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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里面玩苍蝇

 赶场子的程逛客 2023-10-22 发布于江苏

(按:这是本人已故老岳父的遗作,今年恰是他100周岁。51年前,是在某县文化局搞创作的他,把我从一个小厂里挖了出来,从此我便成了他这个“码字匠”的唯一下级,还当起了他的徒弟,后来又兼任了他的女婿。

老岳父肚子里的《山海经》很多,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传奇。70来年前,某专区公安处欲委派他去某县公安局担任领导职务,他却鬼使神差地在上级已经内定的当夜,上缴了一封岳母托人刚从苏北寄来的家信,信上说她的娘家竟被错划为“地主”了。

此信上缴后,组织上当然狠狠夸奖了他的忠诚,但很快又把他调出公安队伍,让他去一个小学当上了校长兼老师,从此他的笔杆子也开始了从“秘书体”到“文学体”的转型。

老岳父一生发表过许多诗文,有关诗作已被编入《徐齐邦诗选》,但所有的文章却散落在旧书堆里。这是其中之一。

如今,已经102岁的老岳母还躺在床上吃喝拉撒,超高龄的她似乎已经忘了该去另一个世界和老岳父相聚的庄重盟约。她早已想不起自己曾经“闯过的大祸”,更想不起这“大祸”也从此改变了她六个子女的命运。当她觉得身体不舒适时,只会反复叮嘱咐自己的女儿买“大宝”来烧。这“大宝”就是苏北俗话中的纸钱。她总觉得冥冥中作祟的鬼很好打发,一包纸叠的元宝就能摆平一切……)

苍蝇,黑乎乎的,脏兮兮的,它有什么好玩?不过,话说回头,这大千世界里千奇百怪,鲜为人知的怪事多着呢。就在童年时代,我还确实亲手玩过苍蝇,而且把它当作唯一的活的玩具,玩得花样百出,其乐无穷。

那是在1935年,我满10岁了,被送进一所私塾里去读书。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倒不如说是一所监狱。

这私塾设在林姓财主的一所大宅院内,三间平瓦房座南朝北,只开了一个小窗子,大白天,屋里光线都显得阴暗暗的。塾师卞濯江将近古稀之年,拄着一根龙头拐杖,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他学问很深,肚里装满四书五经,且精通八股艺文,可时运不济,在清末科举时代,屡试不第,到老还是白衣,只好以教书糊口。

可能是由于怀才不遇,嫉世愤时,他整天冷板着脸,不挂一丝笑容。学生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他定的规矩很严,在上学和放学的时间里,限定“两头不见红”,即早晨太阳不露头就要到校,太阳落了山才放晚学。中午也只给够吃一顿中饭的时间。功课很单纯,就是写字,读古文。从《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古文观止》,直到《左传》、《论语》、《孟子》等,他都教。反正是读死书,死读书,每天从早到晚,都伏在课桌上,像牙疼一样在哼着念书,背了又背。那种沉闷的空气,是无法形容的。

记得当时大大小小共有17位同学,大、小便都得拿牌子才许出门,可牌子总共只有三块,它们挂在墙上,一块写着“大恭”,两块写着“小恭”,后一轮的要等着前一轮的回来才行。 试想我们这一班在外面就像活蹦活跳的猴子样的孩子,怎能受得了这番拘束、耐得住这番寂寞?于是就开始动脑筋,想点子,搞点什么小玩意嬉嬉,想来想去,就想到了玩“苍蝇”。

那时我们这些学生的家庭,除林姓外其他的都不富有,好的徽墨,像“松竹梅”、“一品香”等都用不起,一般用的就是“龙门”、“金不换”等牌子的黑墨,这些黑墨,磨出来有股臭味,因此引来许多苍蝇,嗡嗡乱飞,满屋都是,赶都赶不走,这样它就成了我们就地取材的玩具。

当时我们玩苍蝇有四种玩法:

一、抓俘虏。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玩法,就是每个人先用纸折成一个苍蝇笼子。笼子很小,把抓到的苍蝇束着两翅放进去,使它只能进不能出。然后就作抓苍蝇比赛,看谁抓得多。我们每人面前都有一方砚台,砚池里都有臭墨,那苍蝇是遂臭之夫,就像贪官恋财一样,恋着臭墨不走,伸头探爪,旁若无人。我们只须伸开巴掌猛猛一抓,起码可以抓到一到两个,甚至两到三个。放进笼子,然后点数,看谁抓的数字多,谁就是第一。由于当时我们都很痛恨国民党腐败政府的那些贪官污吏,把他们比作苍蝇,所以得了第一的人,往往会扬扬得意地说:“你们看,今天我抓了多少赃官?!”

二、逼写字。先把苍蝇放在砚池里面打一个滚,让它浑身沾上墨水,翅膀湿了,飞不起来,只好爬行,然后把它放在一张白纸上面,由它自己去随意爬行,平行就成“横”,竖行就成“直”,向左斜行就成“撇”,向右斜行就成“捺”,弯行就成“勾”,原地不动就成“点”,有时曲曲扭扭地爬行,就形成为“走之”或“绞丝”。按照苍蝇带墨爬出的图形,连估带猜,判定它写的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大家都认为这些苍蝇是真有灵性的。

有一天,苍蝇爬出了一个“口”字,大家一时感到莫名其妙,刚巧这天有个叫陈怀癸的同学入学。按照老规矩,新生入学,先要礼拜孔圣人,朝圣人牌子焚香磕头,而后还要用米糕孝敬老师并分送同学,那天我们每人都分得两块热热甜甜的米糕,事后同学们都说,苍蝇写的这个“口”字,点明我们今天有“口福”,能吃到“口”型的方糕。

可是隔了一天,苍蝇竟爬出了一个“打”字来,大家惊慌了,莫非今天有人要挨打?由于不少人背书时有点儿结巴,接连有三个同学挨了戒方(木板打手)。

三、打转转。苍蝇这小动物的生命力十分顽强,即使掐去头它还可以活上好久。俗话说:“没头的苍蝇乱转。”我们的玩法是,把苍蝇的头掐去,放在桌子上,用手指轻轻一敲,它就会像陀螺一样滴溜溜地乱转,煞是好玩。可是有一次林福车同学却玩出了毛病。

四、私塾里,开始入学的小学生,为了学写字,都要先进行“涂红模子”的训练,即老师先用红笔写好“上大人,孔乙己,化三个,七十四……”等字样,然后由小学生用黑笔在上面把红字描成黑色的。那天他涂好红模之后,接着就玩起“苍蝇打转转”的游戏,正玩得起劲,不料卞老师用戒方在桌子上“乒”地一拍,这是要学生交红模子的信号。林福车一惊之后,慌里慌忙地将红模子交了上去。谁知那只没头苍蝇七转八转地就转到了那个“大”字的右肩上,大概是它实在转得太累了,趴着不动,使“大”字变成了“犬”字。卞老师一看就发火了,这还了得!这是对孔圣人的大不敬!

五、我们估计,这下子林福车要挨戒方了。谁知卞老师擦了一擦老花眼镜,看清楚那一点是只没头苍蝇之后,竟一反常态,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就像个孩子。

他说:“哦,这个很有趣,很有意义,它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那是在康熙年间,海州府有个姓董的举子,入京参加殿试,文章写得很使康熙皇帝满意,可就是粗心大意,把'太’字写丢了一点,康熙放下红笔,叹了口气,深为惋惜,但转眼再一看,有只蚂蚁爬到那'大’字底下,填补了那一点。康熙觉得稀奇可喜,就又举起红笔,钦点姓董的为榜眼。据说董举人曾经救过蚂蚁,所以这次蚂蚁是专门去报恩的。这叫做善有善报。而今大苍蝇为你添上这一点,是因为你掐了它的头,它是为了报仇,嫁祸于你,这叫做恶有恶报。念你初犯,今天就免处罚你,但今后再不许作这样的恶了!”

尽管老师给我们讲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大道理,可这个游戏,我们仍在暗中继续进行着,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玩的。

四、放飞机。苍蝇虽小,肚里的花花肠子却多得出奇,把它拉出来足有二三寸长。我有个堂兄名叫徐其昌,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就掐住苍蝇的屁股,把它的肠子拉出来一段,然后沾上一块一二寸长窄窄的纸条儿,把它放出去让它满屋飞舞,苍蝇算是飞机,纸条儿算是降落伞,几十只苍蝇带着纸条儿穷飞乱舞,真让人眼花缭乱,有趣极了。不幸那天玩出了纰漏,卞老师靠着窗子,戴着一副铜架子的老花眼镜,翻开一本《聊斋》,正在全神贯注地阅看着,突然一只苍蝇落到了他的眼镜上,肠子绕住眼镜架子,脱不开,飞不走了,卞老师脱下眼镜,检查之后发现,满屋子都是“飞机”、“降落伞”,就大声地喝问:“是谁干的?”

我们都害怕要打个“满堂红”。徐其昌倒很勇敢,站起来承认是他一个人干的。卞老师这次是不肯轻饶了,就叫两个十五六岁的大学长方振堂、徐发祥,把徐其昌捺在一条长板凳上,褪下裤子,在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十戒方,打得他睡在家里三天,然后才一瘸一拐地来上学。从此,再也没有人敢玩苍蝇了,不过,那所私塾是显得更加死气沉沉了。

事隔一个甲子多了,我所以要重述这段旧闻,目的就是想说明在那封建落后的愚昧的教育制度下,我们那一代儿童幼小的心灵,是受到过严酷践踏的,不然,就不会出现“玩苍蝇”这种怪事了。

(徐齐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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