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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輝丨梵蒂岡圖書館藏《孔聖家語》小考——兼論《孔子家語》傳入歐洲的歷程

 书目文献 2023-10-25 发布于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十五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谢辉老师授权发布!

梵蒂岡圖書館藏《孔聖家語》小考

——兼論《孔子家語》傳入歐洲的歷程*

謝 輝

摘要:梵蒂岡圖書館藏明崇禎六年南京國子監刻本《孔聖家語》,乃據萬曆間吳嘉謨編刻《孔聖家語圖》翻刻,由胡尚英與王錫袞主持校刻,國內未見流傳。該本為意大利傳教士康和子從中國返回歐洲時,帶回的五十七部漢籍之一。康和子應對其進行了較為深入的閱讀,其用拉丁文所寫《孔子傳》可能有取材於該書之處。《孔子家語》一書,約在十七世紀末由法國傳教士白晉首先帶到歐洲,十八、十九世紀在歐洲廣泛流傳,公私藏家多有收藏,部分漢學家還率先開展了對該書的研究。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十八世紀“中國熱”背景下,歐洲漢學界儒學研究的走向深化。

關鍵詞:梵蒂岡圖書館  孔聖家語  康和子  歐洲藏漢籍

  梵蒂岡圖書館藏有一部明崇禎六年(1633)南京國子監刻本《孔聖家語》,雖僅爲明末所刻,但卻是一種較爲稀見的《孔子家語》傳本,《中國古籍總目》未見著錄,金鎬《〈孔子家語〉版本源流考略》(《故宮學術季刊》第二十卷第二期)也未述及。本文即對該本作一初步考察,並略述將此本携歸歐洲的意大利傳教士康和子(Carlo Orazi da Castorano, 1673-1755)的情况,在此基礎上,進而探討《孔子家語》傳入歐洲的歷程。

一、梵蒂岡藏《孔聖家語》的基本情况
梵蒂岡藏《孔聖家語》館藏號R.G.Oriente.III.261,全書十卷,一函五册。半頁十行二十字,小字雙行同。白口,四周單邊,單白魚尾。版心上題“孔聖家語”,中題卷數,下題頁數。最下方偶題字數與刻工“信”。卷端題“孔聖家語卷之某”及“南京國子監梓”。卷前有胡尚英《孔聖家語序》、崇禎六年王錫袞《家語序》。卷末有校閱者題名:“南京國子監祭酒胡尚英、司業王錫袞同閱。監丞趙維寰,博士陳良佑、黎國俊,率性堂助教蘇九容,修道堂學錄陳之恪,誠心堂學錄稽相琦,正義堂學正吳一琨、卜萬運,崇志堂助教黃自泰、學正楊秉籙,廣業堂助教薛寀、學正陸懋功、典簿程震、典籍陳九韶分閱。”

此本是據吳嘉謨萬曆年間所編刻《孔聖家語圖》翻刻。吳本十一卷,此本去除卷一之圖而爲十卷:卷一《相魯》、《始誅》、《王言解》、《大婚解》、《儒行解》、《問禮》、《五儀解》,卷二《致思》、《三恕》、《好生》。卷三《觀周》、《弟子行》、《賢君》、《辨政》,卷四《六本》、《辯物》、《哀公問政》,卷五《顔回》、《子路初見》、《在厄》、《入官》、《困誓》、《五帝德》,卷六《五帝》、《執轡》、《本命解》、《論禮》,卷七《觀鄉射》、《郊問》、《五刑解》、《刑政》、《禮運》,卷八《冠頌》、《廟制》、《辯樂解》、《問玉》、《屈節解》,卷九《正論解》、《曲禮子貢問》、《曲禮子夏問》、《曲禮公西赤問》,卷十《本姓解》、《終記解》、《七十二弟子解》。其卷帙劃分、篇章次序、注文內容、版式行款等,基本全同吳本。卷二尾題“孔聖家語圖”,更可明見此本出自吳本之實。甚至一些錯誤都沿襲自吳本,如《禮運》篇之篇名,吳本卷前目錄不誤,正文則誤“禮”爲“體”,此本亦因之而誤。此本另有一些墨釘闕文之處,吳本不闕。如卷五第四頁正面“仕疑作□”,吳本闕文作“侍”。卷十第十三頁正面“或以爲棠字之□”,吳本作“誤”。也應該是翻刻時出現的問題。

主持刊刻者此本者胡尚英,康熙《徽州府志》有傳,謂:“字超凡,號瑤宇,歙棠樾人。萬曆己未進士,館選時主者閱其卷,稱爲敬輿後身,取冠庶常。歷官南京祭酒,移宮詹,卒。所著有《南華旁訓》、《擊鉢吟》、《解弦微中》、《玉屑篇》、《超凡集》、《詞林紀》諸集。”[1]按《國榷》載,天啓四年(1624),胡氏由庶吉士補檢討,七年(1627)因得罪魏忠賢被削奪官職,崇禎元年(1628)起爲南京國子祭酒,六年(1633)遷詹事,八年(1635)勒致仕[2]。其在崇禎間,曾從事於南監本《元史》之補板[3],對刊刻經籍較爲熱心。在卷前序文中,胡氏道出了其刊刻此本的用意:

《孔子家語》皆當時公卿大夫及諸弟子咨訪問答之語,弟子取其正實切事者爲《論語》,其餘集之爲《家語》。雖言有繁簡,或本根,或標枝,其爲至聖經緯之談,諸弟子編述之周,則一也。廼戴聖以《禮記》不足,取《家語》中所載者裨益之。說者謂戴聖摭拾諸書,如《呂覽》、荀卿之語亦在集中,近於龐雜不倫。今戴《記》列在學宮,棘闈試士率取通經義者入彀,博士家童而習之,且藉是取青紫。而《家語》則鮮有誦者,甚至寘之不觀矣。則戴聖表率之功,不可誣也。一經采集,遂令聖言昭若日星,而望若河漢,家習戶誦,幾與《周易》、《詩》、《書》相埒。廼戴《記》所采集,特錄其有關於禮教者,自成一書,非寘高下淺深也。夫言無甲乙,特所遇有顯晦耳。當未顯時,寧直《家語》,即《學》、《庸》二書,必待朱紫陽訓注,然後與孔孟之書列而爲四。當其顯時,寧直《家語》,即《呂覽》月令,亦奕當年而垂萬禩。况後世立言之士,縱啓口宗洙泗,非遇異世知己,羽翼而推轂之,其湮滅不傳者,可勝道哉?然言非所貴也,有寓於言之先者,顧其人若何耳。堯舜禹授受相傳,止曰精一。孔門傳道心法,止曰一貫。二之不存,多於何有。其覽戴《記》也,無以異於覽《家語》也。其覽《家語》也,無以異於覽《論語》也。然子又云無言,則目擊道存,一且無著,又可相證於渾漠矣。成均經史如林,而《家語》獨無刻本。夫日步宮墻,陳俎豆,與諸士相訓迪,此書廼闕如。則百氏書繁,不幾爲說鈴乎?昔人謂《論語》一部,可建治平,更得《家語》爲之佐,而治平無難於奏矣。昆華王先生每談及此,首肯以爲然。二人有同心矣,遂付之梓。史氏超凡甫胡尚英題於南雍北麓草堂。

胡氏序文中謂《家語》爲《論語》之余,戴聖取《家語》入《禮記》云云,大都取自《家語》的兩篇署名孔安國的後序[4],非其自創。但其對《家語》的價值還是比較認同,又鑒於南監未刻此書,故予以刊刻。具體負責校刻工作的“昆華王先生”即王錫袞,亦作有序文:

大司成胡先生之爲此刻也,曰:吾輩偕諸生終日誦法聖人,而聖人家中語莫或昭布,雖羅列百家,猶外府也。世守謂何?其亟付梓。梓既竣,仍報以文。余有一種深意。秦火不能燼,呂壁不能私。入諸儒任意增損之中,出太史公適魯低回之外者,余敬受勤迢而求焉,若有得也。粵稽言與事,顯晦用不同,授受機不同,古今旨不同。要以納物成器,達治偶時,則罔不同。蓋不獨昏解儀解,與問辨諸禮解,章章較著也。先生所指,其在斯哉?今天下四維漸弛,六逆迭見,亦云岌矣。則妄意於此一家爲之表竪之而坊觀之,扶敝砭衰,或亦可化囂淫、起敬信,而尊儒效於無教戲。究竟禮主辨而豫治未然也。迨既而圖之,不其晚乎?詈生場中,有人自外整衣冠而入,罔詘罔盈,則狂氣必小懾。矧其有進於此者,確確然昭冥有型,辭受有衡,經緯有紀,進退有繩。以歷試於君民身世之會。神明儼若,群魅肅然。安見三代之英不可復,而一人之望不可崇也?在昔已辭言格而魯勢微,救世意伸而鄭祚振。彼偽伯辟習,吾徒不道,而或道之效矣,矧其有進於此者?雖然,未易言也。惟聖作則不廢者,評毖諸廷廟,本仁與誠,老而不逾,自見設行,而謂禮可輕議歟?未能,願學於此墻羹。亦繼是繇語證道,與二三子時其服習周旋焉,以求不負先生表章聖統,砥柱狂波之教,抑幾矣。時崇禎癸酉仲春晴明日,古華王錫袞頓首拜題。

王錫袞(?-1647),字龍藻,雲南祿豐人,南明間仕至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其生平情况,孫秋克《王錫袞行實錄存》考證甚詳。據其所考,王氏於崇禎五年(1632)升南京國子監司業,七年(1634)以洗馬掌司經局[5],而崇禎六年事迹無考,此序也不見於別處。梵蒂岡藏本爲研究王氏提供了難得的新資料。

二、《孔聖家語》收藏者康和子的情况

梵蒂岡圖書館收藏的此部《孔聖家語》,爲意大利來華傳教士康和子於1734年返回歐洲時帶歸。康和子爲方濟各會士,約1700年到中國,先在山東傳教,後到北京。1704年,教廷頒布了禁止中國禮儀的决議,引起清王朝的不滿。爲了緩和矛盾,教廷派特使嘉樂(Carlo Ambrogio Mezzabarba,1685-1741)來華,提出八條變通的辦法,其中包括:准許教徒供奉祖宗牌位,但只許寫先父先母姓名,並要旁注天主教孝敬父母的道理,允許中國教徒對亡人行非宗教性質的禮節,等等。方濟各會等修會對此無法接受,因康和子漢語較佳,且對中國情况較爲熟悉,遂於1733年派其回羅馬,勸說教皇禁止此八項許可。1742年,本篤十四世頒布命令,重申禁止中國教徒祭祖等禁令,並禁止傳教士討論禮儀問題。康和子的目的達到,即返回故鄉後去世。其所携帶的漢籍與相關資料,原存於羅馬阿拉切利圖書館(Biblioteca di Aracoeli),約在羅馬被合併入法國的1809至1814年間進入梵蒂岡圖書館[6]。該館東亞部負責人余東曾將館藏與康和子相關的文獻編爲目錄,總計九十九條,包括西文手稿、中外文對照詞典、公文抄件、教徒領洗名單等等,品類十分龐雜[7]。其中嚴格意義上的漢籍有五十七部。西學類典籍三十二部,多數是明末清初比較常見的品種。如利瑪竇《天主實義》(清康熙刻本),利安當《正學鏐石》(清康熙三十七年濟南天衢天主堂刻後印本),艾儒略《天主降生言行紀略》(明崇禎八年晋江景教堂刻本)、《天主降生出像經解》(二部,明崇禎十年晋江景教堂刻清康熙印本)等(以上編號R.G.Oriente.III.247.1-7)。但也有一些稀見者,如嚴謨《帝天考》(清康熙抄本,R.G.Oriente.III.248.10)、白日昇《經典記略問答》(清康熙抄本,Vat.estr.or.21),別館均無收藏。中國傳統古籍的部分,今編號爲R.G.Oriente.III.251-268,總計二十五部。除了《孔聖家語》之外,較值得注意者尚有二部:

一爲明萬曆金陵唐富春刻後印本《新刻出像增補搜神記》六卷(R.G.Oriente.III.264,缺卷六)。該本一函五册,半頁十一行二十字,白口,單黑魚尾,四周單邊。卷前有羅懋登《引搜神記首》。書名頁題“刻出像增補搜神記大全,金陵唐氏富春堂梓”。卷端題“金陵三山對溪唐富春校梓”。此本著錄於《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國家圖書館藏本(館藏號15756,鄭振鐸舊藏,《續修四庫全書》據其影印)與此同板,但書名頁字體不同,刷印較佳,似是早印之本。另有大盛堂印本(館藏號18779)漫漶殊甚。此本大約是介於二者之間的一個印本。

二爲明末金陵蘊古堂刻本《文公家禮儀節》八卷(R.G.Oriente.III.262)。該本一函八册,半頁九行十八字,小字雙行同,白口,單黑魚尾,四周單邊。書名頁題“文公家禮,楊升庵先生手輯,金陵蘊古堂梓”。卷端題“宋新安朱熹編,明成都楊慎輯”。卷前有楊慎《文公家禮序》,成化十年(1474)丘浚《文公家禮儀節叙》。楊氏序文末題“正德庚寅”,然正德無庚寅,王重民先生以爲當是嘉靖九年(1530)[8]。此種題爲楊慎所編的版本,四庫館臣謂:“是編前有慎序,詞極鄙陋,核其書,即丘浚之本,改題慎名。其圖尤爲猥瑣,送葬圖中至畫四僧前導,四樂工鼓吹而隨之,真無知坊賈所爲矣。”[9]以其爲僞書。此外耶穌會羅馬檔案館(Jap.sin.I.31)、法國國家圖書館(Chinois 3204-1、3206)等也藏有該本,國內吉林省圖書館有之。總的來看,尚屬較爲少見。

除此之外,康和子帶回的其他中國傳統典籍,可以分爲三類:一是儒家經典及相關著作,包括《鄭孔肩先生家傳纂序周易說約本義》、《纂序書經說約》、《映旭齋六訂詩經全旨纂序說約合參大全集注定本》、《禮記摘注輯要》、《春秋說約》、《性理大全標題纂要》、《四書集注大全》(R.G.Oriente.III.251-260)、《增補小學講義金丹大全》(R.G.Oriente.III.263)。其中多數爲清代坊間所刻兩節版,質量不高,但基本備齊了儒學典籍的主要品種。二是一些訓蒙識字類的典籍,包括《新鐫幼學雜字》、《大方六言雜字》、《千字文草法》(R.G.Oriente.III.265.2-4)、《新鐫古今名賢草帖臨池真迹》(R.G.Oriente.III.265.8-11)、《字彙》(R.G.Oriente.III.268)等。值得注意的是,其中還包括三部滿漢合璧著作,即:清京都二酉堂刻本《滿漢合集百家姓》,清京都聚興齋刻本《出像滿漢同文雜字要覽》,清京都永魁齋刻本《滿漢千字文》(R.G.Oriente.III.265.5-7)。三是一些較爲實用的典籍,如《新鐫路程要覽》(R.G.Oriente.III.265.1),兩種雍正十二年(1734)時憲曆(R.G.Oriente.III.265.12-13),雍正八年(1730)夏季《新刻官爵全覽》(R.G.Oriente.III.267),以及清德聚堂刻本《增補萬寶全書》(R.G.Oriente.III.266)。這些典籍均應爲康和子自用,特別是儒家經典部分,康和子應對其進行了細緻閱讀,並在幾種典籍的書衣上作了大量批注,《孔聖家語》亦不例外。其曾以拉丁文寫成《孔子傳》,或即是建立在研究此部《孔聖家語》的基礎上。

三、《孔子家語》傳入歐洲的歷程

此前學界在討論《孔子家語》西傳的歷史時,多從譯介的角度出發,以英國聖公會傳教士赫信真(Arthur Blockey Hutchinson,1841-1919)之英譯本作爲論述起點[10]。但如從漢籍流轉的角度而言,則至少在赫氏譯本出現之前近二百年的清康熙年間,《孔子家語》原書即已傳入歐洲,並産生了一定影響。

目前所知,第一部傳入歐洲的《孔子家語》,可能是由法國來華傳教士白晋(Joachim Bouvet ,1656-1730),於1697年從中國返歐時携歸。經法國學者郭恩(Monique Cohen)考證,白晋帶歸的漢籍總共有二十二部、四十五函、三百一十二册,絕大多數今存法國國家圖書館,然《孔子家語》約在1707年與《算法統宗》一起被埃蒙(Jean Aymon, 1661-1734)盜走,《算法統宗》於1752年被菲利普·馮·斯托什(Philipp von Stosch ,1691-1757)歸還,而《孔子家語》則未歸,今不知在何處[11]。梵蒂岡圖書館藏有一部題爲《易鑰》的抄本(館藏號Borg.cin.317.2),一般認爲是白晋所著。其中有一段論述:

又如《易》咸卦云:“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乾卦云:“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埤雅》、《爾雅翼》皆以麟見爲太平之符,王者德政平之應。《家語》曰:“叔孫氏獲麟。孔子曰:麟也,胡爲來哉?麟之至爲明王也。出非其時。”東西千古所望大聖之期,應天下太平,麟乃大聖生世之象。孔子時天下大亂,故麟見。孔子異之曰:“胡爲來哉?出非其時。”天主降生之期,乃漢哀帝元壽二年,時東西天下太平,正相印符,前百世所望者,即其時也。

此處所引《家語》之文,出自《辯物》篇。梵蒂岡藏另一部同題爲《易鑰》的抄本(館藏號Borg.cin.317.16,內容與前本不同),也提到“案今《世本·帝繫》及《大戴禮·五帝德》,並《家語》宰我問,文定公《五帝本紀》,皆以黃帝爲五帝”。當然,白晋的這些中文著作,應該是在中國助手的協助下完成的,但其對該書也應多少有所瞭解,故而將其帶往歐洲。

繼白晋携歸之本之後,法國國家圖書館又於1720年,從巴黎外方傳教會得到了一部《家語》。此本今尚存該館(館藏號Chinois 3256),爲明末汲古閣刻吳郡寶翰樓重印本[12]。經目驗,該本十卷,洋裝一冊。半頁九行十七字,白口,無魚尾,左右雙邊。卷端題“孔氏家語卷某,王肅注”。各卷首末頁版心題“汲古閣”(大字)、“毛氏正本”(小字加框),其餘題書名“家語”與卷數、頁數。卷前有王肅《孔氏家語序》,卷末有毛晉與正德二年(1507)何孟春識語。書名頁題“孔子家語,汲古閣校,吳郡寶翰樓”,並鈐“寶翰樓藏書記”印。王肅序首頁鈐“梁弘任印”白文方印。梁弘任(Artus de Lionne,1655-1713)為巴黎外方傳教會會士,1689年來華,1702年返回歐洲,此本即其從中國帶歸者。1722年,法國傳教士傅聖澤(Jean-François Foucquet,1665-1741)由中國返回歐洲的時候,也帶歸了一部《孔子家語》。傅氏於1699年到中國,先在福建、江西傳教,1711年被召進清宮,在中國生活了二十餘年。其1701年在南昌時,已購藏漢籍十餘種,其中即有《家語》。其後傅氏的藏書不斷擴充,至於其1720年離開北京時,規模已極爲可觀,這些典籍大部分被其帶走。在廣州等候船隻的時候,又補充了部分品種。梵蒂岡圖書館藏有傅氏藏漢籍的兩種抄本目錄,其中《十四夾板內書單》(Borg.cin.357.5)爲傅氏在北京時期的藏書目錄,《書單》(Borg.cin.357.2)爲其在廣州即將返回法國時的裝箱目錄[13]。後一目錄中即著錄了《孔子家語》,與《闕里纂要》合爲一套。法國外交部檔案館藏《耶穌會傅聖澤神父帶回的中國典籍目錄》亦有之,著錄爲王肅注本,二册[14]。傅氏帶往歐洲的典籍,大部分今存梵蒂岡圖書館,然未見此部《家語》。此批典籍在傅氏去世之後,曾有一部分由羅馬流出至英國,並被英國國家圖書館收購。該館今藏有各種版本的《家語》共八部,其中兩部爲日本、朝鮮木活字印本,其餘時代最早的王肅注本爲吳郡寶翰樓本,有正德二年跋[15],推測也應是汲古閣本的後印本,與前述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本同板,或即傅氏帶歸者。

以上三部《家語》與梵蒂岡圖書館藏本,都是十八世紀前半期就已傳入歐洲。其餘在此時期傳入者還有一些,如意大利卡薩納特圖書館(Biblioteca Casanatense)藏一本,可能是法國巴黎外方傳教會士計有綱(Antoine Guignes,生卒年不詳)帶回,約1741年入藏[16]。其後隨著專業漢學的興起,《家語》在歐洲的流傳也更加普遍。例如,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在十九世紀前期,接收了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的漢籍,其中有嘉慶四年(1800)老會賢堂刻本《家語》[17]。稍後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也入藏了第一部《家語》,爲嘉慶十一年(1806)會文堂刻本(館藏號Sinica 159)。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於1876年所編《博德利圖書館中國典籍目錄》(A Catalogue of Chinese Works in the Bodleian Library),即已著錄該本[18]。1864年,第26世克勞福德勛爵詹姆斯·林塞(James Lindsay,1847-1913)從收藏家阿爾斯坦(Pierre Léopold van Alstein ,1792-1862)處整體購入了一批漢籍,其中也有一部寶翰樓印本《家語》,今存曼徹斯特大學圖書館[19]。法國漢學家頗節(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也曾收藏過一部嘉慶十年(1805)刻本《孔子家語原注》[20]。頗節去世之後,其藏書被拍賣,有一部分可能轉入法國國家圖書館,該館今存嘉慶十年老會賢堂刻本《家語》一部(館藏號Chinois 3259),或許就是頗節舊藏。這些傳本都是在赫信真譯本之前,就已經傳入歐洲。且歐洲學者在此之前,也已經開展了一些對《家語》的研究。早在1687年,由比利時傳教士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編輯出版的《中國哲學家孔子》,其中已提到了《家語》,謂其權威性次於五經,與《小學》、《孝經》等並列[21]。前引頗節藏書目錄,也提到了錢德明(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和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引用過《家語》。錢德明著有《孔子傳》,其中有一段關於孔子與魯定公談論祭祀之禮的內容,可能就出於《家語》[22]。英國學者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於1867年出版的《中國文獻紀略》(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中,也在子部儒家類之首著錄了《家語》,並叙述之曰:

出於尊重聖人名字的目的,此類(今按:指儒家類)一般將十卷本《孔子家語》置於首位。這部書在公元前就已存在,但被普遍認爲亡佚已久。現存同名的帶有王肅注釋之書,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即是王肅的作品。其於公元3世紀初撰述此書,聲稱是得自孔子第二十二世孫,目的是反對鄭康成的學說,並給自己的作品賦予權威性。儘管其已是衆所周知的僞書,但其中包含著大量傳統材料,爲作者在當時從各個渠道收集得來,仍舊很有價值[23]

可見,在赫氏譯本出現之前,不僅已經有多部《家語》在歐洲流傳,且一部分歐洲漢學家也已開始關注並利用此書。當然,赫氏譯本的出現,也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歐洲學者對《家語》的認識。例如,1889年出版的《亞洲文會圖書館藏中文典籍目錄》(A Catalogue of the Chinese Manuscripts in the Library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著錄了該館收藏的兩部《家語》,即提到了“數年前在《教務雜志》上,有嘗試翻譯此書者”[24]

餘 論

《孔子家語》傳入歐洲並受到關注的歷程,雖然並不很長,但却與歐洲漢學的發展息息相關。約在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初,隨著“中國熱”與世俗漢學在歐洲的興起,歐洲學者已不再滿足於只通過四書五經來瞭解儒學,而傳教士爲了塑造所需要的孔子形象,也努力搜集更多的資料。除了《家語》外,如《孔叢子》、《闕里志》、《聖門禮樂志》等與孔子相關的文獻,也都在這一時期進入了歐洲學者的視野。如法國來華傳教士李明(Louis Le comte, 1655-1728)在致法國蘭斯主教勒泰利埃(Charles-Maurice Le Tellier, 1642-1704)的信件中,詳盡地描寫了孔子的生平,其中就引用了不少《孔叢子》的內容[25]。《家語》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傳入歐洲。

歐洲學者收藏《家語》,起初主要是用於個人研究,故所藏多爲通行易得之本。康和子將較爲稀見的《孔聖家語》帶往歐洲,乃是事出偶然,並不意味著其具有選擇善本的意識。而歐洲藏《家語》也乏善本,除梵蒂岡藏《孔聖家語》之外,目前所知,只有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的一個藏本較值得重視。該本館藏號Backhouse 154,爲漢學家巴克豪(Edmund Trelawny Backhouse,1873-1944)舊藏。半頁九行十六字,左右雙邊,有抄補與朱筆批注。卷末有“終歲甲寅端陽□□□用書黃周□□□□”刊記(原書殘損)。另有朱筆題記二條:一爲“乾隆己酉秋八月廿三日讀一過”,鈐“偶此軒印”,不知爲何人;另一條爲“光緒十二年秋七月,據日本信易太宰純增注本略校一過。武進屠寄識於武昌教院”。該館著錄此本爲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吳郡黃魯曾刻本,但經與國家圖書館(館藏號08894)與臺灣“國家圖書館”(館藏號05310、05311)比對,字體和斷板都不同,似是明末翻刻。這些少量的善本之外,多數流散在歐洲的通行本《家語》,其價值並不在於本身,而在於其被歐洲學者收藏、閱讀、利用的歷程,以及其對漢學發展産生的影響。漢學史和書籍史的角度,將給歐洲藏漢籍研究帶來更廣闊的空間。

注釋: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語錄類文獻整理與儒家話語體系建構及傳承的研究”(項目編號:20&ZD265)的階段性成果。

[1](清)趙吉士《徽州府志》卷十三,台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版,第1747頁。

[2](明)談遷《國榷》卷八六、八八、八九、九二、九四,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289、5374、5464、5622、5690頁。

[3]王紹曾《二十四史版本沿革考》,《目錄版本校勘學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25頁。

[4]高尚舉等《孔子家語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661-664頁。

[5]孫秋克等《明代雲南文學家年譜》,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415-416頁。

[6]李慧《意大利來華傳教士康和子的〈拉意漢詞典〉(1732)》,《辭書研究》2018年第5期,第52頁。

[7]Clara YU Dong, Gli scritti di Carlo da Castorano nella Biblioteca Apostolica Vaticana, Carlo da Castorano, un sinologo francescano tra Roma e Pechino,Milano:Luni Editrice,2017,pp.266-302.

[8]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2頁。

[9](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207頁。

[10]參見崔華杰《晚清英國傳教士赫真信與〈孔子家語〉譯介》,《齊魯學刊》2013年第2期,第60-65頁。

[11] Monique Cohen, “A Point of History : The Chinese Books Presented to the National Library in Paris by Joachim Bouvet S.J., in 1697,” Chinese Culture : A Quarterly Review 31.4(1990),pp.39-48.

[12]參見王域鋮、陳恒新《法國國家圖書館中文古籍目錄(古恒部分)》,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103頁。張西平主編《歐洲藏漢籍目錄叢編》第2册,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236頁。

[13]Nicolas Standaert, “Jean-François Foucquet’s Contribution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Chinese Book Collections in European Libraries,”Monumenta Serica: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 63.2(2015),pp.361-424.

[14]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譯《法國外交部檔案館藏中法關係史檔案彙編·巴黎分館卷一》,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89頁。

[15]參見廖可斌等《英國國家圖書館藏中文古籍目錄》,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0年版,第356-357頁。張西平主編《歐洲藏漢籍目錄叢編》第1册,第239頁。

[16]Eugenio Menegon,“The Biblioteca Casanatense (Rome) and its China Materials, ”Sino-Western Cultural Relations Journal 22 (2000),pp.31-55.

[17]Andrew C. West, Catalogue of the Morrison Collection of Chinese Books, London :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 1998,p.72.

[18]張西平主編《歐洲藏漢籍目錄叢編》第1册,第586頁。

[19]李國英等《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約翰·賴蘭茲圖書館中文古籍目錄》,第610頁。

[20]Louis-Xavier de Ricard, Catalogue des Livres Chinois Composant la Bibliothèque de feu M. G. Pauthier, Paris:E. Leroux, 1873,p.11.

[21] [比利時]柏應理等著,汪聶才等譯《中國哲學家孔子》第一卷,鄭州:大象出版社2021年版,第25頁。

[22]龍雲《錢德明:18世紀中法之間的文化使者》,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8-112頁。

[23]Alexander Wylie, 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Shanghai :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67,p.66.其對《家語》的描述,有一部分應取自《四庫全書總目》,如所謂“其中包含著大量傳統材料”云云,或即是來源於《總目》“特其流傳已久,且遺聞軼事往往多見於其中”之文,參見《總目》卷九一,第769頁。

[24]張西平主編《歐洲藏漢籍目錄叢編》第2册,第933頁。

[25] [法]李明《中國近事報道》,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177-191頁。信中摘錄了十四條被李明認爲是出於孔子的“箴言”,其中第五條來自《孔叢子·居衛》,第十一條來自《抗志》。

【作者简介】

谢辉,1983年生,内蒙古海拉尔人。历史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历史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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