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在学习书法的第一天就知道，我一辈子也达不到王羲之的高度，甚至达不到古往今来任何一个书法家的高度，对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毫无贡献，也几乎产生不了任何经济价值，只能把它当做一种自娱自乐的玩意儿，那我每天花大量的时间练字，是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内卷和精神内耗？
前段时间看了一篇据说是华为内部论坛最火的文章，谈了社会上各种内卷的现象以及成因，我对文中表达的对各种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的批判深表赞同，但对文中一些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评价却不敢苟同，想拿出来和大家讨论一下。 文章首先对“内卷”的含义做了解释：“直观地说，内卷就是'向内演化，或绕圈圈’。更宽泛一点说，所有无实质意义的消耗都可称为内卷。” 我认为这个解释是恰当的，但必须加一个前缀，就是“在一切竞争关系中”，如果没有竞争，也就无所谓内卷。既然有竞争，作为参与者，目标便是压倒对手，而不是创造价值，价值只是竞争的附属品。这是资本主义的逻辑。资本主义一向鼓励人与人之间、企业与企业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竞争，认为竞争能够带来技术进步和服务改进，但当蛋糕无法做大时，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内卷几乎是必然的，这是人的生物性使然，跟经济基础和体制设计高度相关，和文化没有必然关系。如果非要扯到文化，那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是排斥竞争的，无论是在儒释道的思想体系里，还是在农耕文明的生产方式上。这一点我会在后文中详细阐述，先看看那篇文章是怎样表达的。 【从文化基因上看，二千多年的帝王文化和太监文化驯化出无数的“顺民”。帝王文化的核心是愚民，以利于其统治，而太监文化的最大特色就是拍马屁，讨好主子，以期获得主子的恩赐。所以，中国人从小就要求听话，要求坐言起行都规规矩矩，习惯于在狭隘的人际关系里寻求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文化基因里决定了中国人习惯于内部竞争，而缺乏向外开拓创新的勇气。】 这段文字貌似有理，实际上似是而非。 中国有没有帝王文化？当然有，与其说是帝王文化，不如说是专制文化，这是体制环境塑造的，和精神信仰关系不大。太监文化是帝王文化的派生物，同样是体制环境所造，没有帝王哪来的太监？而且太监文化从来不是社会的主流，一直遭到大众的鄙视，只是溜须拍马就像臭豆腐一样，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所以总有人前赴后继带坏风气。
那帝王文化的核心是愚民吗？这个词非常主观，就像现在常用的“洗脑”一样，用来诋毁某种制度是可以的，但很难描述社会现实。传统儒家确实提倡“社会教化”，这种教化并不是一部分人去骗另一部分人，而是推行一套所谓的“主流价值观”，并把它包装成“普世价值”，以服务于当时的社会体系运转，譬如某些国家所倡导的“自由、民主、法制”…… 而且儒家这套社会教化在古代并不算成功，且不说儒释道三家并立相互渗透，就是底层的各种“会道门”已经不太安分了，更不要说每隔一段时间就爆发一次的农民起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四大名著好像没有一本是教育老百姓要老实听话做顺民的。在本质上说，中国人并不安分，也不太喜欢守规矩。 说中国人“习惯于在狭隘的人际关系里寻求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文化基因里决定了中国人习惯于内部竞争，而缺乏向外开拓创新的勇气。”这话说出了某些中国人的现状，但未必源于“文化基因”，因为中国人已经丧失了信仰。 传统的儒家的确很重视人际关系，但核心思想是如何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如何在与别人的竞争中胜出。儒家强调长幼尊卑，制定了各种礼仪规矩，就是为了抑制人与人之间的无序竞争，营造团队和谐，防止内卷发生。至于佛家和道家，它们的思想都以出世为主，更谈不上对人际关系的热衷。而且儒释道三家都相信一个高于现实世界的“道”存在，这个“道”便是天理、自然法则。所以古代多数中国人都相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万物有灵”，对天地自然充满敬畏，这是现代中国人所缺失的。
古人对自己的文化有着迷之自信，他们相信这是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之所以不肯到海外开疆拓土，不是不敢，而是不屑，因为在古人的地理观念中，中国已经把好地方都占了，剩下的都是蛮荒之地。古代中国人并不缺乏开拓创新的能力，无论文化、制度还是技术都曾长期领先世界，这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这种创新必须合乎天道，遵从自然，和西方所提倡的颠覆式创新不在同一个纬度。 反观现在的中国人，因为丢失了信仰，只能沦陷于纯粹的人际关系中；又因为过去的规矩已经破坏，新的规矩还没有完善，大家都不按规矩来，内卷便产生了。由于西方文化的入侵，我们改用西方的标准来评价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自然哪里都是问题，民族自信丢失了，也便丧失了向外开拓的勇气。 文章的下一段谈到： 【从文化的另一个角度看，传统文化到了某个阶段而无法适应新的形势后，就容易走偏，走进死胡同，既然无法适应外来文化挑战的新形势，只好在内部不断深挖，寻找寄托。中国几千年积累下来的诸多规矩、讲究、禁忌就是内卷。封建迷信更是将内卷发挥到极点了。 人性是闲不住的，若是没有新的思想产生、没有新鲜事物可以期待，就必然会琢磨出一些东西来折腾，如各种风俗习惯，又如微雕、微刻和书法等等，以增加一点生活的花样。这也是内卷的成因之一。】 这段话很有意思。说“传统文化到了某个阶段无法适应新的形式”，大概是指西方工业文明的冲击。这一点必须承认，中国传统的思想体系一直没有孕育出科学思维，这是我们文化中的一个短板。近代中国遭遇西方工业文明的侵略，无异于地球人遭遇三体人的入侵，感觉是另一个世界的突然降临，传统文化一下受到巨大冲击，直到现在仍没有取得对西方文化的话语权。但这个问题不是内生性的，传统文化也没有因为外来冲击导致内卷，而是迅速被西方文化侵蚀，逐渐丧失正统地位，造成近现代中国人一百多年的“精神分裂”。 作者说“中国几千年积累下来的诸多规矩、讲究、禁忌就是内卷。”我们刚才提到，作为一个农耕社会，制定各种规矩、讲究、禁忌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秩序，防止内卷，当然由于科学认知的局限，封建迷信在所难免，但这并不是社会的主流，中国一直都是一个世俗化的文明，儒家的道统也反对各种怪力乱神的东西。 作者说微雕、微刻、书法等是内卷的艺术，我只能说作者并不是真懂，只是想当然的套用了某些概念。就拿书法来说，它是一个独立的艺术门类，本质上和音乐、美术、表演一样，是通过一定的形式来表达一种美学，只是这种美学是从看似简单的线条里产生的。中国的传统文化一直相信大道至简，最高深的东西往往形式最为简洁，譬如围棋，它的规则可能是所有棋类中最简单的，但博弈的难度却是所有棋类中最高的，看似单一的黑白两子，其变化无穷无尽，即使用现在最先进的计算机，也无法推算出它的所有可能性。书法也是同理，看似只是用毛笔在白纸上写字，其变化也是高妙无穷的，所以古人相信，书法和围棋是最接近于“道”的技艺，它们在传统文化中享有极高的地位。细看书法艺术的发展史，业内公认王羲之是书圣，因为他是书法领域的开创者和集大成者，所以后人很难超越，但在此后的一千年多年里，书法艺术在历朝历代都有发展，大书法家层出不穷，就算是晚清民国以至建国初期，都有许多大家产生，何谈内卷呢？ 现在书法界出现一些乱象，丑书怪书横行，这是由于传统文化断层，社会丧失对书法艺术的判断能力所致。一些所谓书法家缺乏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对“书法之道”缺乏深刻体悟，盲目迎合市场的躁动，为创新而创新，结果违背了书法规律，自然不能得到社会认可。 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如果你抱着成名成家发财的心态去练字，当然会陷入“内卷”，毕竟市场有限僧多粥少，任何艺术门类都差不多，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取得所谓的成功。如果你只是抱着单纯的爱好去学书法，不仅不会陷入内卷，还会因此摆脱生活里的精神内耗。因为练习书法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习传统文化，培养专注力，提升自我修为的过程。传统文化相信万法归一，一通百通，这个“一”便是“道”。这个说法有点玄妙，很多接受现代西方科学认知的人觉得这是胡扯，但我想告诉你，科学的认知还远未穷尽宇宙的真相，有些东西是需要你自己去体悟的，这个体悟的过程便是成长。
最后我来总结一下这一期的观点。 我们要理解传统文化，必须将它分成两个系统来看，一个是信仰文化，一个是体制文化，前者对后者有一定影响，但又相对独立。其他的文化，包括文学艺术和风俗习惯等，则受到信仰文化和体制文化的双重影响。 中国传统的信仰文化包括儒释道的核心思想，和古希腊文化一样，都产生于两千多年以前的轴心时代，那时的先哲提出的思想无不指向人类宇宙的终极命题，因此可以跨越时空的障碍，直到现在仍然滋养着人类。 中国传统的体制文化则包括封建制度、皇权体制、小农经济等，它根植于当时的经济基础和管理模式，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变化。文章中所提到的对于传统文化的批判，大多指向体制文化，但古代的经济基础和管理模式早已烟消云散，对于当下的影响有限，要追究问题的根源只能从当下的体制入手。不过有一点需要指出，人类历史告诉我们，没有任何一项制度是绝对完美的，有其好的一面就有其不好的一面，优势总是相对的，因此它也总在不断地调整变化之中。 对于当下的国人来说，很多社会问题的根源都是信仰缺失造成的。当一个人没有更高维度的追求时，目光便只能盯着眼下的人际关系和物质得失，陷入精神内耗几乎是必然的。而在这一点上，学习一些传统文化对提升我们的认知维度很有帮助。儒释道文化不仅是一套思想体系，还是一套践行的方法，着重培养一个人心性，对于摆脱当下的各种焦虑，以更专注的精神面对现实生活大有裨益。更为重要的是，这套思想和我们中国人的内心是深度契合的，能帮你认识和修正最深层的自己，以获得内心真正的安宁。 我们的文化根脉曾被西方文化强势斩断，造成中国人长达百年的精神内耗与文化自卑。现在我们国家在硬实力上已经崛起，有必要从新梳理我们的传统文化，使其融入现代社会，重建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只有这样，中国的崛起才是整个文明的崛起，也是可以持续惠及全人类的崛起，因为真正优秀的文化一定具有永恒的价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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