放在案桌上,然后又开始尝起海带来。「唔,海带也好吃。……但还是肉更好吃些。──真的:太好吃了!」他喃喃地念着,干脆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碟子,倒上了点酱油,一本正经地蘸着肉和海带。

  「嗯,这样就更好了:又不烫,也更有味儿!」他不断地大嚼着,一面眯缝着眼满意地想道。他也频频地瞪大眼搜寻着新的目标,自然,那目标主要是肉。

  这目标渐渐地少了起来。只是在深褐色的海带丛中,偶尔还能看到一点白色的肉块。薛琳急切地翻拨着海带……突然,他拿筷子的手哆嗦了。

  「呀,我的天!」他心底惊叫了一声,同时一阵冰凉的感觉,从他的后颈窝顺着脊柱一直传到了尾椎骨。他出声地叫了起来:「哎呀,我这是在干啥?糟了,我为啥就这样闷着头大吃起来啦!……等会妈妈她们回来了,该怎么办呢?……糟了,糟了!」

  薛琳害怕了,也清醒了。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这样疯狂地偷起嘴来。他骇然自问:开始想的只是尝一点呀,可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最后竟至于什么都不顾了呢?这可是好不容易割来的一点定量肉,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它,还说是要给薛琪哥哥留一碗呢!

  于是他又急急忙忙地在锅里翻找了起来。他想看锅里到底还剩得有多少肉。但那情况太使他失望了──锅里已经看不到一点象样的肉,剩下的只是夹在海带中的一点薄薄的皮子和骨头。他悲哀地垂下了手。

  「完了,完了!等会妈妈回来,肯定一眼就会发现的……唉,不知她会怎样骂我,搞不好还会打我的。」

  他哭丧着脸走进堂屋。墙上那一大排新旧不一的奖状赫然映入他的眼帘,他羞愧地避开了它们。

  「完了,完了!」他又连声地低鸣着,泪水浮上了他的眼眶。

  他呆呆地在奖状跟前站了一阵。末了,他用手背擦去了悄悄地淌出眼眶的泪水。

  「我,我还是来找点什么事做!我多做些。恐怕,等会妈妈看见我在家做了这么多的事,就不会再打我……」

  这新生的赎罪的念头使薛琳变得活泼起来。他努力不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开始一个劲地搜寻着做起了家务。他先把五间屋的地都干干净净地扫了,又把所有的家具都用清水擦抹了一遍,──柜子高处,他搭着板凳去抹,──再一盆一盆地从屋后的水管处端水回来装满了水缸。最后,他看了看灶孔下的灰,又就过撮箕,用柴刀一下下地铲了起来。

  凡是能想到的事都做完啦。时间也已经不早:桌上大钟的短针已靠近了五,长针只差两格就正指上方。薛琳去倒了垃圾回来,在水管那儿洗净了手,然后便怀着满腹鬼胎,打了个带着懊悔味道的嗝,颓然在门口坐下,开始等待着那个难熬的时刻的到来……

  五点过五分的时候,屋子那头传来敖妈招呼洪淑贤的声音:

  「洪孃孃,老老少少的走哪去了来?」

  薛琳的心剧烈地跳荡起来了。他猛然站起来,可接着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他想象往常一样,伸出头去含笑招呼母亲一声,但是好象又没有这个勇气。他正不知该怎样才好,那婆孙母女三人已经走拢了家门口。

  薛琳讪笑着起身,光是咧着嘴,一句话也没有。这时他脸上带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憨厚得近乎愚鲁的表情。

  「啥事哟,笑傻了那副样子?」洪淑贤笑了笑,倒也没说多的,牵着女儿径直便走进里屋去了。田舜贞手里捏着块一路上揩汗的手帕,拄着拐杖,也蹒跚地走过薛琳跟前。

  「嗯,今天还要受受小炊事员的福哩!」她笑吟吟地说。

  这句话象是一把小钉锤直敲进了薛琳心头。他定了定神,然后才机械地迈开脚步,跟着走进了里屋。

  洪淑贤从桌上的茶盘里拿起三个小茶杯,凑近一只大瓦壶,斟满了三杯凉开水。她递给母亲和女儿一人一杯,自己也端起一杯来,扬着脖子一饮而尽。

  「汤炖好了吧,」她擦去嘴角的水痕,信口问道。

  「唔……好了的。」薛琳毕恭毕敬地垂着手,茫然地回答说。这时他的心里已经好象是在擂着大鼓一样。

  「火也留好了嘛?我去蒸饭。」洪淑贤说着,准备下厨房去了。

  「……!」薛琳暗暗地惊叫了声什么,接着便在肚里一叠声地叫起苦来:糟糕,还在找事做呢,这件最要紧的事分明就摆在那里,却恰恰忘干净了!真要命啊……

  他跟着母亲来到厨房,颤声喊了声「妈」。

  「嗯,啥事?」洪淑贤回转过身,感觉奇怪地问。

  「……火,火,我搞忘留了。」薛琳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咳,你在搞些啥名堂,为啥不把火留好呢?还要蒸饭呀,莫非今晚就光吃那点肉了?」洪淑贤埋怨着,一面走到了灶跟前。她看了一眼完全熄灭的灶眼,又说:

  「你看吧!蜂窝煤火又难发燃,这要弄到几时才能吃晚饭?……这个煤还是弄中饭时加的。你啥时候想起了要把汤端起来?唔,当时我都忘了叫你加炭。可是,既然你晓得端汤,那为啥都不晓得看看火,加个炭?」

  薛琳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他只是偷偷地瞟了一眼案桌上的锑锅。

  「嗯,我来看看,你到底把汤炖成了哪个样子,」洪淑贤用眼角扫了扫发呆的儿子,走过去揭开了锅盖。

  薛琳的心顿时蹦跳到了嗓子眼。他双眼都停止了眨动,死死地盯住母亲那只揭开锅盖的手和伸向前去的头……

  「噫,怎么光是些海带?肉呢?」洪淑贤将就锅沿上的那支筷子翻了翻锅里,然后转向薛琳问。一看他那两眼发直、整个脸上的皮肉都在微微地抽动的模样,她什么都明白了。

  「好哇,不消说是你把肉偷来吃了!难怪火都熄了──肯定是你只顾偷嘴,把啥事都忘了!你……」她骂着,一时感觉怒不可遏,于是开始在柴堆里寻找着篾片。

  最担心和害怕的事看来马上就要发生啦。一刹那间,薛琳想要逃跑,但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拖住了他,使他还是在原地站了下来。这没有狡辩的余地;他也没去想还要找个什么理由来替自己狡辩。于是他只是可怜地扭动着他那干瘦的身子,搭拉下了脑袋,战战兢兢地嘀咕出了所有的孩子在类似的时候都喜欢说的那句话:

  「妈……我错了……」

  「错了!晓得是错的,为啥还要那么做!」洪淑贤高声地吼叫着,抽出了一块前次修凉椅时换下的外青内黄的宽竹片,一把拖过儿子,不顾一切地在他的屁股上乱打了起来。一边打,她还一边怒气冲冲地沙哑着嗓子骂道:

  「打,打!……我打死你这个馋嘴的东西!你这么不懂事呦?」

  薛琳吓呆了,他还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厉害的模样呢,特别是对待他。他既忘了哭,也忘了叫喊;他只是蜷缩在母亲手下,随着落向自己屁股上的暴风雨般猛烈的打击,很有节奏地一下下跳动着。

  洪淑贤的叫骂声、薛琳的跺脚声和竹块撞击肉体时发出的清脆响声把里屋的田舜贞和薛丽都招来了。田舜贞一见这个场面,吃惊不小。

  「啥事,啥事象恁个打人?」

  「我打死这个自私自利的东西!……好气人喽:一家人恁难吃到的那点肉,遭他偷来吃完了!」

  听了女儿的话,田舜贞愣了一下。而且她眼中象是还隐然掠过了一丝失望般的神情。不过她叹了口气,还是象这样说:

  「哎呀,吃都吃了,你象这样打他,又还有个啥用噢。小娃儿家,又叫啥『自私自利』嘛?我说算了……」

  「他不是不晓得肉票这么紧张,一人一个月才半斤,老的小的都在望着吃,倒一个人就全都偷来吃了,你说这有好气人?」洪淑贤说话的时候,手中的大板始终没有停止过挥舞,说完那来势还更加猛烈了。薛丽吓得大哭了起来。此时她已经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利益受到的侵害……

  「算了!」田舜贞大声叫道,一面便过来拖住了女儿那高举着家法的手。「算了吧,你这样打,谨防把娃儿打坏了──过了你要心痛的!」

  听了这话,洪淑贤的手稍稍停了一下。可是她立刻又重新发作了起来:「这样的东西,那个心痛他!这个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东西……我打,我打!」

  她嚷着,挣开了田舜贞的手臂,又狠狠地挥起了竹片。但田舜贞也变得果断起来,她一把夺下了那竹片,顺势就将它远远地甩到屋后的土坎上去了。然后她横张开了双臂,母鸡护小鸡似地挡住了那个正在团团旋转着的惊惶失措的小罪犯。

  洪淑贤的火气更大了;她从母亲腋下一把揪出薛琳,左手擒住他的背心领口,右手唬地一挥,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薛琳踉跄了一下,一头摔倒在柴灶旁边的鸡圈跟前。鼻血慢慢地顺着他的人中淌流了出来。

  「让他自己好生去想一想吧,」洪淑贤这才象是略微解了点气,她瞟了一眼躺在灶后暗影中的儿子,然后一把抱起还在呜呜哭泣的女儿,也把田舜贞连推带拉地叫进里屋去了。

  「我们进去歇一会,让他好生想一下他做得对不对!」

  薛琳呆呆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思想,活象个白痴汉似的,只是开始汩汩地流起眼泪来。透过濛濛的泪网,他呆望着被煤烟熏得焦黑的篾席天花板,无声无息地抽动着嘴角,同时听任着乌红色的鼻血不断地淌流……

  洪淑贤和田舜贞坐下喝着凉开水;薛丽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神色,坐在旁边。

  「还是叫不懂事啊,不管怎么说!」洪淑贤开口说。这时她的怒气更平息了一些。她眼中含着一种难以说清是悲是怨还是愁的神情,望着她母亲的脸,但是避开了她的眼睛,一面也擦了擦自己眼角周围那些闪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的小水珠。她干咳了一声,然后提高了嗓子:

  「唉,我何尝不晓得他嘈、想吃肉得很嘛?只是他为啥就不想想大家也都是这样呢?他都九岁多啦。」

  「好道,才九岁多点的娃儿哪!」田舜贞苦笑说。

  「呃,九岁当然说来是不大,」洪淑贤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样子也苦笑起来。「可是,」她继续说,「这种知道为别人着想的心,就是要从小养成才行啊。最重要的是:在这种灾荒年辰,一点宝贵的东西,是大家都难得吃到的;这就好象成了……」她停了一下,显然是在寻找着一个她认为是最恰当的字眼。「……好象成了公共财产。」说出这个词儿,她朝田舜贞的眼睛偷瞟了一下;见她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她又接下去。「既然是大家的东西,又哪能私自偷来吃呢?就算再想吃,也要忍着点嘛。或者,一个人守着它,干脆就不要把它当做吃得的东西来看待。……唔,就象我那工作,成天上千的现钱经过我的手,帐上也并不是就没有一点漏洞,要是我也想,嘿,我家正缺钱用,我何不趁机想法弄它两个呢──那就糟了!老实说:我在办公室摸着钱,根本就没把它当成是可以拿来过好日子的东西,不过是把它看成是一叠叠的普通纸罢了。只是又这样想:这是我的工作,成天要摸它、数它,还要摸稳、数清,才行!」

  她象是很满意自己找到的这个比喻。

  田舜贞哑然失笑了。

  「哎,难怪是人都说,娃儿再大在妈跟前还是个娃儿。你看你那一老八实认认真真的样子,硬活象你小时候同我争个啥一样!你说的都是道理;我也恁个看。只是,他还小哇……」

  「『从小偷油,长大偷牛』。」洪淑贤平静却又很快地插言说。

  「嘻,遭你逮住了!」田舜贞微带嘲弄意味地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净的假牙。「不过我还是说,我们老二是个有孝心的娃儿,也懂事。就算这回他错了,事情也都过去了。」她不打算再说什么,起身去倒开水。

  当她伸手拂着倒洒在桌面上的水的时候,她沉吟地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地上。

  「噫,这桌子象是他刚抹过的……这地也象是才扫了。」她说着,就象是在为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找论据似的,把整个屋子都环视了一遍。然后她下了个结论:「这屋是他收拾过的。肯定是他收拾的。我记得,今天我们都没有扫地,也没抹屋!」

  洪淑贤的脸色和缓了下来。她站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也看了整个房间一眼,然后朝厨房走去。

  薛琳仍旧呆呆地躺在那儿。他脸上敷满了自己无意中用手擦得到处都是的鼻血。在他身旁,沿着他脸庞流下来的血已经凝成了一些暗褐色的斑点,同溏鸡屎混在一起,发散着又腥又臭的气味。家中那只还在去年就由小鸡喂大的生蛋鸡,象是想进圈生蛋,因他躺在圈边,正对着他咯咯地唱歌;但是他懒得给它让路。

  刚才母亲和外婆在里屋的谈话,他时尔也听见了几句。外婆那样为向他,原谅他的过失,这使他感动不已。但他又只好承认母亲说的话全是对的。只是,他觉得她对他有点欠公道;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完全象她说的那样自私自利。「我从前就没有想到过他们么?」他不服气地想。联想到自己那个一贯的想法,就是说,假若他有某种能耐,比方说是有一支神笔吧,那他不知会怎样热心地为家人们谋福利──想到这儿,他不觉悲从中来。他知道,他心里想得再好现在都不管用了,反正别人只会看他眼下真做的事情。「真的,她只看得见我偷肉吃这件事……我也真的偷了肉吃,」他心中混杂着羞忿、委屈、追悔和绝望,无可奈何地在肚里念叹道。他尤其隐隐感觉痛心的是:这么几年的苦日子自己都挺过来了,但就因为这么一次,他从前所有好的表现都要推翻!至于说他起先为了补过而做的那些家务活终于给发现,这一点,他想起来只有更加伤心──因为一顿好打好歹已经饱挨了,那它们又还有啥用呢!……薛琳心头乱糟糟地搅塞着这一切,他感觉得自己的心尖都痛木了。就在这时,他母亲来到了厨房。

  洪淑贤还在厨房门口,看见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的儿子,一颗心早就变得软乎乎的了。「还没起来吗,」她轻声说;「快,快起来了。」

  她走近儿子,猛然倒退了一步,眼睛也圆瞪了起来。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她惊叫着,连忙蹲向前去。「你为啥流了这么多的鼻血?是在哪里碰着了吗……是不是刚才摔下来的时候?」

  薛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而且比先前流得更多和更快。他缓慢而又带着一点悲壮的神气,扭开了脸,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摇着头。他没说什么,是因为他骤然感到鼻子发酸。

  「快,快起来洗了吧,」洪淑贤意识到这都是由于自己最后那一耳光所致,手颤抖起来了,心头也混杂着一种悔恨和哀怜的感情。她忙扶起薛琳;见他浑身尘汗,且浓烈地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和鸡圈味,便连忙把他牵到堂屋角上的洗脸架前,准备好好地给他洗一洗。

  她拿着洗脸盆回到厨房。走拢水缸跟前,她那淡淡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咳,真的!」她慨叹地暗自说。「这缸水也是他弄满的。我走之前,水只有小半缸了。──唉,我可怜的小琳哪!」

  她舀了一盆水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很仔细地给儿子洗净了满脸的血迹,又拧了两帕水擦干净了他浑身的尘土,然后她去里屋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套他平常穿的半新旧的衣裤,给他换上了。

  「这下干干净净的啦,去玩吧。我来煮饭。」她摸了摸薛琳的脑袋说。眼看他倚拢外婆跟前去了,于是她转身走进厨房。

  她从一只烂提篮里取出了四五片发火柴,又从一个破箩筐里取出了一把早就很妥贴地绾扎成了一个疙瘩的陈铺草,然后走向灶前,开始生火。

  「哎呀,连这灰他也掏了!」扇火的时候,她发现灶孔里干净得几乎摸不起来一点灰,于是差点出声地叫了起来。这时,一种异常痛楚的感觉揪紧了她的心。「呵,我可怜的孩子!他晓得他做错了……唉,其实,他悄悄吃的那点肉,又哪敌得过他流的那么多的血!我也真是忍心,下得手哇……」

  洪淑贤自怨自艾地想着,一时感觉追悔莫及。她心想,她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生生地抚慰一下儿子。

  当晚,田舜贞照例带着薛丽在门外小坝子里乘凉。洪淑贤在小屋里洗澡。薛琳因为擦过了身体,主要的又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既不想洗澡,也没去乘凉。他早早地放下蚊帐,钻到床上去了。凡是薛琪不在家的时候,这张宽敞的红漆大床,都是他一人睡。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下午的事很生动地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重现。他想起母亲那么凶狠地打他,真有些记恨她了。他甚至咬着牙暗暗地诅咒了她两句。然而他心底却始终有着一个声音在顽强地对他说:

  「她打你是对的,谁叫你要去偷肉吃?」

  「可是,」他猛地翻了个身,又苦痛地呻吟着,「她把我打得多惨哪,恐怕,我流的鼻血,装起来都有一小杯吧?──还有,我的屁股,到现在都还痛得很呢!」于是他宣誓一般地对自己说:

  「我不再理妈妈了,永远都不理她了。永远!」

  他怨气冲天地伏过身子,把头趴在枕头上,伤伤心心地痛哭了起来。

  洪淑贤洗完澡,来找儿子。她悄悄地走到了床前。不过,薛琳还是发觉了她。于是薛琳拼命地憋住了哭泣,因为他不愿在一个为他所恨的人面前掉泪。

  洪淑贤揭开蚁帐。眼看儿子那猛烈地抽动着的模样,她的眼圈也变红了。早先她准备好的用来安慰儿子的话,眼下她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只是以她温存的视线,在儿子身上来回地划着圈。这样过了一会,她才低哑而又轻柔地说了句:「乖,不要哭啦,」说着她掏出手帕,想要给儿子揩泪。

  「我不要。……你走!呜,呜!」这怀恨在心的儿子赌气地喝道。不过,他却重新哭了起来。

  「乖乖,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洪淑贤爱怜地责备说。她不顾薛琳的挣扎,抱起他,慢慢地为他擦着眼泪。薛琳开始还反抗了几下,可是他不知不觉地却平息了下来。他顺从地听任母亲摆弄。突然,他觉得有些大颗大颗的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覷着眼偷看了母亲一眼,他看见母亲在哭……

  于是,薛琳对母亲的恼意一下子很奇怪地全化完了。他紧紧地依偎向母亲的怀里,也张臂抱住了她,并且又抽抽咽咽地说了句:

  「妈……我错了!」

  

  十六

  

  告别两个儿子后,洪淑贤怀着一种由兴奋、激动、期待和隐隐不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开始了她这一生真正的远足。因为心情实在太不平静,一路上,那些她曾经向往过很久的江山秀色和名胜古迹,竟没能够象她想象中的那样使她陶醉。「哦,一切也都不过就是这样了。」她想。

  船到南京后,她上岸去找一个老朋友。那人就是当初她所结义的七姊妹中的一个。曾茹娟告诉过她她的住址。她去找她,除了是想与旧日的女伴叙叙别情之外,更有一个很实在的打算:这可以省下一点开销,同时也可以免去失盗的顾虑。她不是一个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但她的盘缠委实有限,因而她不能不打打这样的算盘……

  她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位女友的家。可是没想到就在一个星期以前,那女友到外地出差去了,只有她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在家里。好在那父女三人都非常热情好客;听了她的自我介绍,他们还是非留她住在那儿不可。于是当晚她同那两个姑娘住在一起。因为不可能等那位女友回来,第二天,她离开了南京。

  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薛唯松的老家。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海滨小城。自然,为了准确地找到她要找的那条街和那所房子,她费了不少口舌,也少不了走了好些冤枉路。

  当她在薛唯松的街坊的打量和指引下,看见了那座事后她永世都无法忘怀的泥灰剥落的矮小房屋和屋墙上那几扇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窒息过去了。先前那种不安的预感,就是说,总以为最近她丈夫遇到了什么意外的不祥的感觉,这时来得比任何时候更加强烈。她竟至于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一望见那房子和窗子,便放下手中的行李,捂着心口喘息和暗暗地祈祷上了好一会。然而她很快就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了。薛唯松不但没有遇上什么不好的事,而且恰恰相反,他正遇到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情:前一天下午,当地有关部门正式向他宣布,摘掉了他头上的右派帽子。这夫妻俩相逢的时间是在早饭后。当时,薛唯松正捏着一份昨晚拟好的电报稿,准备在上工之前赶紧给妻子发出,把这个他遇到大赦的特大喜讯通知她……

  饱受苦难的夫妻的重逢,原本就已经是悲喜交集;而在这种时刻,在夫妻俩都已感到苦难之根已被挖断、他们头上已豁然露出了一抹淡荡青天的时刻重逢,不消说,这悲喜的程度,那更是平添了几多!──不过,至少是对洪淑贤本人来说,这大悲大喜的时光毕竟是很快就过去了,而接着到来的,却是一些她从未料想到过的琐细而又伤神的烦恼……

  薛唯松落难还乡以后,正象一般落魄归家、投托到母亲的荫庇下的儿子们一样,受到了他那位年近七旬的老母的百般抚慰。薛老太太是一个北方老妇的典型:硬朗,勤俭,能干,一派古风中隐隐地透着几分霸悍之气,而主要的又是,对子嗣有着疯魔般的母性爱。她这一生本来就颇养过好些个子女,但是,除了长子薛唯松,他们不是病死了就是在八年的离乱中一去永无音息。这样,薛唯松便成了她那死于饥饿的亡夫唯一留下的一点骨血。老俩口年轻的时候都在市郊的农村务农。后来,由于丈夫会细木匠活,还会画上两笔没骨花卉,两口儿齐心协力,勤扒苦挣,终于丢开了锄头,在城边开上了一爿兼工带画的小家具店。薛唯松就是在父母双亲望子成龙的殷切心情下发愤念上的大学。然而,他辜负了双亲的期望,不仅没有衣锦荣归,反而给老母背了偌大一口黑锅回来。且在他闯荡江湖的时候,老父在一次大灾荒中累饿而死了,他当时都还不知道……不过,落了难的儿子总也还是儿子,这并不妨碍老太太对他的疼爱。甚至这漫无边际的母爱还因他的苦难来得更加猛烈了。老太婆的性情相当古怪:仿佛她就是为了永不衰竭地产生和供应种种盲目的情爱才活着,而她毕生所钟爱的对象,除了那死去的老头儿和他们夫妻硕果仅存的这个长男,也就要数她眼下厮守着的这片小小的房院了。从前她一直都拒绝跟着薛唯松夫妇去城里享老来福,宁愿独自一人坐守在老家,便是出自这等认死理的心眼儿。正因为自家仅存的两份爱一向还不能两全,所以当她儿子刚刚落魄归家的时候,她倒还有几分高兴哩。「你莫消叹气,我说这比你三两年才回家看我一次要好!」她象这样劝慰儿子。于是她将那腔合二而一的爱一股脑地倾向了命定是要归家掌门的儿子的头上。她活象是一星即将熄灭的烛火,要把自己还能够发出的全部亮光,统统都用来为走在黑道上的主人照明,最大限度地帮他驱赶开困苦的夜……除了实在是没有力量到外面去代儿子下力挣钱外,可以说她几乎已是把他们母子俩生活中的一切全都承包了,甚而至于连儿子的洗脸水,她都从来不许他自己去打。她私心认为,儿子在外所遭遇的一切不顺心的事,全都理应是由她这个当娘的来抵消。而对她这份没完没了的溺爱,薛唯松很快便习以为常了。他对这一切都安之若素,并且还从心底便认为家庭的秩序原本就是这么个样子。对于母亲为他忍受的劳苦和为他作出的那些默默无言的牺牲,他差不多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即使他心中偶尔掠过了这样一点感觉,他也顾不上细细地去体味它──因为自从辞职回乡后,劳作之余,他也还是照旧在全心地啃他的诗书。在母亲的这种宠惯下,他的生活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内外两面:在这小小的院子以外,他是一个犯过错误的灰不溜湫的下力汉;而一旦跨入院门,一顶无形无影的冠冕立即便由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力加在了他的头上,于是他就成了一位无比神圣的南面至尊……在对比如此鲜明的两种生活环境中,人的脾气很难保住不变坏。薛唯松就正是这样。外界的苦难──这个由家乡人赋予他的苦难,他回来后不久便深有体会了,它并不比重庆人给他的轻多少──毁灭了他还抱着的那一点儿希望,败坏了他天性中的温柔和热情,使他动辄就爱用最冷酷的眼光来看待世间的一切,即便是对他的家人;而母亲对他的迁就和滥施给他的宠爱,则大大地助长了他的骄气。在家里,无论什么事情,从来就都是由他说了算,决不容许母亲有任何一点不同于他的看法。这样,久而久之,他对母亲说话,竟完全是一种发号施令的态度了。假若母亲在无意之中拂了他的意,他可以黑着脸,十天半月都不同她谈一句话。他已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话看成了这几间还算宽敞的清凉瓦屋中的圣旨。不过话虽如此,这倒并不意味着他对母亲不孝;就他那根深蒂固的读书人的本质观念、而不是现在的他事实上所能够采取的什么行动这个意义上说,他甚至还可以算是当今一个少有的孝子。他同样也是发自心底地把他的母亲看作是一个最值得他敬爱的人。而且,在一种于不知不觉间养成的偏执心的支配下,他进而认为,能够引起他这等敬爱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这位仅仅能写上几个字的、照外人看来大概还显得愚昧可怜的老母,除了她,对任何人,她都有权打上一个问号。至于他问心无愧地便对他的母亲颐指气使,这点,凭他的潜意识,便已经将它上升到了理性的高度,──这不过是在成全她「夫死从子」的美德罢了。

  来到这个家庭的当天,洪淑贤就已经感受到了笼罩在这片清寒的小天地中的那种叫她感觉不自然和不自在的气氛。她见薛唯松那么心平气和地享着他母亲的福,不由深深地感到惊讶。不过,她终归是个从未到过婆家的媳妇,且禀性又是不善多言多语,因此对这一点,她只能是采取不闻不问、只是自己多干的态度。她想,无论如何,对婆家的一些习惯,她除了尊重和遵从以外,那是别无他法……

  然而她没有料到,就是这些她觉得理应尊重的习惯,她本人却是多么难以习惯它,甚至于是难以接受它。从来这儿的第二天早上开始,那位由于她的到来而有了权力的婆婆开始行使这权力了,什么事都叫她去做。干活做事她倒是不在乎;她来这儿原本就打算要为婆婆和丈夫挑挑家务担子。可是,老太太那种朗声朗气地命令她、全然象是把她当成是一个乡下媳妇来使唤的口气,实实在在是叫她感到屈辱。因为她从来就是自己做惯了主的。由此她这才体会到,这些年来,由她和她母亲田舜贞共同撑持的那个家庭,民主空气是多么的浓厚。不过话虽如此,她并不认为婆婆这是有意在实行专制,故意在为难她。她知道她这只是在按照这儿的风俗办事。婆婆自己的话也证实了这点。有一次,她笑咪咪地对她说:「媳妇呵,女人家是难得当!只是又咋办哩,咱一代一代的媳妇,都是这样熬出来的!」这话叫她无言可对。她暗想:要尊重婆家的习惯,干脆就彻底尊重吧,好在自己过这样的日子的时间不长。这么想着,她便当真象个忍辱含垢的小媳妇一样,服服帖帖地听候起婆婆的指示来。婆婆指向东,她决不向西;婆婆叫她生火,她决不去和面淘菜。可是就是这样,她也都还得听上几句婆婆的唠叨。这也难怪:婆媳俩各是一个地方的人,又从未在一起生活过,以南方人的章法来弄北方人的饮食,的确是难以合上老太太的胃口。不光如此,这媳妇做任何事情的方法照那当婆婆的看来,显然也都显得笨手笨脚的,──当然这就一发给了她觉得自家这个儿媳妇不大能干的极好口实。

  自己竭心尽力地都难得合上婆婆的意,这种苦恼对洪淑贤来说尚在其次。她最感觉苦恼的是连丈夫也不体谅她的难处。不消说,薛唯松自然认为,有她来为他在老太太面前尽尽孝道,让老太太好好地享上几天清福,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所以他从来不阻止他母亲象支使丫头童养媳一样地支使他的妻子。假若仅仅只是不阻止,倒也罢了。问题是当老太太不满意洪淑贤干的活儿而挑剔她时,他还不仅不为妻子辩护,反而有意无意间也对洪淑贤流露出责备的意味,仿佛意思是说,她学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未免也学得太慢了一点。这时他好象已经彻底忘记了他的妻子本是一位大学会计,本职工作原是为国家敲算盘,而且她敲起算盘来,在全科室都是数一数二响当当的。──对这个委屈,洪淑贤也忍受了。她体谅丈夫对她恨铁不成钢的这种心情。

  但是事情还不止于此。还在她初来的时候,薛唯松在言谈中就隐隐约约地流露过对她这次来这件事的不满,因为她没有按他的意愿,秋天再来。薛唯松象这样,本来倒不是有意对妻子苛求,他只是有点儿不高兴这点:妻子这个时候来,自己家乡的优越性,那种富饶美丽的秋收场景,她就看不到了。而他是早已习惯于设想他们夫妻是在那样的环境中见面的。他没有去想洪淑贤在什么时候才便于请假。可就是他的这种态度,伤透了妻子的心。她觉得他想见到她的心情太不迫切了。

  「要是我秋天才来,就算那时我能够请假吧,但是,你摘帽这件大喜大乐的事,我们也就不能及时在一块共享了呀!」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地提醒他。

  「你象这样,那突然接到那份电报的巨大快乐,也就享受不到了呀!」薛唯松满有理由地回答道。这是他的由衷之言。的确,在妻子到来的前夜,他不知是怎样地为她设想过他所说的那种巨大的快乐。他总觉得,由他设想出来的快乐,不管是对他自己或是对他的亲人,都总是最完满的。

  洪淑贤万万没料想到,丈夫的这种固执,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古板得近乎不合情理的地步。对此她真感到无可奈何。而在此之外另有一件事,那才真正叫她痛苦得忍受不了──

  一天,她同丈夫闲谈,谈到她来这儿时一路上的经历。当她谈到她曾经在南京去找那位女友,没有找到,只是在那家借宿的事,她猛可发现丈夫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她预感到会有一场风暴。果然,薛唯松严厉地指责她,说她不该在那家人那儿住宿。「既然她不在家,只有她丈夫在家,那无论如何,你也该坚决离开才对!」他以一种相当冷酷的态度和明显的不信任她的口气对她说。

  她一时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呆了片刻,她含泪叫嚷了起来:

  「天,你这叫干啥?原来你就是象这样的不信任我么?就算你信不过我这个人吧,但事实上她的两个女儿也在家里呀!我说了,我是同她们住在一起的嘛!」

  「那也不好。就算是我相信你,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一个人总得避避嫌疑,『瓜田不拿履,李下莫整冠』嘛!」

  洪淑贤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哭着分辩说,本来她不是不明白这点,但一方面确实是那一家人盛情难却,另一方面呢,当时她主要也是想要节省那几个钱……

  「钱是该节约。但是也不能什么都只图节约钱!」

  薛唯松用教训的口吻说出这话之后,也没再说什么了。不过洪淑贤看出,他心头分明还是存了一块疙瘩在那里。为此她感叹不已。

  「唉,世人只知道,夫妇不在一起,家庭生活不能正常进行,殊不知随之而来的,还有多少难以言说的烦恼!」她暗想道。思量着这话,她接着对自己说:「真是这样:由于长期不在一起,我和他已经生分了。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隔膜。他变得使我难以理解;我呢,也失去了他的信任。……唉,可叹的是他哪知道,我对于他,是怎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妻子!如果我真的对他不忠,还用得着这个时候吗?这些年来我一个人都是怎样过来的?可惜我的一片心全都付之东海,倒换来他对我说那样的话,用那样的眼光来看我!」

  这件事让她难过了好几天。不过,她毕竟是一个明大义的女人;她懂得,以丈夫眼下的处境,他的确是很容易产生一种对任何人都不愿轻信的心理,因此她不应当过分去同他计较。「只要他不再提它,我也就当没有这回事吧。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最后他看得见的!」她心想。

  她每天照旧尽着她作为一个妻子和媳妇的那些义务:早上很早就起来,洒扫庭院,同时把家里养的那群鸡放出院去,不让它们去吃那占了大半个院坝的一小块地里的麦子。然后是弄三餐饭,也寻找或是在婆婆那儿接受些杂活,如象挑水、劈柴或缝缝洗洗的,来做。天将晚的时候,便又守在院子里,照管着鸡们回窝;最后则是去陪伴自她来这儿后的第三天就又照常在上工的丈夫……

  尽管夫妻之间因那场不快已给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是他们原先所预定下的那些活动,还是在一一地按照计划执行。两口儿感情方面出现的裂纹,正象是一幢大楼上有了一点裂纹,虽说是有了潜在的危险,可也决不至于使得整幢大楼立刻就要垮塌,尤其是如果说那幢大楼已经平稳地在那儿立住了好多年的话。另外,在执行这些计划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两人的心绪也渐渐地变得好了起来。眼下虽说不象薛唯松希望中的那样秋高气爽,但毕竟春意蓬勃、海碧山青。这院子离海不过只有一箭之地。每天黄昏,夫妇俩都到海边去散步。洪淑贤这是生平头一遭见到大海。海上的夕照、星空和月夜,连同早起见到的晨雾、烟霞和旭日,无不叫她看了感觉气朗神清。而且每逢这样的时刻,薛唯松也要感奋起来,仿佛是又回到了他作诗人的那个年纪上……有些时候,这多半是在星期天那天的潮汐期内,夫妻二人还双双提上篮子,脚上穿好旧鞋,到一个离家大约有几里地的地方去「赶海」。这是他俩最快活的时候。一路上,要经过一些浅浅的海湾,湾里遍布着光光滑滑的石头和许多同样很滑的藻类植物。这时,两人便象孩子一样地携起手来,一面纵情地笑着,一面一步三摇地开始涉水。有一次,两口儿一起掉到水里了,于是这事成了他俩好些天的笑谈资料。

  五月初头,夫妻俩乘海船越渤海到天津,然后由天津转陆路去北京。事前,薛唯松向他眼下的工作单位,一个基建工程队,请了十天假。因为他只是一个按日计酬的临时工,少干一天活就少领一天钱,所以请假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为了了却夫妇俩同游京城的这个愿,他把自己多年来积蓄下的那点老本都动用了不算,还卖掉了家中的一口玻砖大柜。他必须象这样做,是因为他原先打算用来变卖成现钱的那些农副产品,至今连一样都还没有收下来……他这样做的时候,没有再埋怨妻子不该在这个季节上来了;为了这个缘故,洪淑贤暗暗觉得他还算是宽宏大量和通情达理。于是这夫妇二人,同一切久别重逢、转瞬之间又将再度分别的夫妇们一样,带着一种对他们眼下的幸福的无比珍视之情,也带着对那即将再度来临的离别的一派惆怅、迷惘和无可奈何之感,在北京逗留上了好几天。这几天,他们几乎是脚不停步地逛了颐和园、北海和故宫等久已使他们向往的名胜之处。最后,在火车站,夫妻俩又一次地谈起了这将近一月来他们一直都在商量着的一件事,同时相约,假若那件事实在办不成,那他们又将在两件之后便再次见面。

    

  

  十七  

  

  洪淑贤由郑州──西安──成都一线回到重庆。当娘儿母子们重新见面时那番亲热劲头过去、她本人搁下的工作也重新排上头之后,一天,她带上薛琳,进城到市教育局去。她去这教育局,就是想去办理她曾经多次同丈夫谈论到的那件事。她把薛琳带上,则是想在城里的大商店里给他买件过热的衬衫,让他自己去挑选。还在薛琳过生日那时,她就有这个意思,只是那时她实在是抽不出钱来。

  「要买,我就给你买件好的,作为补给你的『整生』礼物,好吗?」她对他说。

  薛琳眉开眼笑起来。他早就在暗想,自己满十岁,外婆都送了他那么厚一份礼,为啥妈妈反倒没有一点表示呢。何况,现在他已正式升任为学校少先队的大队委了,手臂上这块三根杠的臂章,要是有件漂亮的衬衫来衬托,那该多体面!于是他非常感激地瞅了母亲一眼。不过,即使母亲没有这个举动,他也不会多她的心。他能够体谅她的难处。洪淑贤自己还不知道,她在孩子们心目中,已经得到了这种程度的体谅:她舍不得为他们破费,他们不以为她吝啬;她为他们花钱,他们感觉这是他们的殊遇;她为他们花费一个子儿,照他们看来,胜似别人花去的十个……

  母子俩趁早凉赶到城里,在上清寺附近下了车。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薛琳突然有所触动地开口道:

  「妈,你一个人,都不怕迷路吗?还有,你提着那么多东西,可能上车下车都不方便。」

  因为关于她此次出远门这件事这些天来在家人们口中出现得太频繁了,所以不必用什么开场白,洪淑贤也都知道儿子所指的又是这件事情。「嘻,『口是江湖脚是路』,我会问啦。」她笑起来,说道。「再说呢,现在全国都在学雷锋,一路上,好多军人都在找好事做!」

  「妈,你看,」薛琳接过话头,一面伸手向街心指去。「那里就正有一个警察在扶一个老太婆过街呢!」

  「唔,现在的社会风气是好呵!」洪淑贤点头叹道。

  「妈……刚才在车上,我本来想给一个老大爷让座,只是我又有点不好意思。我怕那些不认识我的人都看我,更怕他们还要夸我。」薛琳忽然迟疑着说。

  洪淑贤被儿子逗乐了。「嗨,你也不必象这样!」她说。「我们既不有意要图人家称赞,也不能说怕受称赞就不做好事。反正,该怎样就怎样,自己心头要有个数。……怎么我没见你说的那个老大爷?」

  「你坐的那面,他又是站在我这边斜对面的,当然罗。」薛琳嘟嘟噜噜地说。停了一会,当教育局那片房子远远地映入他们母子眼帘时,他显然又联想到了另外的事,于是只见他又一次地迟疑了片刻,然后象是鼓起了某种勇气似的──

  「妈妈。……」

  「啥,──嗯?」洪淑贤略微有点儿奇怪。

  「『摘帽』是不是『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意思?」

  这话自然更是不可能使人想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洪淑贤看着儿子的眼睛,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薛琳的嗓子有点震颤起来,「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是右派分子了吗?」

  洪淑贤又一次点了点头。她那张比一个多月前益发显得丰满了些的脸庞上浮起了一丝平抑不住的激动神情,每次不管是她同任何人提到那件事,甚或只是她自己想到这一点,她都总会象这样。

  「那……我们一家,也不再算是『成分不好』了吗?」

  「也不能全然就这样说,」洪淑贤微微叹道。「谁当过右派,这笔帐永远都要被记在那儿的。……」

  「那,这么说,又高兴个啥呢!」薛琳大失所望地叫了起来。

  「儿哪,还是要好一些!」洪淑贤刚又阴沉下去的脸上似乎回升起了一点儿喜气,她笑道。

  「至少,这叫『摘帽右派』,不会被人说是『还戴着帽子,思想上还一点都没得到改造』了呀!」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眼睃了睃教育局那道刷着深色油漆的大门,眼中的神色忽地显得有几分紧张。

  但她却毫不迟疑地大步朝着那步步逼近的大门走去了。这时,她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决然而沉静的神气,显然她清醒地明白,自己这正是走向人生的一道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的关口……

  薛琳紧跟在母亲身后。他们母子此行的目的,他是知道的。不过他的心思当然不会象他母亲那样复杂。他只有一个颇为单纯的愿望,那就是:唯愿他们家庭缺少父亲的这种局面赶快结束,由此他也赶快见到那个神秘的、若有若无的传说也似的人!

  进得大门,穿过一条凉嗖嗖的林荫道,母子俩来到一幢新上过灰浆的大楼前。洪淑贤陪着小心问过一个看守人模样的小老头儿之后,他们走进这大楼,来到二楼上一间房门上写着「群众来访接待室」字样的小屋里。

  一个精瘦但却显得精神抖擞的汉子,正端然坐在一张棕红色的办公桌后面。一见到这母子二人,他便微笑着说了声「来访的群众吗?」──这微笑干硬而且规范,与其说是表明他待人亲切,倒不如说是表明他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是的,」洪淑贤礼貌地陪笑对那人点了点头,然后依照他指给她的一条长木凳,挺直着身子坐了下来。

  「小朋友也坐!」那人又说。说着他眯缝着眼打量了一下这紧靠着坐在一块的母子俩。「我姓李。这事就归我管。唔,你们到这儿来……」

  等他那个「来」字已经拖到了相当的长度,洪淑贤涨红着脸开口了:

  「哦,李同志,是……是这么一件事情。」于是,她便把她早已准备好的一番话原原本本地对这「李同志」说了一遍。说到「他现在已经摘帽」这类话的时候,仿佛唯恐他听得不够清楚,因而她说得格外慢,也格外明晰;而每当说到「右派」、「辞职」以及「想复职」这一类的话,她的脸则变得特别红,口气也变得嗫嗫嚅嚅的,活象是她本人做下过什么亏心事一样。她一面说,一面也暗暗地留意着对方的脸色;见那李同志脸上好象一直都有点笑意,她的神情松缓了些。

  那位李同志不紧不慢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烟;他把它在桌面上揉了又揉,然后嗅嗅它,才把它叼在嘴上,点上了火。当那团围裹着他的淡蓝色烟雾散去后,他脸上那点淡淡的笑意也消散得干干净净了。「哦?这么回事吗,」他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恐怕不行喽。我倒没听说,还有这样的规定!」

  「能不能想点……李同志?」洪淑贤的口吻一时变得象是有点低三下四的。她这断续的话使得李同志的嘴角上重新掠过了一丝浅笑,不知怎的,这笑叫她看了似乎感觉得有些屈辱。她还没回过神来,那李同志斜瞟上了她一眼,说:

  「你那丈夫,究竟是被遣送还是自行辞职?」

  一听这话,洪淑贤眼中顿时闪现出了希望的光彩。

  「是他自动辞的职!」她肯定地说。于是她显得唠叨起来;她把当年所有的情况都谈了个大概。末后她还特意加上了两句:「他的错误其实还没到那一步。但他这人就是这样呵。──您若不信,可以去问问他们的领导。」

  「你说,你已找过那学校的领导?」

  「是的。──前天才去。」

  「他们怎么说?」

  「他们……他们的意思是,现在这事他们已管不了了。」

  「所以你才来找我?」

  「……」

  就这样,那李同志转弯抹角地提了好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不过,他的话照洪淑贤听来,都是有着明确的意义的,尤其是对于她的家庭来说意义重大,就象是要通过这样的询问,从而对她丈夫薛唯松的命运作出一个很公正的裁决。因此,不论对方怎样提问,她都非常认真、或者毋宁说是非常憨厚老实地一一回答着他。

  但是后来李同志显然是感觉有些疲倦了。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唔,当临时工……劳动……改造思想……」他咂着黝黑的两片薄嘴唇,梦呓般地自语着说出了这几个词儿。──陡然,他活象是冷不丁来了股精神,于是响亮地说:

  「不可能!没有这样的规定。管他遣送也好,开除也好,自动辞职也好,只要是已经离了职,就莫消再提复职那话!」说完,他把他那双本来一直只是眯缝着的眼睛完全闭上了。这分明表示他方才说话的那份兴趣已经完全过去。

  洪淑贤愣了一下。「李同志,」她喊道,口吻急切而嗓音干哑。「李同志!……」

  李同志微微动了一下,表示他并没有睡。

  洪淑贤眼中蒙上了一层羞愤的泪水。她茫然地用这泪眼瞅着那人。说实在话,来这儿之前,各式各样的结果她并非没有预料到,然而一经这个原本就是可能性最大的结局当真以这样一种方式摆在她眼前的时候,她还是在大大失望的同时,感到了一种难堪的尴尬。

  「呵,」她惨痛地木然自语说,「明知多半都只会是这么一回事,偏偏还侥幸地希望不会。──看吧!真是自讨没趣。」

  对自己说完这番话,她决然地咬了咬牙,一面冷冷地扫了那位依旧还在安然假寐的李同志一眼。

  「那么,我们走了。打扰了!」她略带挖苦地说。

  那李同志不吱声,由随她起身离去。但就在她拉着薛琳即将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忽然睁开双眼,叫住了她。

  「呃……你不妨写封信劝劝他,叫他最好不要再想好事了。还是要继续接受改造,才行。这是他唯一的出路。成天胡思乱想,重犯错误,再戴帽子,也不是就不可能嘛!」

  洪淑贤不待他说完,怒气冲冲地紧拉着儿子的手,和他一趟冲到街上去了。

  薛琳目睹了今天的这一幕。眼见自己那么敬爱的母亲竟然在外这样受气,他又惊,又气,同时不由自主地也感觉异常紧张。他仿佛觉得,如果再继续在这儿逗留下去,那么不仅是他的父亲有可能象那个什么「李同志」说的那样,再次被戴上右派帽子,而且就连他的母亲,也大有可能被栽上一个什么他还叫不出的罪名。因此,这时母亲一拉他走,他便怆怆惶惶地连忙跟着她快步小跑了起来。他偷眼看着悲愤激昂的母亲,但却连一句话也不敢对她说。他感到她的手捏着他,活象是一把发烫的老虎钳紧箍住他一样……

  他还记得该给他买衬衫的事。然而一路上虽是经过了许多商店,但他母亲完全就象是看不见它们似的。最后在快要上车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终于吞吞吐吐地提了句:

  「妈,……衣服?」

  洪淑贤的脑门动了一下。不过她二话没说便拉着儿子上了车。在车上,她很生硬地对儿子说:

  「哪儿的衣服都穿得。以后再说!」

  这是一路上她唯一对薛琳说的一句话。

  回到家里,她连饭也不吃,立刻就坐到书桌跟前,开始给丈夫写信。她一气写出三大篇来,然后当即便去邮局,寄出了它。

  

  

  十九  

    

  颜玉芹从学校回到工厂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孩。现在,她和洪守朴的那个小家庭也开始忙乎起来了,因此田舜贞打算近两年内主要住到儿子那边去。可是她又放心不下女儿。不过,即使她放心不下,而且她暗中还有点不高兴她添的都是孙女而不是孙子,她总不能看着儿子的家事不去过问。于是,年后的一天,她再三叮嘱了女儿和外孙们之后,带着她随身必带的一些物品,也丢下了句「等那边抽得开身了我又来」这样的话,便离开了松鹤岗。

  她走后,洪淑贤带领着儿女们静静地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母子们都心照不宣地等待着那个消息的传来。眼下,连薛丽都觉察出家中出大事了,她变得异常听母亲的话,从来不跟她淘一点儿气。而那兄弟俩,则更是对母亲百依百顺,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她,表示对她的一片忠心……

  不觉早又开春了。一个阳光柔媚、风拂百花的三月的日子,薛琳正坐在教室里上课,管老师从办公室那个方向来,把他叫了出去。原来是他母亲洪淑贤特意来找他。

  薛琳看管老师看着他和他母亲的那种眼神,心里暗暗揣度,母亲来,一定是同那件事情有关。

  果然,洪淑贤告诉他说,她已经给他请了假,现在他们马上就得到法院去一趟,因为那儿刚才电话通知了她。

  「还专门叫带上你,」离开学校后,洪淑贤又用近来她老是用的那么一种懒懒淡淡的口气说道,「恐怕是要问你,看你愿不愿意去跟着你那老汉。」

  「这只是我在想的话,」她又加上一句。

  薛琳的心怦然加快了跳动。他想讨母亲的欢心,说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她。但母亲那种心灰意懒的模样使得他不敢同她多谈什么。于是他只是乖乖地跟在了母亲后面。

  「真是那样,等会我再说!」他暗想。

  走出巴渝大学校门不远,就是本区人民法院的所在地。人民法院自然格外有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派。从前薛琳上街的时候,早就注意过这道暗褐色的铁门和那由梭标般的铁钎排成的墙;不过,他一直以为那里面肯定是犯了什么法的人才会去的地方,而他自己是永远都不可能同它有什么缘份。因此这时他很是感慨地想,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上它这儿来了,而且还是和母亲一道,来同父亲打脱离……

  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一个态度极其和蔼、一看即知是极富同情心的中年女人接见了这母子俩。那女法官──薛琳在心里这样叫她──看上去相貌平平,但是照薛琳看来,她那丰满富态的身躯上,分明却有着一种端庄神圣的诗意。

  「你就是被告薛唯松的妻子,原告洪淑贤吧?」她同样充满了诗意地问。既经洪淑贤木然点了点头,她又含着更加慈祥的笑容转向薛琳:「小朋友,你当然就是薛琳了吧?」

  她的口气表明她对眼前这母子俩已经相当了解。说着,她那仁慈睿智的目光落到了薛琳胸前的红领巾上,进而整个视线的焦点都聚集在他左臂那块标志其大队干部身份的红臂章上了。「哟,这小鬼还不错嘛,还是少先队大队干部哩!」她微笑着自语说,一面让那母子俩坐了下来。

  接着她便开始谈公事了,话语的流利表明她对业务的熟悉。她谈的事果然正如洪淑贤的猜想。「本来,」她说,「被告已经无条件地答应离婚了,可是后来他忽然又提出要求,希望把薛琳判给他。当然喽,尽管他的政治面貌不好,但他毕竟是孩子的合法父亲,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要求,也并不过分。不过这当然得看你们的意见。尤其是,坦率地说,作为我们的心愿,还得关心下一代的前途,希望孩子能同他划清界线。固然,划清界线主要是指在思想方面,但事实上,这种法律上的,也未尝不重要。」说这席话的时候,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强调着其中某些字句的语气。说完,她倍加温柔地把脸转向了薛琳:

  「小鬼呀,这还得征求你的意见呢;你说,你是愿意跟着你爸爸呢,还是跟着你妈妈?」

  薛琳在路上早已作好了准备,只要人家一问他这类的话,他立刻就大声地回答:「当然是跟妈妈!」现在他就想象这样回答。可很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嗓子眼莫名其妙地象是给什么东西完全堵塞住了,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努力想说,都说不出来!他深恨自己的窝囊。他偷眼看母亲;母亲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咳,妈妈都生我的气了──一定是的!」他自责地想着,感觉内疚和沉痛。他决心响亮地说出那句话来。然而,他动了动嘴,话还没有说出来,眼泪反倒一涌而出了。他不愿让这女法官看见他这副没用的模样,于是赶快把脸背开她,用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母亲,然后连忙低下了头。

  这个臂佩三道红杠的少年心里都有哪些活动,那位女法官自然无从知道,但他的手势她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为此她满意地笑了起来。「好样的,」她称赞说,「不愧是少先队的大队干部!你能够主动同右派父亲划清界线,我代表人民欢迎你。而且我敢说:今后,你也一定能够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说着她转向洪淑贤:

  「你呢?──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我想说的,一开始我就写进那里面去了,完全写进去了。」洪淑贤答话时仍旧显得木木呆呆的。甚至刚才在薛琳表态愿意跟着她的时候,她也象这样。儿子对她的忠诚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深信他会作出这种选择。正因为如此,所以她先前既不用去鼓励他表这个态,现在也并不为他表了这个态特别感觉高兴。

  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了。这母子俩临走时,那位女法官拍着洪淑贤的肩膀,在她耳朵跟前亲切地劝慰和开导了她几句。她说的无非是中年女人之间在遇上婚变这类问题的时候常有的那种体己话。洪淑贤毫无反应地让她说完了。尔后,她目送走这母子两人,然后便怀着人们在做完什么好事之后常有的那种掺和着自豪和得意的愉快心情,哼着歌儿,又开始办理其他公务。

  大门外的春光显得比先前更加柔媚动人了。不过,从法院走出来的人,是很难得感受到春的美丽的。洪淑贤母子俩一前一后地垂着头,默默地走回学校,什么话也没有说。在路上,薛琳几次仰起头来望望母亲,就象是希望他对她的忠诚能够得到她的几句褒奖。可是洪淑贤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只顾埋着头走她的路。

  在一个三岔路口,母子俩依旧只是默默无言地对望了一眼,便分手各走各的了。这时洪淑贤悄悄地揩去了一滴淌出眼角的泪水,然后努力做出了一副沉着镇定的模样,朝着她的办公室走去。薛琳呢,却全然没有一点什么想法,光是怀着一腔昏乱茫然的心绪,觉着脚底下悠悠荡荡的,也回学校去了……

  公文的往返总是那样的慢。这母子几人又过了将近两个月沉闷而毫无生气的日子,直到「五·一」那天,总算是收到了那件等待中的东西。

  这天中午,一家人刚把午饭摆上桌,白妈妈林杏梅报喜神似的,满面春风地走进屋来。

  「老洪,老洪!」这位巴渝大学的总务处长兴奋地叫着自己的下属,同时摇晃着手中的一只大大的牛皮纸信壳。「看,那边给你寄这个来了,是法院转来的。今上午我在值班,就给你代领了。喏。」

  「哟,过节也吃得这么清淡吗?」她把那封盖着好几个章的挂号信递给洪淑贤后,瞟了瞟这家人的饭桌,笑盈盈地打趣说。她生得出奇的丰腴白净,略有几分浮肿的脸上桃色依旧,风韵犹存。或许她是意识到了今天这个节日原本不适宜大吃大喝,或许是她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位领导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不应该象这样说,于是她马上改了个口。「不过,艰苦朴素点也好哇,向劳动人民看齐嘛。」说着她那活泛而又富于表情的大眼珠子稳稳地定向了洪淑贤的脸这方,象是在观察着她的神情,又象是在等待着她开口说点什么。可是洪淑贤光是把那封信接过去,既不拆它,也不对她表示什么。大约她由此觉得有点儿尴尬,于是她搭讪着表扬起她的这个下属来。

  「……老洪,这回你做得对。我们处里几个同志都这么认为。看来,这些年来你的确是已经提高了一点觉悟。当然要是能早一点象这样就更好。不过这也不怪你,什么都有个发展过程嘛!人,总是逐渐进步的。只要你最后终于认清了他,就好!……唔,好吧,你们吃饭,我不再打搅你们了。我只是真诚地祝贺和欢迎你!」

  说完这席话,她把她那肥厚宽大的屁股转过来,并扭头欣慰地含笑看了洪淑贤一眼,那神情就象是在说:「好,总算是又改造过来了一个人,使她成了我们的同志!」

  洪淑贤始终没同她的这位上司搭腔。此时她阴沉地瞪着林杏梅远去的背影,蓦然用出乎几个孩子意料的恶毒口气说道:

  「呸,这狗啃的坏东西!前些年欺我、压我、侮辱我、捉弄我的人是她;去年调工资给我小鞋穿,说我『立场不稳,还去探望右派男人』的是她;今天来嚼屎嚼蛆乱上粉的,还是她!──哪去找这么一个混帐婆娘呦!」

  她怒骂着,带着极度旺盛的肝火,「唰」地一声,狠狠地撕开了那封挂号信。她飞快地瞟完这信,一面牙齿发出很有节奏的格格轻响,十个指头也神经质地不停颤动着。末了她把这信递给两个儿子,让他们传阅,同时自己淡漠地干笑了一声,然后出神地自语说:「完事啦。」

  不知怎的,薛琪忽然黯然泪下起来。薛琳却没有哥哥那么动情。他在一刹那间只是感觉得事情非常奇怪:接到这张纸,与没接到它相比,到底又有哪些不同?那个神秘的传说似的人物,假若果真存在的话,那么现在不是照样存在吗?假若他果真是他薛琳的爸爸,──如同他所理解的王举、邹立虹们的爸爸一样,那么难道说就凭着这张盖着两三颗红疤的纸,就不是了吗?而且管它是与不是,自己不是反正都没同他在一起过日子、甚至于差不多是连见也没见过他吗?要说真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就是:看妈妈的模样,从今以后,恐怕家里是再也不会接到这个名叫薛唯松的人的来信,也再不会收到他寄来的那些永远散发着同一种独特香味的邮包了,如此而已……

  薛丽满腹狐疑地瞪了大伙一会,然后她一面几次招呼大家吃饭,一面自己便呼呼地吃了起来。这家人还从来没有过把摆上桌的饭菜又撤下去的事,所以,那母子三人尽管各有各的心事,但也都还是把头埋向了饭碗……这餐饭究竟是怎样吃下去的,薛琳并没有注意到;事后唯一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吃饭的中途,他和哥哥分别都为噎住了的母亲捶过了两三次背。

  孤儿寡母的生活也不象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至少对于这家人来说是这样,──因为事实上这差不多仅仅只能算是完成了一种概念上的转换而已。几个人之中,洪淑贤对这种人间公认的凄苦日子的体验自然要深一点。可是,既然事情早已经过她千百次地设想考虑,既然事前她早已把该流的泪水都几乎流完流尽了,那么目下事情只是照预料中的情况发生,因而她当然也就很容易地便能够「节哀顺变」了。接到法院的离婚判决后,她也还是哭过几次,不过事隔不久,见孩子们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听她的话,她终于彻底地止住了哭泣,甚而至于紧接着脸上还时常都露出了点隐约可辨的微笑哩……

  六月底,全家人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大事吸引了过去。这就是,今年,薛琪要参加高中和中等专业学校的升学考试。为了这件事,洪淑贤和大儿子商量过了好多次,也征求了众亲友的意见,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薛琪填报学校的第一志愿理应是中专而不是普通高中。大家都明白,以薛琪的政治条件,硬要去填报普高,那也未免是太失算了。特别是薛琪本人,把他面前的路看得更清楚。他想,就算是他考上了高中,莫非以后他还能考上大学不成?到头来,不要书也读不成,工作又找不到,还得上山下乡去当知青!──想到自家挑着一担粪桶进城来收粪的模样,他简直不寒而粟。「不,不,我受不了熟人些说这话:『来,薛琪,来倒罐子!』」他咬着牙对自己说。既经认清这点,一天他对母亲说:

  「妈,我情愿读个最孬最孬的中专都可以。想看:毕业就有工作,多好嘛。当然罗,能上大学更好。但我晓得那没我的份,所以最好是莫去想它。我想的是:填一两个没啥人愿填的中专,象煤技校之类的,这样把握也大一点。将来,去中梁山、天府或者南桐煤矿,就去吧!那总是拿工资和吃国家粮啊!你说呢,妈?」

  洪淑贤暗想,自己已经同薛唯松离了婚,况且薛琪的成绩也过得去,也许情况还不至于就那么糟。这么想着,她说:

  「唔,薛琪,你也不要选太苦狠了的专业。我说你可以填报个本市的中等师范读读,将来,最好能够就在附近的哪所小学里教书……」

  「噫,当老师吗?」薛琪打断母亲的话。他设想着自家夹着一摞书本走上讲台的样子,伸伸舌头赧然笑了。不过,说笑归说笑,他还是采纳了母亲的意见,在填写志愿书的时候,第一二两个志愿,就是分别填报的本市的第一第二两所师范学校。

  他正式参加考试的那两天,洪淑贤特意优待了他一下,给他煮了一包盐茶鸡蛋,又塞给他了两元钱。「红蛋,沾点喜气;钱,考了下来,好好买点东西吃!」这母亲预先就犒劳儿子,为他壮着行色。

  「只是,」她顿了一下,仿佛是在考虑这话是否一定要说。不过她还是把它说了出来:「一定要考好啊。」

  薛琪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考试散场后,他满脸喜气、且哼且唱地回到家里。

  家中的三个人自不消说是一齐围住了他。洪淑贤急问:

  「怎样?──该有希望呵?」

  「还可以!」那考生按捺不住心头之喜,两眼都笑得眯缝了起来。他大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哈,看来我还是有福之人呢:考的题,都是平常我复习到了的!我已经算了一下,平均起来,每科都不会低于八十分;或者,都在八十五分以上,也不一定!」

  说着他满有把握地扳着指头,谈起他在考卷上的得失来。见他说得这等肯定而且中肯,一家人尽皆欢喜,尤其是洪淑贤,还面带感戴的神色,抬起头来,十分虔敬地望了望窗外那炎光无际的长天……

  「嘿,番茄排骨汤,松花皮蛋!──哎哟,还要慰劳我吗?」薛琪忽然看见桌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惊喜地大叫了起来。同时这两样他素来就喜欢吃的菜也象是引发了他的一点联想。「妈,」他说,「我们后天就要去成都参加全省少年足球赛。教练说了,去那儿,要吃高级伙食哩!」

  「都不休息几天吗,才考了下来呀!」洪淑贤有点心痛地说。不过,想到儿子去省城,连眼福带口福都能一起饱饱,她毕竟很是高兴。

  「去多久呢?」她一边为儿子挑菜,一边又问。

  「反正不会误了领取通知书。」薛琪从满塞着肉蛋的口中答出话来。「休息,倒不用了。老实说,妈,我觉得,象这样出去混混,比在家里苦等,日子还好过得多!」

  饭后,薛琳和薛丽继续围着哥哥,竞相向他问这问那。薛琪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着这弟妹俩,就象是一位教师在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学生们的提问。说实在的,打从把最后一科试卷交上去之后,他心头已经暗暗地作好了当一位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准备……

    

 

  二十三

   

  被撤去班队的要职以后,薛琳渐渐地反倒感觉松快了起来。刚开始,他的确也曾难过了好些天;在被撤职的当天晚上,他对他母亲说到这件事,甚至于差点儿还流下了泪来。但最后他完全想通了这个问题。

  「虽然从前我不愿辜负班里对我的信任,可人家呢,却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对自己说。「既然他们可以一脚就踢开我,那我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唔,我还是做一个有知识、有本领的人吧。象那样,才真正算是有意思哩!」这样想着,他读起书和画起画来似乎更加有劲了。而且他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心里也更加轻快和充实。

  那件事之后,说实在的,他心里也很感激袁淑芬。不过他明白,自己决不能够把这种感激之情对袁淑芬表示出来。「象那样,恐怕她就会觉得我这个人太想当干部了!」他暗想。「反正,我自己知道怎样在心里感谢她,就行。」

  在他这样想的同时,他也发觉,袁淑芬现在看见他,反倒比从前显得拘束。她似乎为自己那天所表现出来的大胆感觉害羞。于是这样一来,他和她都没有勇气单独相处了,尽管说到底从前他俩也没有真正单独相处过。

  他仍旧每天都看见燕晓芳,只是因为已经没有再去找她的理由,所以他再也没去找过她。两人不过是在迎面碰见的时候互相打打招呼;有时,遇到双方各自都同别的人在一起,他们甚至连招呼也没打……

  有些时候,薛琳忍不住在私下问自己:「你觉得,她们俩,谁更好一些?」然而每逢这样的时候,他都要变得很不好意思,就象是这种想法已经给人看出来了似的。不过话虽如此,他心下始终更喜欢燕晓芳的温柔和她那出奇的美丽。当然,对这一点,他更是不敢明明白白地对自己承认;他觉得,那未免太叫人害臊了。

  开学一两个月以来,薛琳读了好多本小说。现在他慢慢喜欢起现代题材的小说来了。在他新近读的小说中,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这书中女主人公林道静早年的遭遇,更是叫他深有感触、浮想联翩。

  「我和她都是不幸的人,」他常常这样想。「她爸爸是坏人。我……没有爸爸。但是我有一位好妈妈,她却没有。王晓燕是她的好朋友;王举是我的。她喜欢卢嘉川,我喜欢燕……」每次想到这儿,他的念头都要中断一下,然后他又揉着火辣辣的脸蛋重新想下去。「……她到处碰壁,受人歧视;现在,我也是的!──说来不应该象这样比,因为那是解放前,这是解放后。但不管怎样说,我和她的内心是一样的:我们都不愿马马虎虎地活在世界上。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人,反而还被人瞧不起呢?」想到这儿,他总是觉得这世界上的事情有点叫人捉摸不透。不过,书中所说的这句话──「最光荣最伟大的职务就是到世界上来做一个人」──却叫他十二分地欣赏。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也要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才不枉了他也当了一次「人」!

  「那么人活着,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往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觉得这道理很深奥,但他却很愿意去想它。他想,许多伟大的人物都说,人活着应当为别人谋幸福才有意义,也许确确实实是这样吧?他进而想:假若他长大以后,也能使人们都过上好日子,还能把那些心肠不好的人都教好,叫他们不要互相仇恨,特别是不要去伤害那些本来就不幸的人,那该是多好哇!「唉,」于是他异常向往、也异常动情地叹道。「不知我这一生,到底会是怎样度过?──反正我可是不愿它『与草木同朽』。我希望,它,要吗,就充满真正辉煌的胜利;要吗,就演出一场壮烈的悲剧,让所有的人,好心的人,都为我伤心!」

  怀着这种罗曼蒂克的热情,他一头钻进更多的书中,去悲,去喜,去发愤和去作新的幻想了。

  他还是象早年那样同王举结伴上学和回家。现在他隐约觉得,他和王举好象并不象早年那么投契,因为王举的兴趣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虽然这变化是什么他说不出,但它不是他所希望的,这点却很明显。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照样很看重他俩在幼儿时代就结下的友谊。

  不觉秋已深了。一天,薛琳在巴渝大学校园里捡回了一株从菊展上撤下后被人弃置的白菊,细心地把它栽在了他的那丛心爱的月季旁。他就象从前护理那月季一样,每天都精心地照管着它,为它拔草、浇水和施肥。大抵是由于精诚所致,这株几乎已经干枯掉的菊花竟然不光是活转了过来,而且还重新开出了好些娇美异常的花朵。这件事使薛琳大受启迪。由此他觉得,只要自己诚心实意地努力,看来也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这天黄昏,他又独自站在他的小园里观赏着他辛劳的成果。残照中,花枝迎着晚风,柔弱地在他膝前摇曳俯仰,直象是在对他的爱怜表示着凄婉的谢意。更奇的是:方才他浇洒在花瓣上的那些水珠,此时一滴滴晶莹玉润,缓缓地朝他脚下滴落,仿佛是这白菊有灵,正在为他洒着一掬还情的泪水……这景象蓦然使薛琳惊呆了。于是他带着沉浸在这神奇境界中所产生的一种虚幻飘浮之感,惊喜地一头便朝着屋里跑去,想去把母亲和妹妹都叫来,看她们对此是否也能感受到他心中这种难以言喻的欢乐……

  他回到家,薛丽不知上哪儿玩去了。洪淑贤独自一人坐在灯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打从薛琪走后,她时常都是这么一种样子。因见她此时象是特别忧郁,薛琳不敢再贸然叫她到园子里去了。「妈,你……?」他不安地问。

  洪淑贤凄然一笑,没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信来递给儿子。

  「嘿,同时接到哥哥和舅舅的信哪!」薛琳瞪大眼说。他接过信,先展开了薛琪写来那封。

  

  亲爱的妈妈:你好!弟弟和妹妹都好吧?

  妈妈,你写来的信我早已收见了,请你放心。最近一段时间,我的情况和上封信告诉你的差不多,请不要挂念我。只是我一个人在远方,是多么多么的想念你们哪!现在,我比刚来这儿时更想家了。那时,因一切都还没走上正轨,所以我反倒没有时间来考虑一切。而现在呢,我已习惯了这儿的一切(这学校每天只吃两顿饭,哎呀,刚来我一点也搞不惯!)一切也都整理得有条有理的,于是我也就非常非常地想念你们了!亲爱的妈妈,还有弟弟和妹妹,你们的一切都好吗?我常常都在回忆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虽然照别人看,我们一家是不幸的;但现在只要一回想起我的家,我心里就会感到无比甜蜜!哎呀,家,我们的家!……妈妈:虽然从我懂事起我们家的日子就并不富裕,甚至在灾荒年辰我们还过得有些苦(那次我还差点儿把囟水当汤喝了哩!)可是,就是那种日子,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很舒服。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当时的情景:傍晚,你或外婆从菜园里摘回来一篮我们自己种的瓜果蔬菜,煮上一大钵素汤,一人再烙上一个粑粑,吃得津津有味的。我最爱把粑粑切成一些小片片,顿头上舍不得吃完了,留着过上一会又尝上一片。然后,我们一家人围着灯坐下,大家讲故事,或者背背唐诗,弟弟有时又画他的画,妹妹从幼儿园回来,就办她的「家家酒」和说她的「大灰狼」……啊,这美好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妈,我幻想着:要是我能够重新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守在你的身边,那该多好。可是不能够!以后我再也不能经常和你们在一起啦!想起来我真有些伤心。还有外婆,我也很想念她老人家。她还在舅舅那边吧?她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一定要保重身体。我希望她又能够到我们家来住。虽然我不能同你们在一块过幸福生活,但是只要我想到你们过得幸福,我也就感觉幸福了。另外,我到校后一直表现得很不错。每次上劳动课,我都拼命地干,因此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赞扬。同学们还推选我当上了本班的劳动委员。现在学校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我抓紧时间积极学习,已经认真地读完了乙种本。上周全校评先进,我还被评为学「毛选」的积极份子。我感到很受鼓舞,决心继续努力。我也觉得,这儿的人很懂政策,一点也不轻视成份不好的人。

  我更感到党的政策好:不唯成份论。我经常想:只要我们几兄妹都好好干,今后,一定还是都有前途!妈,请你把我的心得体会转告弟妹。你一个人抚养我们那么辛苦,我们一定要为你争气!再有,因为我很忙,所以没有专门给弟弟写信。但是请他有空还是给我写,写得短都没关系。

  末了。再谈。祝家里的一切好!并且再次请你们不要过多地担心我!

  

  大儿  薛琪

  1964、11、2

  

  薛琳含着眼泪读完了哥哥的这封信。他泪花盈盈地转向母亲笑了笑,但洪淑贤却并没对此表示什么。于是他又展开了舅舅的来信。这封信没有薛琪那封那么长。

 

  姐:

  兹特告知一事。现中央有个文件,想必你们接着也将知道。即是说:凡是象母亲这种情况,本人解放前是地主,而解放后却跟着子女进了城的人,都得马上返回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唉,这真是出人意料!母亲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开始不好起来,但却不能同后人生活在一起,反倒要背着那样一张黑皮到乡下去过孤苦伶仃的日子。想来真叫人感叹!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带头执行党的政策。并且,我身为厂里的人事科长,凡事更得以身作则,才能说服别人。因此,我准备马上就办理有关手续,让母亲去梨树乡。估计母亲在一个星期之内就要走。你抽时间带孩子们过来一趟吧。今后,想来我们同她见面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尽管梨树乡这地方并不远。

  我的心情很不好。说实在的,对这么强硬并且毫无一点走展的政策,我真感觉有点不能理解……然而,一切又有什么办法,还得带头执行它呵!

  

  弟  守朴

  11、7

  

  薛琳读罢这封短短的信,感觉他的心剧烈地在胸腔内跳荡了起来。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今晚会象这么格外显得烦闷忧伤。与此同时,对于身边这世界,他也一发感觉得古怪费解了。他闹不明白:为啥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这世上的一切,就象是全都有意要跟他和他的一家作对?

  他早就知道外婆是地主。这也是他无法弄懂的一个问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外婆同他所了解的「地主」这一概念等同起来。他想,外婆那么慈祥,怎么可能会是凶恶的地主老财呢?当然他偶尔也象这样想过:「恐怕她只是对自家人才好吧?」但他偷偷地观察和细细地回想了外婆在外边的为人,还是没法消除心头的困惑。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无法想通,他干脆早已不再去想它了。然而,今天事情却突然象这样一下子摆在了他面前!

  他自然是不能就这件事说上个什么,甚至连想上个什么,也都没行。他只是感觉得这段时间来自己已有的那种很好的心境,就这么一下子,已经完完全全地被破坏了……

  母子俩对望了一眼,立刻便匆匆地避开了对方的眼睛。他们都能够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但又害怕象这样看到自己。呆了一阵,洪淑贤失神地望着自己那落在地上的暗影,用一种哭样的腔调苦笑着叹道:

  「唉,你哥哥还在盼望她再跟我们一道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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