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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扫痕，书接上期。 上期讲到西门庆在李瓶儿家吃喝玩乐，直耍到一更时分。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拍门，叫冯妈妈出去看，原来是玳安来了。 西门庆心中纳闷，说：“我分付明日来接我，这咱晚又来做甚么？”因叫进房来问他。那小厮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西门庆与瓶儿睡着，又不敢进来，只在帘外说话。只听他说：“姐姐、姐夫都搬来了。【张竹坡夹批：突插一笋。】许多箱笼在家中，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计较话哩。”
这西门庆听了，只顾犹豫：“这咱晚端的有甚缘故？须得到家瞧瞧。”于是连忙起来，李瓶儿打发他穿上衣服，做了一盏暖酒与他吃，打马一直来家。 西门庆进了家门，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
（深更半夜，女儿女婿带着床帐家伙过来，傻瓜也知道出事了。估计这会儿西门庆的心在嘣嘣乱跳。） 女婿陈敬济（词话本写作“陈经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拟枷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走，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些家活箱笼，就且暂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时。他便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的事宁之日，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真相大白了，原来是杨提督被人参了一本，皇帝问责，和杨提督有瓜葛的官场中人其身家性命皆岌岌可危。陈洪作为杨提督的亲家，自然难逃干系，于是陈洪赶紧打发儿子儿媳带着金银财宝来清河县躲灾，他则起身去东京找他的姐姐妹妹，继续打探消息。 解释几个词语吧。 *科道官：这是明朝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各道监察御史的合称。明朝按六部分设六科给事中，用来监察中央各部官员；地方上设立十三道监察御史，用来巡按各省。给事中和各道监察御史合称科道。主要职责就是谏言和监察。 *南牢：监狱的别称。古代以北为尊，监狱是关押犯人的地界，因此一般会建立在城南方位，人们往往称呼为“南狱”或“南牢”。除此之外，从方位五行来说，南方属火，火克金。 *问拟：问是审问，拟是拟罪，合起来就是审问罪犯拟定罪行。 *杨干办：这个一位姓杨的干办，他在提督府当差。干办是一种军事官职。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开始注意及时掌握准确政治信息的重要性了。陈洪之所以可以提前把儿子儿媳送出来，多亏了提督府的杨干办及时送信，而西门庆之所以能够死里逃生，也得益于掌握了准确的政治信息。 这一点是此事件能带给大家的最大现实价值。） 西门庆问：“你爹有书没有？” 陈敬济忙说：“有书在此。”说完向袖中取出书信，递与西门庆拆开观看。
只见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 奉大德西门亲家见字。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旁批：犹护局。】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 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恐县中有甚声色，【旁批：周密。】生令小儿另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张竹坡眉批：又是六月二十日，重沓得好。】洪再拜。
（这是陈洪给西门庆的一封颇为正式的书信，借此我们来说一说明朝的书帖文化吧。 我说的书帖文化，包括请帖、书信、柬帖等一切写在纸上的帖子，这里陈洪写的是一封书信，咱们具体来讲讲。 在明朝，一封完整的书信一般由三个部件组成：信纸、封套和签条。为显庄重，书信还要放在专门的信盒里装着。大家看了十几回的金瓶文本了，想必大家对于“请书盒”这样的物件已经不陌生了。陈洪的这封书信比较特殊，不便大张旗鼓地用书盒装着，因此文本写的是陈敬济从袖中把书信取了出来。 这封信有没有签条不得而知，估计是没有的。签条是贴在封套外面的一个东西，一般可以写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方便送信人送信。打开信封，里面是信纸，信纸的讲究很多，是单贴还是双贴，是红颜色还是白颜色，是官用的还是民用的，只要你想讲究，那就有无数元素可以讲究。展开信纸，上面就是书信的具体内容了。 古人写信，要注意地位、抬头、分行、称谓、结尾等几个要素。陈洪这封信的格式是什么样的呢？我用图来展示吧。
这图是我从词话本的影印本上截出来的，格式如何大家一看便知。第一句“眷生陈洪顿首”这是写信人的地位，陈洪和西门庆是亲家，所以这几个字不是顶格写的，而是在低于信纸二分之一的部分写的。眷生是什么称呼？据《辞海》解释：两家结为婚姻以后，对于长辈者称眷翁，自称眷晚生；对平辈者称眷兄，自称眷弟；对于幼辈者称眷侄，自称眷生或眷侍生。记住这个眷生，以后因为这个称呼还会闹笑话。 正文第一句是“奉大德西门亲家见字。”这一句是称呼收信人，出于尊重，一般要写于起手顶头第一行。第二句是“余情不叙”，事态紧急，直接说事吧。“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雄州即雄县，明朝时期属保定府管辖，今为雄安新区。这几句交代了事情发生的原委，为啥权势滔天的杨提督会被弹劾？原来外敌来犯，兵部尚书耽误了军机，连累了同为武官的杨提督。当然，实情是不是如此，这只是陈洪给的一个体面说法，他总不能说杨提督不是被人连累，而是主动犯了错事吧。明朝兵部尚书的权力很大，属六部尚书之一，别称大司马，这是个文职，管的是全国军事，正二品，于谦、夏言、史可法都曾任职兵部尚书。如果换算成现在的官职，大概是军委副主席、国防部长、总参谋长和后勤部长的总称。提督是武职，主要职责是卫戍、安保，换算成现在的职位大概相当于首都卫戍区的司令吧。杨提督和王尚书可不是一个级别的官员，所以陈洪才说由于王尚书失误，连累到了低下的杨提督。陈洪不叫杨提督，叫“杨老爷”，批语说“犹护局”，是呀，事情都到这份上了，该维护还是要维护呀。我们注意该事件的连累顺序。王尚书连累了杨提督，杨提督连累了陈洪，陈洪连累了西门庆，这是从高到低，一层一层连累下来的。大家彼此有姻亲关系，什么叫官场呀，这就是。王杨陈西，贾史王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简单来讲就是因为战场失利，兵部尚书和杨提督被检察院参了一本。
正文第二段另起一行，参劾的结果是啥呢？“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谁被拿下监牢？是王尚书和杨提督。其余牵扯人员发边卫充军。如果西门庆不提前做准备，他的结局应该就是发边卫充军。后文西门庆派人去京城走门路，在右相李邦彦府上看到了这么几行字： 杨戬名下坏事书办官卢虎，干办杨盛......亲党陈洪、西门庆、胡四等，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乞敕下法司，将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或置之典刑，以正国法。不可一日使之留于世也！ 三法司指的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记住这个三法司会审，为啥西门庆走人情跑到李邦彦府上去了，谁负责审理案件，就得把礼送到谁府上。 陈洪后面的话比较好理解，他一听到这声官场惊雷，着实吓坏了。也对，陈洪的靠山是杨提督，现在出事的就是他的靠山，他即便手里有万贯金银，没有门路送礼也不知道送给谁。于是他先把儿子陈敬济、儿媳西门大姐，连同一堆金银珠宝，统统运到了清河县。有个问题需要说明哈，陈洪家不在京城，是不是清河县人，不明。从书信来看，可能是清河县人，反正距离不会太远。人家陈洪的用词是“暂借亲家府上寄寓”，这句话至关重要，未来陈敬济和西门庆、吴月娘以及西门大姐的矛盾就从这句话上来。是暂时寄放在西门府，不是送给西门府。西门庆贪得无厌，前后得了三宗白财，一是孟玉楼的嫁妆，二是李瓶儿的嫁妆，三是陈洪的寄存财宝。你要问财富怎么积累？呐，就是这样喽。靠武大郎起早贪黑蒸馒头，反正成不了富翁。 陈洪送走儿子和财宝，没有后顾之忧了，于是他独身一人来到京城，投在姐夫张世廉家，打听朝中消息。这个陈洪呀，棋差一步，他在这场官场事变中没能像西门庆那样跳出来，咱们要仔细看看他在哪个步骤做错了。 官场的事，你死我活，棋差一步，即天壤之别。 “待事务宁帖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宁帖在这里是妥帖的意思，陈洪的意思是说等事情处理好了，他就从京城回来，到时候他不会忘了西门庆的大恩大德。 下面一句话非常重要，陈洪嘱咐说“诚恐县中有甚声色，生令小儿另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哈，五百两雪花白银呀，除了箱笼珠宝等物，这五百两可是实打实的现金呀，未来都被西门庆昧下了，如果你是陈敬济，你是什么心情？ 最后一句是“灯下草草不宣。”意思是，这封信在灯下草草写成，多余的感谢话就不再重复说了。不宣的意思是不一一细说。这样解释一点味道没有，换成优雅文字便是“灯下草书，难尽万一；容后相见，备述详情。”最后的落笔是“仲夏二十日，洪再拜。”仲夏就是五月，五月二十日，陈洪再拜。 一封完整的书信，讲完了。） 西门庆看完书信，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张竹坡夹批：记清。】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月娘上房来。【旁批：伏。】 （注意东厢房三个字，咱们的西门府绘制工作，又可以添改一番了。如图所示：
陈敬济虽然现在只是个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大男孩，但他毕竟属于外男，西门庆把女儿女婿安排在前厅东厢房这个位置，无可厚非。我们都知道陈敬济未来会和潘金莲混在一起，只有在距离上先做好隔绝，到时候写到奸情时才会刺激。） 陈敬济取出他那五百两银子（50万），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5000元），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房（崇祯本改为“承行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
（注意陈敬济拿出来的这五百两银子。人家是让西门庆看着帮陈家打点关系的，西门庆根本顾不上管陈家，他都自己花了。 西门庆的政治觉悟太高了，他立刻把吴主管找来，这个吴主管就是西门庆的把兄弟吴典恩，之前作者对他的介绍是“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找人办事不给钱哪行？给了吴典恩五千元，他不是和县衙官吏们熟悉吗？这吴典恩连夜来到专管文书的孔目房里，抄写了一份京城发到地方的邸报文书交给西门庆。 说说这个邸报吧，没有这个玩意儿，西门庆就得不到准确的政治信息。邸报，也叫邸抄。史料记载，汉唐时期，地方会在京城设邸，用来传抄奏章、诏令等朝廷文书。其实大家可以思考一下，权力是什么？或者说权力怎么来的？权力会不会就是信息呢？或者信息本身组成了权力的肉身。准确的有效信息就是权力呀。咱们大家可以把邸报理解成古代的官方报刊，我们现在也有驻京办，差不多的意思吧。时间来到宋朝，邸报的传抄范围扩大，以前只有官员才能传抄阅览，现在商人也参与了进来，这玩意可以卖钱呀。我想到了电视剧《潜伏》里的谢若琳。  谢若琳这类人卖国民党情报，那是毫不手软。一个师两根金条，你猜信息和权力的关系是什么？
吴典恩就是明朝版的谢若琳，五两银子，他就从衙门搞来了京城刚刚发下来的邸报。 其实咱们看，西门庆为何在收到亲家陈洪的来信后，还要特意去抄邸报呢？前面我已经说了，是准确的有效信息是权利，不是任何信息都有资格组成权力。陈洪的信毕竟隔了一层，西门庆无法判断东京官场地震的来龙去脉，因此，为了获取准确的有效信息，他必须得搞到第一手的信息。 没有信息，就无法做出判断。获取准确的有效信息，永远是做事布局的头一步。） 且说这邸报上面端的写的是甚言语，我给大家一字不落念它一遍： 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一本，恳乞宸断，亟诛误国权奸，以振本兵，以消虏患事：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周之猃狁，汉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强，又（另作“至”）我皇宋建国，大辽纵横中国者（另作“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谚云：霜降而堂钟鸣，雨下而柱础润。以类感类，必然之理。譬犹病夫至此，腹心之疾已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肢百骸，无非受病。虽卢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眉批：绝妙议论，当选入名臣奏疏中。】今天下之势，正犹病夫尪羸（另作“兀羸”）之极矣。
君犹元首也，辅臣犹腹心也，百官犹四肢也。（但凡提到“陛下”/“皇上”等字眼，要空两格或另起一行，以示尊重） 陛下端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尽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扞，则虏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君，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四海为之寒心。联翩朱紫，华聚（另作“萃聚”）一门。迩者河湟失议，主议伐辽，内割三郡；郭药师之叛，失陷卒致；金虏背盟，凭陵中夏。此皆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王黼贪庸无赖，行比俳优。蒙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终无一筹可展。乃者，张达残于太原，为之张皇（惶）失散。今虏之犯内陆，则又挈妻子南下，为自全之计。其误国之罪，可胜诛戮？杨戬本以纨裤膏粱，叨承祖荫，凭籍宠灵，典司兵柄，滥膺阃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
此三臣者，皆朋党固结，内外萌蔽，为（空两格以示尊重） 陛下腹心之蛊者也。数年以来，招灾致异，丧本伤元，役重赋烦，生民离散。盗贼猖獗，夷虏犯顺。天下之膏腴已尽，国家之纪纲废弛。虽擢发不足以数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该科，备员谏职，徒以目击奸臣误国而不为（空两格以示尊重） 皇上陈之，则上辜君父之恩，下负平生所学。伏乞宸断，将京等一干党恶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罚；或致极典，以彰显戮；或照例枷号，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畅快。国法已正，虏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圣旨（圣旨二字也要空两格，或另起一行，或顶格而写）：“蔡京姑留辅政。王黼、杨戬便拿送三法司，会问明白来说。钦此钦遵！”续该三法司会问过，并党恶人犯王黼、杨戬，本兵不职，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陆，律应处斩。手下坏事家人、书办、官掾 、亲党：董升、卢虎、杨盛、庞宣、韩宗仁、陈洪、黄玉、贾廉、刘盛、赵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张竹坡夹批：便撰一表文，如见。】
这份邸报由宇文虚中的奏疏和三法司的判决组成，其中还夹杂着皇帝的圣旨，可以说非常重要。感兴趣的伙计可以自己先看一下，下一期，我将带领大家一段一段仔细分析这份九百多字的邸报内容，希望大家到时不会觉得枯燥无味吧。 多了不说了，伙计们，咱们下期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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