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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扫痕，书接上期。 三月上旬，乃花子虚百日。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和他计议，要把花子虚灵烧了。 只听这李瓶儿说：“房子卖的卖，不卖的话，你着个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娶过去罢，省的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张竹坡旁批：与前一字不差，心事如画。】也无抱怨。”说着，泪如雨下。【旁批：可怜。】 西门庆说：“你休烦恼。前日我把你这话，到家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直待与你把房盖得完，那时你孝服将满，【张竹坡夹批：总是怕花大。】娶你过门不迟。”
李瓶儿说：“好，好。你既有真心娶奴，【张竹坡旁批：心事。】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旁批：可怜。】省的奴在这里度日如年。”【张竹坡夹批：一味热。】 （李瓶儿已经焦虑到不行了，几乎就是在央求西门庆赶快娶她。我们可以注意一下，李瓶儿前后说的话很多都是重复的话，这不是作者失误哈，这是作者故意为之，就是要突出此时李瓶儿的焦虑状态，她反复说来说去，一会儿说赶快娶我过去，我愿意给你铺床叠被，又说院子里空，还说院子里闹狐狸，后面还会说狐狸摄她精髓。其实她想表达的是什么呀，额滴钱，额滴钱，额滴钱呐。
千万不要以为富人不在乎钱，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李瓶儿此时的困局和孟玉楼有一拼，她是有很多钱不假，但在处理花子虚的事情上，为了防止财富被花家三兄弟搜刮去，情急之下，李瓶儿选择了把宝压在情人西门庆身上，这和孟玉楼当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当时孟玉楼面对着娘舅张四的虎视眈眈，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能保护她财富安全的西门庆，别说什么一见钟情、爱情什么的，哪有这么多爱情。很多感情只不过是先选中了这个人的权益，再看这个人各方面还过得去，就定下了他。你问孟玉楼爱西门庆吗？爱不爱的，反正就是过日子罢了。 李瓶儿的钱财大头已经转移到西门庆的家里去了，她的所有心思也就跟过去了。经花子虚一事，在东京贵族圈、权力场混过的李瓶儿心中十分清楚，在清河县，西门庆就是王。如果西门庆不娶她，她的那些金银不可能再回来。而她现在，前有狼后有虎。狼是西门庆，西门庆不管娶不娶她，反正西门庆知道她手里还有东西，一定会想办法全划拉过去，李瓶儿根本抵挡不住；虎是花家三兄弟，上次告状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一出。综合考虑，嫁给西门庆是此时此地此境下的上上策。 这种焦虑感会一直伴随李瓶儿，直到西门庆真的把她娶进门，她才能安心。后面西门庆因为亲家的事关闭西门府大门，音信全无，李瓶儿在焦虑中生病卧床，最后怀不择路，竟然抓住蒋竹山当救命稻草，闹了一出戏，最后还是西门庆动用小小手段，赶走了蒋竹山。不知道的，都以为是李瓶儿赶走了蔣竹山，其实李瓶儿只是在演戏罢了。她不演戏又能怎么样呢？正如李瓶儿未来对西门庆所说：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 评论区有人问为什么李瓶儿进了西门府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一样。答案都在文本里。请一定一定跳出感情圈子，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的。西门庆捏死李瓶儿就像捏死臭虫一样，你还问李瓶儿为啥变了一个人。这让我又想起来跟人说的一句话： 你不是爱他，你是不得不让自己爱上他。） 西门庆说：“你的话，我知道了。” 李瓶儿说：“再不的，房子盖完，我烧了灵，搬在五姐那边楼上住两日。【眉批：写急情，一步紧如一步，盖为招蒋竹山地也。】【张竹坡夹批：一味热。】等你盖了新房子，搬移不迟。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说，我还等你的话。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张竹坡夹批：因嫁期算到百日，可叹，可叹！】我好念经烧灵。” （三月初十是花子虚的百日，往上倒100天，花子虚的死亡日期是去年的年底。花子虚死在了旧年的年底，这不是祥林嫂吗？
如果花子虚和祥林嫂在地下相遇，大概都要说一句“我好悔”或者“我好恨”。） 西门庆应诺，与李瓶儿歇了一夜。到次日，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 金莲说：“可知好哩！奴巴不的腾两间房与她住，只怕别人——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看大姐姐怎么说。” （*河水不洗船：河里都是水，河水洗船，顺水人情的意思。潘金莲的意思是：你娶李瓶儿进门，对我来说是顺水人情，我何乐不为？我这边绝对没得说。不过，我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想法，你最好去问问大姐姐吴月娘。 潘金莲这是和吴月娘干上了，不过这也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西门庆娶小妾，她内心是不愿意的。） 这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此时月娘正梳头。西门庆便把李瓶儿要嫁一节，从头至尾听说一遍。
月娘说：“你不好娶她。【旁批：拦头板。】她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她男子汉相交；【张竹坡夹批：何不早说？】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她寄放的许多东西。【旁批：当时收银日，何不绝之？】【张竹坡夹批：然则不娶他，此东西将安然不题乎？写月娘欺心险行，可恨，可恨！吾故曰：作者纯以隐笔写月娘也。】常言道：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旁批：当心一拳。】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眉批：所虑极是，但此时拒之晚矣。】【张竹坡夹批：正颜厉色一番，却又如此说出数语，总是痛仰无关。可恨，可恨！】
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走出前厅来，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旁批：如画。】又不好回李瓶儿话，又不好不去见李瓶儿。寻思了半日，还进入金莲房里来。【旁批：从容得妙。】 金莲见了，问他：“你到大姐姐房里，大姐姐怎么说？” 西门庆把月娘方才说的话，告诉了一遍。 金莲说：“大姐不肯，论理儿也说的是。【旁批：平心言便公。】【张竹坡夹批：妙绝，两可。然则西门自愚也。】你又买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当初又与她汉子相交了一场。我又是一说，既做朋友，没丝也有寸。叫官儿也看乔了。”
（潘金莲最后这段话有点复杂，咱们仔细看看哈。 我们先说潘金莲在表达什么。她表面要向着西门庆说话，暗地里又要挑拨西门庆和吴月娘的关系，还要阻止西门庆娶李瓶儿，她的目的很多，因此她说的这些话都是经过反复斟酌才说出口的，绝非随口乱讲。 首先，她认可了吴月娘的观点，觉得“平心而论，大姐姐说的也有道理”。然后借着这个论点，展开论据。潘金莲为什么说吴月娘说的“有道理”，她给出的理由是：1、你西门庆买了花子虚的房子，有经济往来；2、你西门庆现在还想娶花子虚的老婆，授人把柄；3、你西门庆当初和李瓶儿的老公也就是花子虚是众人皆知的把兄弟，如果你娶李瓶儿会有道德瑕疵，对你个人名声不好。这三点，汇成一句话就是：只要你西门庆迎娶李瓶儿，清河县的舆论炮火绝对会对准你大做文章。这是西门庆非常害怕的事情。为啥这么说，这需要咱们来解答一个问题： 问：西门庆作为一位精明的商人，为何在迎娶李瓶儿这件事情上，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在李瓶儿、潘金莲、吴月娘三个女人之间来回奔波，反复横跳，像是被降了智？ 如果大家只看故事情节，不从创作者的角度去思考，你就很难发现这种矛盾背后的根由是什么？我的答案是：西门庆不是被降了智，而是作者用这种“来回奔波，反复推诿”的写作技巧来给读者展示西门庆的内心恐惧，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解答另一个问题——西门庆到底在怕什么？ 我们可以试想想，一个小小李瓶儿而已，娶进门又能咋地呢？况且手里还有钱，清河县舆论怕什么，大家难道忘了武大郎那档子事了？当时就没有清河县舆论了吗？他西门庆什么时候要过脸面、顾过道德了？西门庆根本不在乎好吗？十个李瓶儿，想娶就娶，谁也管不着！那么，他为何不娶呢？吴月娘又不能真左右什么，李瓶儿也低三下气的求他赶快娶她。最爱吃醋的潘金莲也愿意做顺水人情（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这对西门庆来说根本不是事），那么西门庆为什么还在犹豫呢？千万别以为西门庆真的就是在考虑西门府花园还没建起来的事情哈。这借口一眼假，李瓶儿都不相信，咱们书外的读者听众就别上套了。 还是那个问题：西门庆到底因为什么在犹豫娶不娶李瓶儿的事？ 其实答案都被提点的不耐烦了，批书人一直在提醒读者，吴月娘也说了出来，就连这里的潘金莲说这番话也在提醒读者观众。就是“花大”。没错，想不到吧，西门庆惧怕的是花大。关于这个问题我记得我以前在讲武松的时候提过一嘴，西门庆在本书里就害怕两个人，一个是武松一个是花大，为啥无法无天的西门庆会害怕这二位爷呢？武松和花大也不是多有能量的人吧，难道比官府衙门里的人还可怕？ 
这问题的背后牵扯到很多话题，我先简单讲一下。武松是一种符号，他是暴力的符号；花大也是一种符号，他是法律的符号。这句话咋理解？武松是用拳头说话的人，西门庆再有钱，他可以买通官府可以无法无天，但他的命也只有一条哦，一旦武松用拳头说话，给他一刀，他就玩完。这个问题往深了讲会扯到“法律”的正当性上去。有个结论都不算秘密了，请记住，法律并不保护弱者。设想一个场景，武松要是活在现在，很多人会惧怕他，很多人又不会惧怕他。武松的拳头再硬，打一场架，他的拳头就被束之牢笼了。所以，武松就好比核弹一样，他最有威力的时候是按钮没下去的时候，一旦按下去，老虎就变成了猫。那么，花大为啥可怕呢，吴月娘说花大是个“刁徒泼皮”，一个泼皮而已，西门庆自己就是清河县最大的泼皮，为何要怕泼皮花大呢？嘿嘿，泼皮花大当然不足惧怕啦，怕就怕在这泼皮“衙门有人”，他会运用法律呀！ 对于深谙明朝衙门黑暗、法律黑暗的西门庆来说，你说他怕不怕？ 什么？你说你不怕？看看花子虚的下场吧！大家现在总该理解为何第14回会写一位杨府尹出来吧，知道为何一个清河县的争财产案子会被抓去京城审理吧。这都是因为花大“背后有人”，他使了钱，用法律手段敲诈了花子虚把土地财产吐了出来。 这种人很可怕的，不怕流氓讲道德，就怕流氓讲法律呀。 如果大家不信，且看本书第一聪明人、首席帮闲、怪狗才应伯爵应花子是怎么分析这件事情的吧。应伯爵是西门庆肚子里的蛔虫，他一眼就看出了西门庆的担忧所在。 西门庆从始至终就害怕两样东西，一个是拳头还没有落下的暴力化身武松，一个是背后有人的法律化身花大。前者武松的拳头因落在了李外传的身上，所以武松已从虎变成了猫，不再可怕。现在，可怕者就只有懂得把法律当做武器的花大一人了。 解释一下“没丝也有寸”是什么意思，“丝”和“寸”都是极小的度量单位，意思是多少沾点关系、多少有点瓜葛。另一种解释是丝绸的“丝”谐音私情的“私”，玩的是谐音梗。不管怎么理解，这里潘金莲的意思是既然你西门庆和花子虚是把兄弟，不管背后有什么样的情节，人家都会认为你娶李瓶儿的话背后一定有猫腻，说不定还会有人怀疑花子虚的死亡和你有关。因此，后面才引出一句“叫官儿也看乔了。”看乔是“轻视；误解”的意思。） 西门庆说：“这个也罢了。【眉批：“这个也罢了”一语，写得交情扫地，可胜痛哭。】倒只怕花大那厮没圈子跳，知道挟制她孝服不满，在中间鬼混。怎生计较？我如今又不好回她的。” （看了吧，人家西门老板不在乎清河县的道德舆论，他就怕花大借李瓶儿孝服不满改嫁一事运用法律武器作妖。我们可以往深了聊一聊，为什么大富豪西门庆这么怕法律的镰刀落在自己头上。大家可以看看《大明王朝1566》的富豪沈一石的下场。有历史学者曾论证过，古代的商人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一群人，他们确实能赚到很多钱，但他们一旦有钱了，就会陷入极大的不安全、焦虑的一条路上去。不管这钱是干净的钱还是不干净的钱，古代有钱的富豪往往赚钱到一定底地步就不会前进了，不会出现西方那种无限追求财富利益的情况，他们会十分热衷买房子置地，会陷入物质享受中无法自拔。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投入生产，促进生产力的提高呢？
说到底，中国古代商人接触不到顶级的权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权力者眼中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大肥羊罢了。这和西方的资本家完全是两个概念。所以咱们看，有钱的西门庆会寻求权利的护佑，官不在大小，有和没有是两码事。我们只看到了一个焦虑没有安全感的李瓶儿，却看不到财富迅速累积，焦虑感越来越严重的商人西门庆。） 金莲说：“呸！有甚难处的事？我问你，你今日回她（指李瓶儿）去，还是明日回她去？” 西门庆说：“她叫我今日回她声去。” 金莲说：“你今日到她那里，这么对她说。你说：'我到家对五姐说来，她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你这家火（桌椅板凳箱笼之类）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亦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七八也待盖了（马上就要盖那三间玩花楼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边孝服也将满，那时娶你过去，却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姐楼上，荤不荤，素不素，【张竹坡夹批：然则同在花园住，亦只荤不荤，素不素。此六字，可共赠金、瓶、梅三人也。】挤在一处甚么样子？’你就这么跟她说，管情她也罢了。”
西门庆听言大喜，哪里等的时分，赶紧走到李瓶儿家。 李瓶儿见了便问：“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 西门庆回说：“五姐说来，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再搬去不迟。如今她那边楼上，堆的破零三乱，你这些东西过去，哪里堆放？还有一件事打搅：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眉批：心病，故忍不住说出。】【张竹坡夹批：正景心事。】如之奈何？” （停，我们看一下西门庆的回答。西门庆在转述潘金莲教给他的应对语时，忍不住加了一句话——一句和花大相关的话。 这句话是西门庆私自添加的，这足以印证前面我对西门庆的内心恐惧的逻辑分析。） 李瓶儿说：“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我是我，他是他），当官写立分单（明白分家，案子也断明白了），已倒断开了的勾当。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张评：与王婆说武二对针。】自古'叔嫂不通问’，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我如今见过不的日子，他顾不的我。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叫那贼花子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张评：然则瓶儿姻缘倒亏他？由自己而成。】说完，因问：“你这房子，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
西门庆回她：“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及到油漆了，也到五月头上。” （注意下“油漆”二字，油漆在本书中不是名词，而是动词。意思是“等到房子刷好漆料，装修完毕”，到那时，估计也该是五月份了。 盖房子的开始时间是二月初八，盖了一个月左右，现在是三月份，西门庆说等到三间玩花楼装修完能住人时要到五月份，这说明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意味着在此期间，有两个月的变数。这对李瓶儿来说，焦虑感还要延续两个月。作者一直强调时间，隐隐暗示着事情不会顺利，在这两月时间，一定会有变故出现。） 李瓶儿说：“我的哥哥，你上紧些。奴情愿等着到那时候也罢。”【张评：不等着，将安往耶？】说毕，丫鬟摆上酒，两个欢娱饮酒过夜。西门庆自此，没三五日不来，俱不必细说。【张评：一总。】 （什么叫“没三五日不来”？这句子十分耐人寻味。 西门庆怕应付李瓶儿，怕李瓶儿再絮叨想早点嫁过来的话，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此，没个三五天，不上门。 太现实了，这情节真实的可怕呀。）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期讲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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