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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咖】飘峰山下的老兵

 凤视界 2023-10-24 发布于湖南

飘峰山下的老兵



文/范季明

飘峰山静静横亘在长沙、平江、汨罗三县交界处,终年累月云遮雾绕,即使是风清云淡的金秋十月,也只露出半张带宠的笑脸。飘峰山,也许就是驾着云彩,从什么地方飘来的吧。

初秋八月,秋凉渐起,林荫蔽日,溪水潺潺,我们23班的几个老战友依着老规矩,又相邀攀上了飘峰山。大家光着膀子,依偎在大山的怀抱,时而仰望蓝天,看天际五彩斑斓的云彩;时而俯脸贴在青石板上,聆听大山灵动的脉搏。朋友,你读得懂飘峰大山么?这份惬意的享受你有过么?我悄悄地告诉你吧,这份与天地共享的心旌震撼,不是顺手拈来的,这是飘峰山儿女的骄傲。

飘峰山,图片来自网络)

山杠子就是飘峰山人。当年入伍参军,我和山杠子、山豹子、王扬就分在一个班。全班十二个人,我们飘峰山的汉子就占了六个。

山豹子叫刘山松,当了我们的班长。山杠子叫常山杉,当了副班长。我叫林中豪。论起大名来,我这林中豪杰的名字也相当响亮了。可在部队,因为个子高,就赚了个列队时站到了最后。

部队是所大学校。除了上课就是军事训练。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个字也不能落下。这一活泼起来,山豹子、山杠子的名字叫起来响当当的。王扬叫黄杨木,我就被叫做“银毫子”,还有几个出生在汕头大海边的战友,就叫我“钢镚儿”了,你说气人啵?好在战友们心都是拴在一起的。这浑名听起来亲切。不瞒你说,我们现在都年逾花甲,战友们聚在一起,不叫个小名心里才别扭哩。你看,我们离那场战争四十多年了。大家聚在一起和当年的情景还一样。

记得当年我们班在全团比武中拿了个第二名,我手榴弹甩了个86.5米,为全班成绩添了彩。班务会后战友们说,要把我的“银毫子”“钢镚儿”小名改了,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好名儿来。从潮州来的黄海平说:“就叫林有钱吧,总比银毫子、钢镚子牌头大些!”。谁知这一叫,全班都叫成“林有钱,李有钱,刘有钱”了。这事儿,惹下了一场大麻烦。也成了我们参加那场战争的战前总动员的前奏曲。

上午八点,通讯员传来了上级指令。八点二十分,全班成武装队列,接受上级的战备检查。

“大家给我抬起头,挺起胸,精气神来足啊!”刘山松想,才拿个全团第二名,要参加全军比武,成绩还要再上一个台阶,训练得加紧加紧再加紧。乘着上级来考核的机遇,得再鼓一把劲,加一把油。

连长来了,指导员来了,营教导员也来了。看来这次考核级别不低。

“立正、稍息、立正”口令如雷霆震撼,空气有如凝固了一样。

“报告,354523班,班长刘山松。”

“报告,23班副班长常山杉。”

“……”

报告完毕,连长又宣布了营教导员的第二道指令:23班,报告每个人的小名外号,从班长刘山松开始。”

刘山松懵了,这战备考核还要报小名?

“报告,23班班长刘山松,小名山豹子!”军令如山,刘山松心里犯了嘀咕,可是没有权诘问。

“报告,23班副班长常山杉,外号山杠子!”

黄海平叫黄鱼,张海生叫海参,钢镚子是最后一个,全班报告完毕,又挺直了腰杆站成了齐刷刷一排。

“谁叫有钱?”教导员目光炯炯,厉声呵问道:“谁有钱?”

战士们面面相觑,黄海平向前一步,行了注目礼。不等黄海平解释,教导员又提高了嗓门:“你叫黄海平,海上平静过吗?明天给你一只船,船上装滿了钱,大海要连人带船一口吞噬了你!用钞票给你缝一件大袄,你穿着上街,老百姓的唾沫要淹死你!”

“要钱?要钱做什么?大家肩上的责任,是钱能比的么?”教导员挥手一指军营后的崇山峻岭,山势崔嵬,云海松涛,皓日当空,惠风和畅。

“我们有960万平方公里的美丽家园,有12亿的骨肉同胞,保家卫国就是我们的责任,这份责任比泰山还重,一座金山也不能与之相比。”

“取个小名外号,有一定的历史文化渊源,也是一种习俗。我们家乡也有叫铁蛋、石锁、牛犊子、狗剩子的。”教导员语气缓和了很多:“你叫山豹子,像一只矫健的猎豹,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你叫钢镚子,花的每一分钱都响当当铿锵有声,这外号让人听着舒服,如果大家都叫什么'常有钱、李有钱、林有钱’,心里装着几个钱,那我们这支队伍怎么能扛起驱赶豺狼,保家卫国的责任?”

战争是残酷的,是正义与邪恶的搏杀,是血与火的洗礼。在战场上,来不得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我们要的是一颗忠心赤胆,一股视死如归的壮志,一身骁勇善战的本领。挺直了,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扒下了,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们312名勇士,七位来自巍然矗立的飘峰大山,五位来自波涛汹涌的南海。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们是有着五千年文明发展史的中华民族的子孙,驱赶豺狼,保家卫国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要抛弃任何私心杂念。英勇杀敌,一往无前。这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更是一份名垂青史的荣耀!”

军旗猎猎,军威赫赫。战士们的额上青筋暴起,热血偾张,群情激荡,一桶爆炸的火药正在燃向爆点。

一级战备动员令下达了。团部收到的第一份请战书是23班的:

赤胆忠心,誓死保卫祖国;不怕牺牲,誓将热血写青春;舍身为国,死而无憾;谁敢犯我中华,叫你有来无回;摒弃私心杂念,上阵英勇杀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精忠报国,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我以我血荐轩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战士们在请战书上写下一句句誓言,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咬破食指,给自己的姓名印上鲜红的血印。

23班扛起了攻打307高地尖刀班的战旗。

这是一条陡峭的峡谷,山如刀削,怪石嶙峋。坚固的碉堡就建在两山之间的关隘上。坦克和重炮进不来,连队的战士们只能利用岩石作掩护,匍匐前进,可是还没靠近地堡,敌人一顿机枪扫射,再扔下几颗炸弹,就把战士们压制得抬不起头。

3班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凭着山里人从小练就的本领,摸爬滚打,腾挪跳跃,依着巨石做掩护,很快抵进了碉堡。

“飕!”山豹子像一支利箭射出去,他往地堡里塞了二个手雷。山杠子冲上去了,一边扔手榴弹一边端着轻机枪扫射。我手榴弹扔得远,也撂倒了几个赶来增援的敌兵。

小钢炮,重机枪,火焰喷射器,枪炮声嘶叫声响成一遍,战士们一个个如出山猛虎冲上去了,红旗插上了307高地。

这场胜利,把敌人的防线撕开了一道口子,为我军全局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是,3班有六位战友为这场战斗献出了生命。

班长刘山松倚着巨石挺立,全身鲜血流尽,双眼还虎视眈眈盯着前方。21岁,多么璀璨的青春。为了党的事业,为了祖国的荣誉,为了保护全团战友的生命安全,刘山松和他的战友用生命履行了对祖国的责任,用鲜血谱写了壮怀激烈的生命之歌。

刘山松和战友们的遗体被安葬在西南边陲一座烈土陵园里,他被追授为一等功臣。殡葬仪式上,战友们没有哭泣,他们对天鸣放了排枪,枪声震天撼地。

(图片来自网络)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战争结束了,我们戴着大红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我们都有了军功章,我和山杠子还是二等功臣。人民政府关心惦念着我们,给我们安排了工作。我和山杠子安排进国营矿山通用机械厂当武装干事。

“我不去了,就留在飘峰山下。”山杠子说:“城里太远,一年难得回几次家。”

送我进城的时候,山杠子来送我,他身后还跟着茶山坳的桐花妹子。这家伙,原来和桐花好上了。

战友们奔赴了各自的新工作岗位。因为交通和通讯落后,大家见面的时间少了。可谁家有婚丧喜庆大事,大家就凑在一起了。尤其是山杠子,十天半月总要去刘山松家里看看,刘山松家里父母年纪大,有妹妹刘山花正在上中学,刘家的事情太多了。山杠子有时帮着买头小猪崽,有时帮着干农活。有时战友们一起去,有钱的拿个三、二百,钱少的凑个二、三十,大家把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塞在刘山松父母的口袋里。战友们都把刘山松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我的命是战友的命换来的。”这是他的口头禅,我们飘峰山下的老兵,心里都是这么认为的,这凝成的友谊,是在肩负祖国重托的共同浴血奋斗中形成的友谊,这份友谊的份量太重了。

山杠子当了村里的民兵营长,不到一年,小桐花出生了,战友的赶去闹汤饼会,山杠子居然打起了官腔,我现在升级了,是当爸爸的人,你们得好好学着点,培养祖国的后代同样是我们的责任,你们要向我学习,加油努力。

你说这山杠子牛不牛,第三年,桐花给他生了对双胞胎,一对小男孩虎头虎脑,山杠子给取名叫“常松峰,常柏峰”这名字包含啥意思。战友们心里都明白。

山杠子当了好多年村干部。落实农村生产承包责任时,却遇上了棘手的事。因为这大山的田块很小,尤其是茶山坳这地方,有泉水的叫冷浸田,缺水的叫干岸子田,两边芦苇丛生,树蓬阴荫,禾苗不能正常生长,大家都不想要,咋办呢?

这又是307高地吗?山杠子一咬牙,一人扛上了。

这又是一场攻坚战。山杠子租了台挖掘机,在山洼子修了个鱼塘,把山坡上的芦苇和灌木丛挖了,整修成一梯一梯的畦田,种上了二十来亩油茶,一垅子稻田全部种上了“重阳糯”。小山塘里养的全是鲫鱼,一到禾苗抽穗,他把小山塘里的鲫鱼放到田里去养,称之为“稻花鲫鱼王”。

不怕流血的战争,还怕流汗的劳动么?飘峰山的儿女,就是这种性子。

常山杉成功了。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来的人每人还能喝一杯飘峰山的玉露茶,或者一杯糯米酒。碰上当兵复员的,待遇就优厚了,能吃上一顿熬得酽酽的呈乳白色的稻花鱼,喝上浓郁的糯米酒,可赠送山茶油树苗,免费提供技术指导。有个大老板找山杠子谈生意,山茶油每斤60元,糯米酒每斤80元,他全包收了。山杠子微笑着,你悠着吧。我们抗越老兵,政府每月发1000多生活补贴,我的山茶油糯米酒每年赚个十几、二十万。我们在战场上能打胜仗,在经济建设这块阵地上,我们也一定能打胜仗。山杠子拍拍胸部,笑得自信开朗。

今天中午的聚餐,比平常还显得更隆重,一只斟着大鹅、放满鸡蛋的大盆子摆在桌子中央。

按照老规矩,大圆桌的上方摆着刘山松和另二位烈士的瓷煏照片,面前摆着酒盅和碗筷。大家频频起立、洒酒为敬,然后又行了躹躬礼,才开始吃饭。

“这是仙鹤抱蛋,”二杯糯米酒下肚,山杠子指着大鹅,用睥睨的眼神瞽了我一眼:“谁家的孙子外孙子多,就多吃两个。”

战友间,分什么厚薄?我心里不服。我也是飘峰山下的老兵,到矿通厂工作后做过保卫处长;工厂改制后,仍聘我当了工会主席。飘峰山修到湘峰寺和玄帝宫的环山公路,我亲自带头组织捐了二十万元。战友家谁家有困难,我三百五百从不吝惜。这仙鹤抱蛋,就没我一份么?看着大盆里的蛋渐渐少了,我急不可耐:“报告,我家儿媳上个月做了孕检,怀了双胞胎。”儿媳是舞蹈老师,怀孕迟一些,这次可为我争了面子。

“好,好,好!”战友们连声叫好,把还存着三个大蛋和一条鹅腿的大盆端过来,把我的饭往里一倒,又频频过来敬酒,把我搞得酒醉饭饱。

按老规矩,吃过午饭是要去刘山松家的。山杠子说,刘山花夫妇带着老两口坐高铁上北京了,外孙国家高级军事院校硕博连读,毕业好几年,专门研制高尖端武器,现在听说是中校军衔。他说,争取送姥爷回家,回飘峰山看看。

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大家仍天南地北的侃了一会儿大山。山杠子说,大家都是爷爷姥爷辈份的人了,从今天起大家都不叫小名外号。大家也一致表态通过。他给每位战友送了一壶茶油一壶酒,然后郑重其事地宣布。大家回去把那套旧军装洗一洗,熨烫平整了。山花的儿子回家,我们大家一起去看他,我们按部队的规矩,列队向他敬礼。保卫祖国,解放台湾的任务要交给他们。

常山杉指挥大家演习一遍,向着飘峰大山列队行军礼,这立正稍息的口令声一响,大家的心还颤抖着呢。

仰望飘峰山,雄浑苍莽,柱中天而不居功。静若处子,经风雨而不变色。刚正不阿,娇而不媚。不言自重,不怒自威。滋生万物,不凋不腐。飘峰山下的儿女,就是飘峰山的骄傲。飘峰山下的一代传一代的老兵,就是飘峰山的保护神。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向着巍峨挺拔的飘峰山,深深地,躹了三个躬。

作者简介

范季明,长沙县作协理事,曾任长沙县开慧茶厂厂长,星沙茶叶公司总经理,湖南省第八届人大代表,中国茶叶学会会员,曾在《作家天地》《文学风》《艺海》等书刊发表文学作品五十余万字,有长篇小说《月亮湖上静悄悄》、《缪伯英——中共第一个女共产党员》、花鼓戏《金满地》、《九州一梦到怡园》等作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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