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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本巴》:童真的理想国

 新用户5832uSSh 2023-10-25 发布于江苏

我们曾经有两个世界,一个现实,一个史诗。现实中的人可以去史诗里的本巴,史诗里也时常有英雄降生人世,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刘亮程

    在新疆的阿尔泰山下,五颜六色的风把草原打扮的如一幅画卷,白云悠然地在澄净的蓝天上踱步,井然有序的雪松站在绿色的地毯上笑盈盈地迎接阳光,牛羊们低头吃着季节递到嘴里的丰美水草,时不时地抬头张望远方蜿蜒的牧道,雄鹰时而盘旋时而俯冲,夕阳慵懒地把时光洒在奔驰的骏马身上,像音符一样的影子说唱着属于草原的《江格尔》史诗……

    《江格尔》是蒙古族的英雄史诗,主要流行于蒙古西部地区,即新疆的阿尔泰山区和额尔齐斯河流域的蒙古族聚居区。史诗中,宝木巴是他们心中的理想国:那里人人活在二十五岁,水草丰美,没有严寒的冬季,没有疾病和死亡,没有痛苦的战乱,牛羊马成群,日日饮酒作乐。雄狮洪古尔是木巴草原忠诚的守护神,智者“千里眼”策吉能预告吉凶,有勇猛的萨纳拉、美男子明彦和摔跤手萨布尔,还有英雄们的后代,他们个个智勇双全、能力非凡、不畏艰险,屡屡战胜魔鬼莽古斯,忠心地守护着木巴草原的安宁祥和。

    在时间的长河里,史诗在齐的说唱中流淌,滋养着草原上一代又一代的灵魂。有一天,“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这优美的诗触动了刘亮程的心弦,在他奇特、丰富的想象力下,语言如新疆的风一样,赋予他说唱者齐的身份,让他在《本巴》里,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江格尔史诗。

    《本巴》主线很简单,主人公是三个孩子,主要讲述了本巴草原与拉玛草原的斗争故事。上一代,本巴草原老可汗打败了拉玛草原老可汗,本巴草原仍然过着杯酒交觥赞颂万物的祥和日子,忽然有一天,拉玛草原派使者来下战书,打破了这一切平静。江格尔汗派出少年英雄吃奶娃娃洪古尔去应战,洪古尔被俘,拴在宫殿的车轮旁。洪古尔的弟弟赫兰原本待在母腹不愿意出生,但为了救哥哥不得不来到人世间。

    全书分为四章。第一章《搬家》主要是写赫兰为了赶上洪古尔被俘的拉玛宫殿,就用“搬家家”游戏,让拉玛草原上的人们都变成孩子,这样拉玛宫殿就不能再迁徙。赫兰终于见到哥哥,可是被更强大的小哈日王一脚踢飞,兄弟两个迷失在草原上,互相找不到。第二章《迷藏》,洪古尔为了更容易找到赫兰,让草原上的人们沉迷于捉迷藏游戏。最终,洪古尔变老,他在本巴草原的旧毡房里固守,等到了在游戏中迷失的弟弟。第三章《做梦》,小哈日王布置了一场“做梦梦”游戏,使江格尔汗陷在他的梦里,替他在寒冷的冬天出征,替他征服本巴草原,他想让江格尔和勇士们在征途中衰老、精疲力尽,从而打败、占领本巴草原。江格尔虽深陷梦中不能自控,但因他有根深蒂固的回乡之梦,并没有按小哈日王设计的路线迁徙。第四章《本巴》,赫兰把敌对军带到本巴草原,洪古尔再次施展计策,使他们变老从而无力战斗,又用“搬家家“游戏,打发他们回到孤单的童年。

    故事情节虽不复杂,然而《本巴》却由优美如诗的文字承载起厚重的哲思。本书是集魔幻主义、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大成之作,既有博尔赫斯式的镜中镜之玄妙,又有马尔克斯式的梦幻色彩。故事架构巧妙、情节引人入胜,虚实结合完美,几世轮回切换自如,草蛇灰线埋线千里,是当代文学中不可多得的魁宝。

    在十几天沉浸式阅读中,我也陷入到一场梦里。梦中的几个场景记忆犹新,与我的思想和联想交织在一起:

    “千里眼”策吉因为能看到过去九十九年和未来九十九年的事情,所以充满了智慧。智慧源于看得久远,能根据历史经验总结规律,能看到未来所以警醒现在。

    藏在母亲腹中的哈日王,左眼满是狡猾和世故,右眼却充满天真和无辜。每个人都有两面性:在现实世界中无可奈何的世故和藏在心底里的孩子式童真;充满利己主义的魔和与生俱来那种同情弱小的善;满足原始欲望的狼性和懂得克制自己的人性;富有激情、富有生命热度的感性和内敛克制冷静的理性。

    魔鬼莽古斯不会杀掉未过车轮高的孩子,也不会一刀砍了一个没睡醒的人。可是现实世界中,成吉思汗西征时,所到之处,无论男女老少,屠城事件屡屡发生。就在文明已经发展到今天的以巴战争中,导弹所到之处,就是一片废墟,不问年龄。所有战争发生在梦和念想中,如果人性无法克制欲望和贪婪,执意择机掠夺和强占,那么请守住底线,不要残害孩子。书中念头能杀人这种概念也是战争的理想形式,起码没有热兵器时代给地球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本巴部落的祖先东归之时遭遇仇敌抢掠劫杀,为了救小江格尔齐,十二个勇士全部换成史诗中英雄的名字,以血肉之躯奋力抵抗全部牺牲。​​他们虽不像史诗里那些英雄有力大无比、百战不死的神性,但他们却是真正的英雄。这就是史诗的意义,他们创造英勇无敌的史诗英雄,又被英雄精神所塑造,英雄们照亮了每个牧民的心灵。

    从梦中醒来,合上书,幡然醒悟,原来,刘亮程是站在上帝的视角看这人世间:人过的生活全是梦和游戏,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策兰和哈日王不愿意出生,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玩人类这个又苦又累的大游戏。父辈们被铁链拴在孤独的老年,江格尔们被铁链拴在二十五岁的青年,洪古尔、策兰和哈日王也被无形的铁链拴在救国的童年。人生如枷锁,只是我们看不见拴住自己的铁链,也不知道需要谁来解救。

    其实,《本巴》是刘亮程用文字创造的童真式理想国,是想把时间停住的一场辽阔的梦,是浓浓的回乡情绪的呼喊,也是他以齐的身份用小说形式说唱出来的大游戏。他在这场游戏中,告诉我们关于时间、梦、藏和游戏的真谛。

时间

    刘亮程说:“《本巴》从一句史诗出发,想写一部时间的书。”本书中,距离是用时间测量,动作是用时间测量,时间可以任意停住,又可以飞快旋转,年龄能随意切换,时代游走在时间的表盘。

    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时间分为流俗时间和公共时间。流俗时间是围绕钟表定义、一面逝去一面来临的连续不断的现在时间。公共时间属于人人,又不属于任何人,是永恒存在。所谓时间逝去,只是相对个人而言,有限的生存时间在不断流逝。

    为什么本巴草原上的人都选择停留在二十五岁?是因为恐惧,怕年老体衰。当害怕衰老时,时间就成为致命的敌人。其实,当你想到老时,老便在走来的路上,这个世界原本是你的一个想法。衰老的本质是心海枯竭,只要虚怀若谷,让喜悦、达观、仁爱充盈其间,年龄便在时间之外。

    时间只是心灵的计数器,是纯粹自我认识并给予外部世界的定义。时间是变易,既是生又是灭,是存在与无的相互过渡。

    人应该忘掉自我,活在时间之外。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潜意识的表达。博尔赫斯的文字中梦魇是他生命的主题之一,因为他害怕黑暗中的恐惧和孤独。刘亮程也时常做噩梦,但他不知道拿梦该怎么办,直到他敢于用智慧和语言去直面梦境,塑造梦境。《本巴》是刘亮程安顿自己梦的场所,是他可以掌控梦的寄托,也是他收拾时间的方式。他说,人们沉迷于梦,必是梦中可以随意占有。

    洪古尔刚开始为救江格尔被拴在车轮旁时,他的梦是自由的,充满希望的。当被江格尔救后,身体虽然自由,他却陷入了被拴在车轮旁的噩梦之中。后又被哈日王拴在车轮旁时,梦里梦外都拴住了洪古尔,洪古尔彻底陷入绝望。人们应该有梦,是梦把天空顶高,将大地变得更加辽阔。在现实中遇到困境,至少还有梦能给予慰藉和希望。如果没有做梦的权力,就无法在现实中活很久。

    梦也是现实世界的另一种醒。“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是蝴蝶在庄子的梦里,还是庄子在蝴蝶的梦中?梦与醒只是不同维度的事。

    被梦抚慰的醒,和被醒接住的梦,一样长久地铺展成我们的人生。

    藏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执念。

    洪古尔藏在吃奶的年纪里不愿意长大,赫兰和小哈日王藏在母亲的腹中不愿意出生,江格尔和英雄们日日饮酒藏在骨头不会变薄的青春,老哈日王藏在不会醒来的梦中,江格尔史诗里藏着悲伤的流血和牺牲。可是真的藏得住吗?洪古尔为了救本巴草原,突然长老;赫兰为了哥哥不得不出生,他拒绝吃奶想回到母腹,可再也回不去了;小哈日王被忽闪大臣逼迫出生,为了拯救拉玛草原;江格尔和英雄们从酒杯中清醒,为不断入侵的莽古斯忧虑,也快守不住二十五岁的时间之坝;躲藏者无人问津时,频频发动战争渴望别人找到自己;现实里那些明知不可为,却偏偏为了守护家园而流血牺牲的英雄们,更是为江格尔史诗增添了生命的热和感动。《本巴》就是隐藏者和追逐者的较量。

    藏的缘由不尽相同。或因通透清醒,不愿意玩这场人生游戏;或因现实不如意选择离群索居;或藏巧守拙保护自己;或藏住本真以漠然的姿态淹没于芸芸众生。然而,人是社会性动物,也有价值需求。不管怎么隐藏,社会属性和生命真切的感受都无处可躲。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一味的消极避世只能实现一个小我,真正的智慧是在入世中积极热爱生活并时刻保持出世的清醒。

游戏

    草原上的生活:早上把笨重的毡房拆了绑在马背上,大人孩子骑在马背上,在蜿蜒的牧道上穿过戈壁丘陵,从早晨走到黄昏,再把毡房搭上,牧民永远在路上,牛羊也永远在路上。

    这种周而复始的生活也是每个人的写照,正如西西弗斯的石头般日日复一日。这一切如一场大的游戏,规则由传统和经验设定,人们在这场大游戏中无奈地游走着,像被谁驱赶着似的,承受着生活之重。而策兰深深懂得这个游戏规则和人们逃离的欲望,所以他能让拉玛草原上的人们都沉迷于游戏,如孩童一般。“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搭起又拆散的家。”人们沉迷于搬家家游戏,是因为在游戏中,可以让现实生活重担变轻,可以回到童年如孩子般在游戏中快意地过完这一生。

    人生如戏是本质。那么如何度过这如梦如幻的一生?哲学家加缪认为西西弗斯应该是幸福的。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

    本巴人明知他们活在齐的说唱中,可还是认真地把自己的生活演绎下去。当我们认真生活时,便没有什么是不真实的。

    《江格尔》史诗给草原上所有的人和万物续了命,《本巴》小说引发读者们进行一场生命的哲思。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时间静静流淌,我们在时间中老去,又在时间中重生。我们在行走中觉悟,又回到生活本身。趁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如刘亮程一样,用自己的方式,生长出无穷无尽的天长地久的时间。

    清晨,走在牧道上的朋友兴奋地给我发来消息:我正在草原的毡房旁,沐浴着阳光。远处,阿尔泰山顶上的积雪反射着银色的光芒。几只牛愉快地在山丘边奔跑,远风轻轻地吟唱着江格尔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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