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扫痕，从这期开始咱们要进入《金瓶梅》第十七回的文本故事了，先看一下本回的回目： （解释一下“宇给事”三个字，“宇”是宇文虚中，这是个人名；“给事”是给事中，这是个官职名。“劾”是检举揭发、判罪的意思。上半回写一个叫宇文虚中的给事中把杨提督给检举揭发了，下半回写李瓶儿招了个赘婿。 由回目可知，这一回内容出现了大转折，杨提督是西门庆的四门亲家，本是西门庆在京城的靠山，现在他马上就要被人弹劾了。京城官场一咳嗽，落在地方上那就是大地震呀，因此，西门庆要危险了。身家性命都难保了，区区情人李瓶儿，谁还顾得上她呀。前面李瓶儿和西门庆不是你侬我侬么？危险到来，全部打回原形！ 这一回听着很热闹，其实读来颇觉伤心。国家生病了，把个把奸臣撸下马；美人生病了，找个医生来看病。可最终结果是什么呢？西门庆雇人把医生打跑，又给蔡京送礼勾搭上了更大的靠山。这样，地方豪强恶霸西门财主，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愈加蒸腾繁荣。可叹呐。笑笑生家国同构，以人生病映照国家生病，并且他在本回真真切切写了一篇奏疏，到时咱们可要仔细瞧瞧。） 回前诗曰： （这首五言乃唐朝诗人袁晖所作《相和歌辞 · 长门怨》。全诗简单易懂，大家一看便知。） 词话本回前诗： （词话本的诗词水平严格来说，有些欠缺，毛病是很多的。比如这一首，同样的一首诗词，在第十三回、十七回、八十二回，重复用了三次。并且，字句各有出入。 第五句“思往事，梦魂迷”，这是三字两句，因此，词话本的这首不属诗，而属词，词牌名是《鹧鸪天》。） 正文开始。 话说五月二十日，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那日封五星分资（五钱银子），两方手帕，打选衣帽齐整，骑着大白马，四个小厮跟随，往他家拜寿。席间也有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般武官儿饮酒，鼓乐迎接，搬演（扮演；演出）戏文，只是四个唱的递酒。 （*帅府周守备：帅府是宋代经略安抚司的代称，以其统帅一路兵民而称“帅臣”，其署府称为“帅司”或“帅府”。本书提到的帅府指的是守备府，守备是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 这段有四个字需要重点解释，即“五星分资”，分资就是份子，这说的是份子钱。那么，这是多少钱呢？所谓的“星”指的是戥子上秤星，也就是秤杆上的花星。 
戥子，也叫戥秤，也写作等子，这是一种小剂量精密衡器，多用来称量金银或药物。有个成语叫“一星半点”，形容极少，这成语就是从戥子上来的。戥子的计量单位为斤、两、钱、分、厘，除了1斤为16两，其余皆为10进位。现在大家都不用秤称东西，可能不知道这玩意怎么用。一杆秤可以搭配好几个不同重量的秤砣，我给大家模拟着讲一下这秤是怎么用的。
比如我手里有一杆秤，这杆秤搭配着两个秤砣，这两个秤砣分别是一斤的和十斤的。那么，如果我要称一包药材，我就拿出一斤的秤砣，称了称药材重半斤；现在我想称几根大萝卜，发现一斤的秤砣打不住，于是我就换上十斤的秤砣，这样称出来萝卜重三斤；最后我还想称一袋土豆重多少，我估摸着得有二三十斤吧，这样我这杆秤就不行了，我得换大秤。秤分大小。秤杆越粗越长，搭配的秤砣就越重。我小时候家里有一杆半人高的大秤，秤砣就是五十斤的。我以前串乡卖过菜，用的就是小秤杆，所以我对称东西还是很熟悉的，和我同龄的人估计没怎么用过。秤杆上的称星有大有小，怎么计算重量要根据你秤杆上的秤星刻度和秤砣的重量而来，没有一成不变的计算方式。西门庆拿了份子钱“五星”，大概他用的是专门称金银的小戥子，秤砣重一斤，古代一斤十六两，因此秤杆上会有16个大秤星，每两个大秤星中间还还会有小秤星。比如西门庆的戥子能称一斤重的银子，那么一个秤星就代表一两重，一个小秤星则代表一钱重。我给大家画个图吧，咱们看图说话：
看我画的这个图，一般来说，第五个星指的是五钱，可如果说的是大星的话，也可能是五两。不过，五星分资一般是指五钱银子哈，折算一下，也就是500元。 钱的事情说完了，咱们注意这段文字里走动的时间线，现在是五月初二，西门府的扩建工程开始于二月初八，他这工程已经干了快三个月了。 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这都是武官，西门庆目前没有官职。留意最后一句话——“只是四个唱的递酒”——崇祯本把这句话给删了。大家可以想想，为啥笑笑生要说席上有四个唱的递酒呢？我不是说周守备应该叫五个唱的哈，这个唱曲的呀，一般都是双数，客人少的话叫二个唱的即可，宴席隆重的话才会叫四个唱的，四人乐团这个规格很高了。笑笑生说席上有四个唱的递酒，侧面表明周守备今天这场生日宴会办得很热闹，舍得花钱，场面很足。搞不明白崇祯本为啥要删这句话。） 玳安接了衣裳，回马来家。到日西时分，又骑马接去。走到西街口上，撞见冯妈妈。便开口问：“冯妈妈哪里去？”
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来请你爹来。顾银匠（崇祯本改作“雇”）整理头面完备，今日拿盒送来，请你爹那里瞧去。你二娘还和你爹说话哩。” 玳安说：“俺爹今日都在守备府周老爹处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罢，等我到那里对爹说就是了。” 冯妈妈说：“累你好歹说声，你二娘等着哩。” 这玳安打马径到守备府。众官员正饮酒在热闹处，玳安走到西门庆席前说：“小的回马家来时，在街口撞遇着冯妈妈，二娘使了来说，顾银匠送了头面来了，（崇祯本改作“雇”）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
（这一段没啥可讲的，我只讲一个字：顾。词话本写的是“照顾”的“顾”，在此作姓氏理解，“顾银匠”就是一个姓顾的银匠，这和潘金莲的父亲被称作“潘裁缝”是一个道理。而崇祯本给改成了“雇佣”的“雇”。这就是想当然了，实际上词话本并非是“顾”“雇”不分，如果要表达“雇佣”的意思，词话本也是直接写正确的“雇”字。 为什么我笃定崇祯本想当然呢？除了上面的原因，大家请看玳安对西门庆说的这句话：小的回马家来时，在街口撞遇着冯妈妈，二娘使了来说，顾银匠送了头面来了，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这是玳安转述冯妈妈的话，李瓶儿雇佣银匠打造头面首饰这需要和西门庆说吗？他要传达的信息是“头面首饰已打造完毕送了过来，李瓶儿请西门庆去看一看”这个信息。 第三个理由是在第二十回，这个顾银匠又出现了。那时李瓶儿已经嫁进了西门府，大家奚落李瓶儿，文本写： 于是把个李瓶儿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良久，西门庆进房来，回他顾银匠家打造生活。就与他计较，明日发柬，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少不的拿帖儿请请花大哥。 中间这句的意思是西门庆进屋跟李瓶儿说他拿着首饰去了顾银匠家，差事交给顾银匠去办了。看了吧，是“顾银匠家”，你要是把这个字改成雇佣的雇，这里的这个“家”字就说不通了。） 西门庆听了，拿了些点心汤饭与玳安吃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备哪里肯放，拦门拿巨杯相劝。 （这场面活灵活现，拦在门口拿着大杯子劝酒，这情节太接地气了。） 西门庆说：“蒙大人见赐，宁可饮一杯。还有些小事，不能尽情，恕罪，恕罪！”于是一饮而尽，作辞周守备上马，径到李瓶儿家。
这边李瓶儿接着，茶汤毕，西门庆分付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了，李瓶儿叫迎春盒里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付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
（大家记好这个日子哈，按照西门庆的安排，五月二十四下礼，下个月初四，也就是六月初四举行婚礼。今天是五月二十，也就是说四天后下礼，十几天之后结婚。李瓶儿这下开心了。） 李瓶儿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张竹坡眉批：一路写去，总觉满心满意之笔，为下文一冷反照。故知与前娶玉楼时别金莲文字遥对也。】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凉席干净，两个在纱帐之中，香焚兰麝，衾展鲛绡，脱去衣裳，并肩迭股，饮酒调笑。良久，春色横眉，淫心荡漾，西门庆先和瓶儿云雨一回，然后乘着酒兴坐于床上，令瓶儿横躺于袵rèn席之上，给他品萧。 （*袵席：亦作“衽席”，泛指卧席。比如床褥呀蒲席、竹席呀。 ） 这是个啥场景？但见： 崇祯本诗词是： （同样是在调侃美人“吹奏乐器”的场景，词话本写的唯美，崇祯本写的有趣。如果让我选的话，我会选崇祯本这首，好玩极了。不是说吹箫吗？箫是乐器呀，他把吹箫这个行为比作“肉音”，说“辨不出宫商角徵”，而且他写出了该动作的精髓，即“深吞添吐”。最后一句“灵犀味美”，这tm是啥意思？这是吃了呀。
你问我这描写色情吗？好像是有点；要说很色情吗？我又觉得十分平常。这情节开了荤的男女都能理解呀，没啥特别的。李瓶儿知道婚期将近，今天她很乐意伺候西门庆。） 西门庆于是醉中戏问瓶儿：“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 （西门庆这行为好比现男友现女友在床上问前男友前女友的事情，这种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呢？有也得说没有呀。不但要说没有，还要贬损一下前任才行。） 李瓶儿说：“他逐日睡生梦死，奴哪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白棍儿（崇祯本写作“打倘棍儿”），也不算人。【眉批：瓶儿与老公公颇相好，开口不忘。】甚么材料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砢碜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张竹坡夹批：谨对“情感”一回，一字不移，可想。】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这段隐晦地透露出了李瓶儿和花子虚的真实关系。如果李瓶儿说的是真话，那么在花太监活着的时候，花子虚是和花太监在一起睡的，意思就是花子虚和李瓶儿是分房睡的。这简直太不合情理了。眉批说：瓶儿与老公公颇相好，开口不忘。如果李瓶儿是花太监的禁脔，其实花太监是会性虐李瓶儿的，如此，为何在李瓶儿嘴里，我们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李瓶儿很尊重花太监呢？ 下面我说说我的观点哈，不保证正确。我觉得这是一种言语态度上的障眼法，李瓶儿和花太监的事情隐隐约约大家有所察觉，只不过这事很私密，花府大门一关，晚上床上之事，谁也没法闯进去看，因此，这事不论真假只能算传言。对清河县的好事者来说，大家说起来就是：哎，你知道吗？听说花子虚的老婆和他那个太监叔叔有一腿。此传言随着花太监的死亡慢慢偃旗息鼓，可是，毕竟西门庆是听说过的，而李瓶儿也知道西门庆听过她和花太监的传言，于是在谈到花太监的时候，李瓶儿会在言语上表现出一种“花太监是严厉的一家之主，她作为小辈很尊重花太监”的状态。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西门庆面前维持住她的尊严。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能不能这样理解，大家见仁见智吧。 笑笑生把李瓶儿和花太监的事情写的非常隐晦，如果大家单纯从情节上来看，你可能会觉得这俩人只是可能有猫腻，如果你从创作的角度来看，这猫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笑笑生虽写李瓶儿隐晦，但他写潘金莲写的很直白，直接就说张大户把潘金莲嫁给武大郎，等武大郎出门，张大户就和潘金莲在一块，即便武大郎知道也没事，给他点钱，再说武大郎也不傻，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是替人养二奶呢。张大户家的事情就照应着花太监家的事情。咱们看这里李瓶儿不是很尊重花太监吗？等她血山崩发作，花子虚来看她，李瓶儿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呢？文本写：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油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油坐了一回，起身到前边，向西门庆说道：「俺过世公公老爹，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来不曾？不拘妇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里有收下此药，何不服之？」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 有没有发现李瓶儿对花子由的态度很冷淡，前后有好几拨人来看望她，她都殷勤相待，唯有花子由来看望她，她的表现是不言语，面朝里。大家一定要注意体会这里面的微妙情绪哈。为啥李瓶儿会这样？原因还是和花太监有关。因为花家的男人花子由是知道实情的，花子由知道李瓶儿的血山崩是怎么来的。面对一个知道实情的花家男人，李瓶儿的心情是又恨又怨又羞又气，所以她才会表现的十分不正常。 说回文本，这段出现了一句很著名的台词——就是医奴的药一般。这句话被很多作者学了去，其出处就是《金瓶梅》。 李瓶儿说西门庆是医她的药，而这一回，李瓶儿就生病了，西门庆又是卖药材的人家，最后，李瓶儿又是病死的。作者不用别的东西作比喻，偏偏就说“药”，其深意有多重。 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女人嘴甜起来，也是杀人的刀。一般男人也招架不住。） 两个耍一回，又干了一回。傍边迎春伺侯下一个小方盒，都是各样细巧果仁、肉心鸡鹅腰掌、梅桂菊花饼儿。小金壶内，满泛琼浆。从黄昏掌上灯烛，且干且饮，直耍到一更时分。只听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使冯妈妈开门瞧去，原来是玳安来了。 （故事要起波澜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期讲解。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