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烟火梨城之盲人推拿

 昵称64307503 2023-10-25 发布于新疆

文一澄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盲人,以及盲人推拿。这也是我见到过的最认真和细致入微的按摩手法,根本不是一般放松性的按摩可以比拟的,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一个行业,这是用来治病救人的真实手段。

我跟媳妇说打算写盲人推拿,她听后吓了一跳,说有点害怕的感觉。

我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只是你不了解这个世界而已。

说完后又觉得自己撒了谎。人,对不了解的世界,是会产生莫名恐惧的,我也一样。但我想了解这个群体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个冲动已经远远超越了害怕本身,而且我相信在这个世界被打开后,会有更多人有机会知道他们的样子,从而打破这层隔阂,彼此更心安。

看不见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世界?

我想知道他们怎么做饭吃饭,怎么跟外面的世界联系,是否会受到困扰和歧视,等等。他们过的快乐吗?会因为看不到而内心变得灰暗吗?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漆黑的世界里是否会有光明?而我们这些相对身体健全的人,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或如何相处?

老天为他们关上了一扇门,是否也会打开一扇窗呢?这扇窗照进的阳光是否足以滋养他们的人生?

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问魏师傅,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魏师傅想了想,说如果是十年前,我的梦想是希望医疗技术能突破,眼睛能治好。但现在的梦想是希望家人幸福安康,至于眼睛的事,不再奢望。

说完苦笑了一下,我感到里面既包含了无奈,也包含着超脱,突然让我联想到了烦恼即菩提这句话。但即便有这句话的加持,我还是替他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惋惜。他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在十几岁开始失明,这种见过光明又失去光明的经历,或许更令人难安。

魏师傅说自己就生活在按摩店这个房子里,房子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出不去的。这所房子,对魏师傅是完全光明的,而外面的世界是漆黑。由于有些事情必须外出,所以每过个把月妻子会过来一趟,一起出去处理一些事情,比如理发,或者回家一趟看看父母。因为店门不能关,所以这些事情都是在营业时间之外去做,故而少的可怜。

第一次走进魏师傅的盲人按摩店,正好有一个顾客在,但并不妨碍他抬头朝着我进来的方向,并询问有什么需要。

我盯着他看了一下,看不出眼睛有明显异常,但眼神与正常人稍有差别。魏师傅脸上堆着笑,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感觉,脸庞上的棱角分明,干净整洁,帅帅的样子。

我选了一个保健按摩,价格130元,时间60分钟。

第二次来店里,是晚上。店里有个客人腰疼在做按摩,魏师傅按摩完后又嘱咐了几句,样子看起来已经缓和了许多。客人走后,店里就剩下我们两个,我照例选了60分钟的保健按摩。

魏师傅从里屋取来了一次性床垫,铺在了按摩床上,并来回用手丈量着前后左右,确定已经铺齐,然后再用手四处去摸凳子,摸到后放在一边,防止自己接下来按摩时碰到。拿枕头的时候,魏师傅的手撞在了柜子的门把上,但他并没有迟疑,而是迅速的继续投入工作。

看来即便是熟悉的场所,也会偶尔有小的失误。

我问他下班后都喜欢干点什么?

魏师傅说自己平时下班后喜欢喝点小酒。

我问他自己喝还是跟朋友喝,他说都是自己喝,也没什么朋友。

我借机说要不一起喝点儿?魏师傅听完很是高兴,忙说可以,还不由分说的嘱咐应该由他来点菜,我看情况便没再争执,心想酒自己来买就是了。

可以明显的感到,魏师傅对于有人可以一起喝酒聊天是十分开心的。

这时我的大儿子阳阳打来电话,而我的手机放在门口的桌子上。因我在床上,魏师傅听到后忙跑去替我拿手机,可到了桌子上还是摸了半天,始终没有碰到。

我看到后慌忙站起身,跑去把手机拿了起来。魏师傅笑着转身回到床边,继续按摩。

阳阳说要来找我,我告诉了他地址,天合花园门口的盲人按摩店。

按摩完后,阳阳也到了,魏师傅去给我们蒸米饭。我看到他走进厨房,然后一顿操作,再传来电饭煲就绪的提示音乐,饭已经蒸上了。所有动作都显得轻松熟练,而厨房里头黑黑一片,灯从未打开过。在我们正常人所谓的漆黑世界里,魏师傅游刃有余。

他开始用手机点菜,我好奇的凑过去看。同样也是手机上的美团外卖,他用手指不停的划着,手机发出相应的读音。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手机上装个读屏软件就可以了。

哦,原来如此!

魏师傅说智能手机非常便利,解决了自己很多问题。

点完菜后,饭也熟了。饭是魏师傅端上来的,他显然不愿意别人插手这些自己可以做好的事情。我们三个人坐罢,我打开了酒瓶,给他倒了一杯。

他坐下后,用双手摸了摸两个饭盒的位置,并用手掌大概丈量了一下饭盒的大小(一次性的外带饭盒),以此来掌握桌上的情况。吃菜的时候,他总是夹最靠近自己的那一小块,每夹一次需要试探几下,确认夹到后,无论是骨头、大蒜、辣子还是鸡肉都一块放进嘴里,放的时候用另一只手托着下方,怕东西或者汤汁掉下来,咀嚼一番后吐出一些碎骨头,没有一丝浪费。

吃的久了,饭盒离他最近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坑,我夹菜时顺势把余下的菜往那边拨了拨。

我们边吃边聊。当我的筷子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可以听到,并催促我多吃点儿,还会催促阳阳多吃点米饭,吃完后还摸摸阳阳的肚子,以确定是否吃饱。

我感受着这一切发生的事情。其实魏师傅并不自卑,而且敢于回答我提出的尖锐问题,他的内心是开放和阳光的,这比很多正常人都好。

魏师傅拿起酒杯,说你倒的有点多了。

我说不多,二两吧,他说应该有三两。于是又把酒瓶拿起来掂量了一下,说还剩下一杯。

我惊讶于他竟如此细心和准确,想了想,这是他在长期黑暗中摸索出来的必备技能。

我问他,可以看到灯光吗?

他笑了笑,说可以感受到,随即用手指给我看,位置是准确的。

我问他傍晚时怎么就知道把屋子里的灯打开。

他说屋子里有个智能音箱,每个小时整点都会报时,到了傍晚时间自己就会把灯打开。

我说,可是你看不到,开灯还有用吗?

他说,这是用来给外面的人看的。

是啊,自己看不到,但仍需要让外面的人看到不是吗,否则来店里的客人还以为没人呢。有些灯光并非直接照亮自己,而是通过照亮别人,从而照亮自己。

这个音箱对于魏师傅也很重要,是他知道时间并且安排生活的来源。

当我们聊到这段的时候,阳阳好奇的盯着魏师傅的眼睛仔细在看,但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魏师傅也感觉到了。

我告诉阳阳,魏师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眼睛得病了,治不好然后就看不见了,但他的人生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养活老婆孩子,过着自力更生的日子,这是值得所有人学习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了看魏师傅,他也笑了。

聊天的时候,偶尔会有短暂的停顿,这停顿的片刻我感到了魏师傅的一些不自在。或许是他很久没跟别人一起吃饭聊天,或许是他细腻敏感的内心有一些尴尬。我仔细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不停的寻找话题,彼此越聊越舒畅了。

我们边喝边聊,魏师傅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十几岁的时候,眼睛生病看不见了,到处去求医但都没有结果,最后医生告诉家里人说不用再跑了,治不好的,那时候我差不多就跟阳阳这么大。后来上了特教学校,里面都是残疾人,我跟其中一个谈了恋爱,但后来想想两个都是盲人以后也没法生活,还是分手了。毕业后,我回到家里务农,种植水果和蔬菜,比如辣子啥的。那个时候我的眼睛完全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光,村子里的人其实并看不出来,我跟谁也没有细说,说了怕被村里人瞧不起,他们只知道我的眼睛不好。我一个人弄了片地,还雇了一个人,差不多干了三年,这期间有一次因为天黑迷路了,我差点走进芦苇荡里面出不来,当时拼命喊人,害怕极了。后来,也就不太敢种地。

上特教学校的时候,他们都说盲人只能干按摩,没有别的出路,我听着很不舒服,觉得自己以后不应该这样,可后来还是踏入了这个行当。

盲人按摩这行我干了十几年,谈不上有多喜欢,但可以很好的养活自己。

我问他,孩子多大了?

魏师傅说孩子今年上高一,在浙江上内高班,自己考上的,全免费。他似乎乐于聊这个话题,接着说孩子今天还给自己来了电话,说评上了班里的学习标兵。

我说,那你孩子挺优秀的,平时跟你的关系怎么样呢?

他说挺好的,经常通电话,比跟他妈妈聊的还要多。

你和爱人结婚多久了?我问。

十年了。他说。

我停顿了一下。魏师傅也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抿了抿嘴,解释说结婚时她带着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我接着问他,老婆身体情况怎样?

他说,老婆身体很好,没有任何缺陷。

我问他,你俩的感情如何?

魏师傅说,她对我很好,我心里是感谢她的。结婚前我告诉她,我的眼睛不太好,几乎看不见。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转头问我:“这不算欺骗吧?”

我说:“当然不算了。”

他似乎很在意这句话,能感受到对于老婆跟他是有亏欠感的。我在他身上同时看到了自信和自卑的两面,自信来源于他身心上的成熟,自卑来源于对于自身缺陷而映射在亲人身上的无奈。可是这又怎能怪的上他呢?老天给予了他不完美,他却替老天承担了这份歉意,我不确定他是否会因此而埋怨老天,或者纠结不满,但至少我在跟他相处的时光里没有感受到一分。

对于这点,我是充满敬佩的。

可惜我没有资格,如果有,我会替老天对他说一声谢谢。

都说生命的缝隙,也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可这句话,但我始终未敢发问,因为我无法确定他是否能原谅这一切已经发生的事实,尽管他看似豁达且积极的活着。

我问他,失明以后有没有经历过极其痛苦的阶段。

他说没有,家里人对他很好,从来没有感到特别过不下去的时候。

我问,你受到过不公正对待吗?

他想了想,说也没有什么,就是有次一个顾客按摩完了嫌贵,说话很难听。不过最后还是把钱给了,给完说谁再来谁是儿子。当时把我都气蒙了,可后来他腰疼的忍不住,去了别的几家也没解决,最后还是来找我。我很生气,但也给了他台阶,老婆说人家来给你当儿子还不高兴吗。

我俩都笑了起来。

孩子会为你的缺陷而感到难为情吗?我问。

他说并没有,而且还会因此而更加维护自己,有一次女儿就质问妈妈不该说那样的话。

我看着魏师傅的手,并没有其他做按摩的那样手指头变得粗大,便问他为什么。

他说,真正的按摩是用全身带动腰部发力的,如果只是手部发力不可能持久,效果也不好。

我问他,干这行累不累?

他说当然累,按摩这个工作干的时间久了对身体的耗费还是很大的,常常会累的一身大汗,有时候直接就躺倒了。操心的事情多,每个病人的情况都得心里清楚。有时候晚上九十点关门,有时候到凌晨十二点一点,有些人来的时候已经疼得不行了,这种紧急情况就得马上解决,手法要准也要硬。

收入怎么样呢?我问。

十几年前刚开的时候一个月快一万元,现在的话还要多。他说。

平时生活过的怎么样?我问。

他说,我的世界就是这个小店,这个店里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可以“看得见”的,所有的东西我都摆在自己熟知的位置。买菜和米面油之类的生活用品我就打电话,现在很方便可以直接送过来,我一般都自己做饭,除非特别忙的时候就点外卖来吃。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出不去这个小屋,这个小屋就是我人生的全部。

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心里不自觉的咯噔了一下,但他说的时候显得很平静,说完后苦笑了一下。

我说,就按摩来说的话你还是很有优势的,我见过聋哑人做按摩这一行的,他们由于听不见就很难跟客人沟通。

魏师傅说,我的店里之前就雇过一个聋哑人,跟人沟通方面存在一些问题,后来也不在这里干了,现在去了一家修脚店。他的技术水平是没问题的,就是跟人沟通比较难,因为不能听说。

我想起了那个在修脚店见过的聋哑人,三十好几的岁数依然没有成家,出去创业都因自身的缺陷或一些原因而失败,最后回到修脚店工作,每个月收入三四千块钱。老板说,他的工资从不敢拖欠,否则是违法的。但也正因如此,很多地方都不愿收留他。

从这一点上讲,魏师傅是幸运的,有老婆孩子,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自力更生的过日子,收入也不薄。

魏师傅说盲人推拿说白了就是给人治病,只不过牌子不能那么挂,否则违反规定。每次给人治好病的时候,都有一种成就感,这种感觉非常好。

我问魏师傅,你过得幸福吗?

他说,挺幸福的。

至此,也解开了我心中的很多疑惑。谁说盲人的世界里没有光明呢?至少魏师傅这里有。

但现实里大多身体有缺陷的朋友依然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去了解和关心。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