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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有人冷暖不自知

 木兰良朝 2023-10-22 发布于吉林

☞壹:冷

清晨,巨大的黑色鸟群在清冷的空气掠过。鸟儿鸣叫着,似乎在喊“真冷呀!”

它们飞过一片黑松和桑树组成的树林,飞过一座低矮的灰绿色的小楼,一直飞向北方去了。

这座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三层灰绿色小楼原来是作图书馆用的,举架极高。为避光,玻璃采用茶色玻璃,根本进不来多少阳光。而多年的取暖管道业已老化。一楼是实验中心,教室都在二楼和三楼,由于小,多数房间又都是冷山。三楼北面的教室室温只有二三度,一楼的卫生间水管居然冻掉,会议室里的大盆栽也都冻死了。即使是炎炎夏日,一进了楼,也觉凉意顿生,倒是消暑好去处。然而,寒冷的冬天来临,人在冰冷的空气里呆一会儿,就感到冻手冻脚。然后,小腿像有几百根针在扎,那叫一个寒凉入骨。

我有办法取暖,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踢毽子、跳操,可这些娃子们上大课,在教室里一坐就是一天,大一大二的还要上晚自习。他们居然穿露腰的短款棉衣,薄薄的长裤,甚至有一个娃还穿着破了洞的单衣!

以前为了打扮女生,得到狐友太太帮老毛、清凉纪事和花姐鼎力支持。她们将自己的衣服不远千里寄来,我的姐妹大宇和小晶也伸出援手。看到女生们穿上那些衣服,我又感动又安慰。即使是未见过面的朋友,我也能感知她们手上的暖。

天寒地冻,这些傻孩子竟冷暖不自知。倒像应了那句老话“孩子不冷,酱缸不冻。”可是他们的辅导员秋雨念叨着:“真愁人呀。我上学时也这样,不穿棉裤,现在得了关节炎。看吧,不听话,到后来毛病都找上!”

我把自己的和儿子的几件羽绒服、棉衣拿来,让学生们在教室上课时披着,盖着。开始他们都推辞着,不肯要。尤其是看我那件洗得雪白的羽绒服,直说怕弄脏了。后来有一天一个娃拿了去,好么,知道暖和了,都来办公室问我要。从此,我的棉衣和羽绒衣就在教室里帮他们保暖,算是物尽其用了。

期末考试临近,他们开始在走廓里大声背题,到图书馆占座,到文科中心的教室里做作业......连王大豆那个娃,我多少天只能看见她一个影子。她新得了邮政奖学金,不用扬鞭自奋蹄,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成为科学家。让人放心的是,那些去处倒都还比地理楼暖和。

而且很快就要放寒假了,冷不了多久了。十年前我们学校每年一月一日放假,要三月一日才开学,寒假长得仿佛有半辈子。学生们再回来时,就是春光明媚的三月了。

一年一年,时光就这样无情走掉。在长大、变老的过程里,冷暖予人这样烙印深刻。身上冷倒还好办,就怕心里冷,那可是多少件衣服也不一定能焐暖的。更怕心死,连冷暖也没有了。那个为了爱情奔赴刀山火海不自知的女孩小雷执意退学,没人能劝转她,我想她在这里的心早死掉了。要到多少年以后,她才会醒悟,歧途根本没有回头路。想到她,我心里某处就隐隐的涌上来一股痛。而她果然在退学两年后,在饭店端盘子时遇到了她的辅导员,一时涕泪俱下,想要再回学校读书。那怎么可能?当时我无论如何劝不转她,多少想要退学的学生我都留住了他们,唯有在小雷这里,我没有赢过那个漂染了头发、纹着大花臂、戴着大金链子的理发师。

小雷的退学甚至一度使我自我怀疑,难道是我有力气去做的事太少,没有翅膀,不能飞翔,也跑不快?

 

☞贰:雪

读过中学的人,都会背课本里那篇鲁迅的《雪》吧:“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抛除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框框的束缚,对雪的向往和热爱才显得这样亲切自然。在雪的诗意里,好寄放浪漫情怀,好思念远方的人,好捕捉到放晴后雪地上那神奇的光影,好因着那雪意,小酌一杯,好静静体味“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你会在一个来自海南的从没见过雪的孩子的眼中看到欣喜的火焰,他在雪地上打滚儿,欢叫,连你也感染了,想去和他们疯一回。

可是,若不是让你拿着糖葫芦和心爱的人相挽着踏雪寻梅,也不是在松软雪地里打打雪仗堆堆雪人儿,而是让你在最低气温达到零下二十七度的天气中,跑到路面上去,用铁铲铲起被汽车压得实实的雪块,若是你连一双手套也没有预备,身上也穿得单薄,你又会怎样,昂?

       

2012年的冬天,下了好多场大雪。在饱尝雪城风光之美时,也要有人付出辛苦劳作清除积雪。

我们地理学院的娃,一俟雪停,扛起锹铲就出动,他们是这个学校里最勤快的娃,总是第一个跑出去,不用任何的命令。可是临到紧张期末考试,等他们考过出来,雪已经被经过的大车小辆压得又硬又滑,严严实实贴在路面上,实在太难清理了。

我坚持和他们一起到街上去。拿着锹的手被冻得先是疼,后是痒,后来就热热的,一点不冷了。因为要费好大的劲才能铲下一小块雪。而头发上、睫毛上都起了雾凇,我们都成了雪人儿。他们不让我跟着,我却觉得没人给我划定职责范围,但也不必享有特权,他们是我的娃。

班长王旭的同学在考试过后几乎都回家了,只来了三个人:旭哥和雪娇、舒舒。旭哥和另一个男生连手套也没有,就赤手挥锹。我跑到附近的饰品店去,买了两副手套,给旭哥和另一个男生戴。饰品店里的手套很贵,还薄,然而一时也只能这样了。

而被我狠狠骂过的旭哥,不知我心里有多么喜欢他的憨厚耿直又义薄云天。

另一个班长王微果然很有号召力,她们班来的人最多,虽然多是女生,却干得最快最细。

     

我自己手上的手套给了李丹。她为了留下来,竟退了回家的车票迟一天才走。他们其实不要人夸颜色好,严酷的现实并没有把更多的幸运预留出来。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贫瘠。我却在他们短暂的茫然和长久的欢乐里感动着——不抱怨是面对现实最优秀的品质。

在人的一生那漫漫长途中,无论谁经过谁,可能都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去的只管去着,来的还没有来。冻得钻心的感觉就这样塞满了这空当儿。我怕我记不住每一个娃,但愿他们记着,冰天雪地的,又笑又叫的,因着在一起,因着铲起的雪和流下的汗,而穿越回去的童年。                     

☞叁:白衣胜雪

一段时间迷恋白衣。入手的第一件白羽绒服觉得肥大了些,送了同事姐姐。第二件,穿上还是像个棉花篓儿,或者干脆就像个大胖白云在地上飘,就只好用来在办公室盖腿。黄小二早上来送奶茶,说:“这么白的衣服扔着可惜了,我扫雪时穿吧。”   

清晨红日初升,铁锹在雪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孩子们放下正在复习的书本,出来扫雪。第一眼看见雪地上的女神,我惊呆了。配上深灰色小披肩,那么清洁出尘,那么俊逸娉婷,黄小二像白雪一样白,像清晨的弯月一样隽秀。我终于知晓,不美的是白衣,是我。

我们是互为反义词的罢。黄小二高挑、清丽、开朗、自信、宽融。我矬胖、愚钝、阴郁、自卑、狭隘。两相比照,我好像真的在进行反义词填空。但在反义词的表象下,我还是找到一些词语,用来说明我们的共同之处。

交换读书、观影、写字、扮美、交友、觅食、淘宝心得,穿越二十年巨大的年龄差距,终于达成肩并肩的姿态。一起走在雪地上,阳光漫天遍野。在她美好的时光里,我不介意作为映衬而存在。而在咖啡店她给我拍的一张照片,成为王大豆每年在我生日那天必发的朋友圈照片。其实王大豆比黄小二高一级,她们根本不在一个班。

两年后,黄小二考上了吉林农大的研究生。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没想到我们不仅在长春见面一起去逛欧亚新生活,甚至在送儿子读研时会经过她工作的地方。我也没想到,她订了他们那里最好的酒店套房,请我们全家吃了他们那里最好的朝族烤肉。她要用这样过于隆重的方式来让我把有关的记忆保存好吧。唉,反而是王大豆,从毕业前半年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连她的婚礼我也因故没能参加。而旭哥我们还在雪萍和珑蓄的婚礼上见到了呢!

世事难料是真的。十年后,在深秋的回想中,那个冬天的雪变得格外白,冷也格外冷。尤其是冷,不只是天气的冷,背后的冷,也许只有我和他们哪几届学生体会过。即使被误解,我们也不愿意说三道四,就让那种“冷”随风而去吧。

当然,有关他们的一切,是我无论如何不肯也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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