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 一、清华简《摄命》与王令传递 汝有退进于朕命,乃唯望亡逢。则或即命[十二]朕,汝毋敢有退于之。自一话一言,汝亦毋敢泆于之。言唯明,毋淫,毋弗节,其亦唯。[十三]二、王令传递与西周前期王权强化 唯八月,辰在甲申,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事寮。丁亥,令夨告于周公宫,公令同卿事寮。唯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令舍三事令,眔卿事寮、眔诸尹、眔里君、眔百工;眔诸侯:侯、田、男,舍四方令。(集成06016)唯三月,王令荣眔内史曰:“邢侯服,赐臣三品:州人、重人、鄘人。”拜稽首,鲁天子造厥濒福,克奔走上下,帝无终命于有周。追考(孝),对不敢坠,卲朕福盟。朕臣天子,用典王令,作周公彝。(集成04241)王令中先省南国贯行,设在曾。史兒至,以王令曰:“余令汝史(使)小大邦,厥又舍汝刍量,至于汝,小多。”中省自方、邓,造□邦,在噩师次。(集成00949)唯五月,王在,戊子,令作册折兄望土于相侯,赐金,赐臣,扬王休。唯王十又九祀,用作父乙尊,其永宝。(集成06002)唯十月既生霸甲辰,在成周,史至,以兹令曰:“内史曰:'告韩伯,伯氏宕。’”卿事司曰:“仑,今我既即令,曰:'先王令尚付。’”韩伯丰作宝彝。(铭图02426)唯十又二年初吉丁卯,益公内即命于天子。公廼出厥命,赐畀师永厥田:阴阳洛,疆眔师俗父田。厥眔公出厥命:井伯、荣伯、尹氏、师俗父、遣中。公廼命奠司徒圅父,周人司工、渊史、师氏、邑人奎父、毕人师同,付永厥田,厥率履厥疆宋句。(集成10322)三、王令传递与西周晚期王权重振 到了西周中晚期之际,部分在世族政治中获利的强宗大族崛起,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周王的权力和威信。井、益、荣等世族在西周中期后段长期把持朝政,其宗族势力随之膨胀,逐渐尾大不掉。许倬云、朱凤瀚、李峰等学者指出,西周贵族势力的发展,挤占了王朝的政治资源,损伤了王室的力量和权威。不少中小宗族由于职官世袭,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对王室的政治支持。有些小家族甚至依附于大世族,从而脱离了王室的直接控制,造成了周王与部分臣属之间政治关系的“隔断”。“王臣与其臣属君臣关系的加强,限制了周王王令的下达和执行;新出现的君臣层级,对王权产生新的分割作用;而王臣本人及家族地位的升降,则直接使周王赖以建立统治秩序的本阶级的基础发生动摇”,加之懿王、孝王、夷王诸王自身或在位时间短暂,或政治能力有限,不足以充分掌控王权。夷王时期甚至发生了自降身份,下堂见诸侯的事件。王权衰弱到厉宣时期变得积重难返,周王室军事力量的削弱更加剧了这一点。周厉王时期的禹鼎铭文载:“用天降大丧于下国,亦唯噩侯驭方率南淮夷、东夷广伐南国、东国,至于历内。王廼命西六师、殷八师曰:'扑伐噩侯驭方,勿遗寿幼。’肆师弥怵匌恇,弗克伐噩。肆武公廼遣禹率公戎车百乘、斯驭二百、徒千,曰:'于匡朕肃慕,唯西六师、殷八师伐噩侯驭方,勿遗寿幼。’雩禹以武公徒驭至于噩,敦伐噩,休获厥君驭方。”(集成02833)铭文叙述王派王师“西六师、殷八师”征讨反叛入侵的噩侯,结果却未能如意,不得不请武公派遣将领率军出战,才取得成功。这无疑暴露了王室军队战斗力的衰弱。多友鼎铭文(集成02835)亦记载多友受武公之命,率军抵御入侵的猃狁。周王朝对外征伐,竟然要倚赖世族的私属,可见王权在世族面前已经丧失了主动权。 面对这一问题,周王曾试图采取措施重振权威,比如夷王三年,“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厉王则自述要“亡康昼夜,经雍先王,用配皇天,簧黹朕心,坠于四方”(簋,集成04317)。他一方面起用一些近臣如善夫来加强其权力掌控,另一方面尝试利用大世族之间的竞争关系来削弱世族的权力,比如任用荣夷公专政,任用番生“摄司公族、卿士、大史寮”(番生簋,集成04326)以总揽朝政。徐中舒先生曾指出厉王开始对传统制度进行变革,主旨在增加收入,强化王权。李峰也认为,周厉王的“专利”行为,就属于“挽救王朝的衰亡而加强王室财政的一种努力”。但是他的专政措施遭致世族大族的抵制,并引发了国人暴动。厉王流亡于彘,其集权行动以失败告终。宣王即位后,在一批贤臣的辅佐下,也推行了一些革新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国力,重振了王权。他的做法比厉王温和,一方面较圆滑地团结各大世族,达成君臣和谐共治的局面,另一方面则依赖部分可靠的亲信来帮助自己掌政,加强王权。 强化对王令传递的掌控也是厉、宣时期重振王权的措施之一。有关王令传递的事件被金文频繁记录,不仅显示出周王对此方面的重视,也反映了君臣信任关系的变化。在这一时期,史官仍然是王令传递的重要承担者。属于厉王或宣王时期的善夫克盨铭文云: 唯十又八年十又二月初吉庚寅,王在周康穆宫,王令尹氏友史趛典善夫克田人。(集成04465)唯三年五月丁子,王在宗周,令史颂省苏溷友、里君、百姓,帅堣盩于成周,休有成事。苏宾璋、马四匹、吉金,用作彝。(集成02787)相较于西周早中期,西周晚期的一个新现象是善夫成为王令传递的重要承担者。厉王时期的大簋盖铭文云: 唯十又二年三月既生霸丁亥,王在侲宫。王乎吴师召大,赐睽里。王令善夫豕曰睽曰:“余既赐大乃里。”睽宾豕章、帛束,睽令豕曰天子:“余弗敢吝。”豕以睽履大赐里,大傧宾豕介章、马两,宾睽介章、帛束。(集成04298)宣王时期的吴虎鼎铭文云: 唯十又八年十又三月既生霸丙戌,王在周康宫夷宫,导入右吴虎,王令善夫丰生、司工雍毅申剌(厉)王令:“付吴旧疆,付吴虎:厥北疆涵人眔疆,厥东疆官人眔疆,厥南疆毕人眔疆,厥西疆姜眔疆。”厥具履封:丰生、雍毅、伯导、内司土寺。(铭图02446)小克鼎铭文记载周王在宗周,命令善夫克到成周去传布王令: 唯王廿又三年九月,王在宗周。王命善夫克舍令于成周,遹正八师之年。克作朕皇祖釐季宝宗彝。(集成02796)唯十又六年九月初吉庚寅,王在周康剌宫。王乎士曶召克。王亲令克,遹泾东至于京师,赐克佃车、马乘。克不敢坠,尃奠王令。(集成00204-00205)上述诸例可见,西周晚期的王令传递以史官和善夫为主要承担者。史官和善夫出身都不是特别高贵,能与世族势力保持距离,与周王接触频繁则使他们更加容易受到信赖。周王通过这些近臣传令,可以绕过世族干预,加强与中下层贵族的直接联系。于是,他们共同承担起沟通内外、出纳王令的职责,成为周王掌控政治权力的重要助手。周王甚至派遣他们出使异地,去传递王令或完成某些军政任务。 西周晚期善夫进入政治权力的中枢,并产生重要影响,是一个重要的变化。善夫即膳夫,《周礼·天官冢宰·膳夫》记载膳夫“掌王之饮食膳羞,以养王及后、世子”,负责王家的日常饮食事务,是王之近幸。李峰指出,善夫在西周晚期发挥了重要的政治作用,意味着周王越来越信任和依靠他的个人侍从或代表者。善夫在西周中期以前很少见诸记载,到厉王时已经成为近侍之臣,参与政治活动。厉王时期的善夫有善夫豕(大簋盖,集成04298)、善夫(大鼎,集成02807)、善夫梁其(善夫梁其钟,集成04147)等。宣王时期,善夫得到进一步幸用,有善夫克、善夫丰生(吴虎鼎,铭图02446)、善夫山(善夫山鼎,集成02825)等。幽王时期则有膳夫仲允(《诗经·小雅·十月之交》)。此外还有不易判定王世的善夫伯辛父(善夫伯辛父鼎,集成02561)、善夫旅伯(善夫旅伯鼎,集成02619,按旅伯与伯辛父可能是同一人)、善夫吉父(善夫吉父鼎,铭图02078)等。《诗经·大雅·云汉》所谓“膳夫左右”,也暗示了善夫与周王的特殊政治关系。透过青铜器及其铭文可以看出,善夫在西周晚期的政治地位得到了显著提高,并且一度参预超出其职权范围的军政大事。除了上文提到的两次受王命去整顿王师的善夫克,晋侯苏钟铭文(铭图15298-15305)记载,当周宣王在一次征伐结束之后在成周召见参与协同作战并获得战功的晋侯苏时,宣王竟是让善夫召唤晋侯入觐受赏,可见善夫已然在军政活动中充当周王的喉舌。 当然,周王也不仅仅依靠史官、善夫等近臣传递政令,还有前文提到的诸如仲山甫、师望等受到重用的军政官僚。可见,西周晚期诸王在既有的官僚运作体系中,一方面拉拢有助于维护自身王权的世族官僚,增强政治支持力量;另一方面则重用善夫、史官等近幸之臣,强化自身对政权的掌控。这两个措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重振王权的作用,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扭转王权走衰的局势。 结 语 西周在有限的人力物力条件下建立起跨越数千里的王朝统治体系,并要维系这个体系的有效运作,跨区域、跨层级的政令传递必然成为一个重要问题。周人为此建立了一些影响深远的制度,包括朝觐、巡守、赴告、采诗制度等,以保障周王或王朝中央对地方诸侯、下层平民百姓的信息掌控。比如赴告制度,徐杰令指出,王室和诸侯都设有专司赴告的官员,借助这一制度,“王室可以随时了解和掌握各诸侯国的政情和动向,以便根据不同情况制定相应的对策,采取相应的措施”。除上述制度以外,周王派到各方的使者,也能够将天下四方的政治信息搜集并反馈给周王。 相应地,周王要使自己的政令能够准确下达到地方,也要建立一套传令机制。西周金文的相关记录,正反映了王令传递在西周政治中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案例一方面反映了周王在西周政治体系中的不可动摇的特殊地位,以及周王在具体政治实践中的影响力。周王通过向外传递指令,展现其权力意志,实施其统治,涵盖了任官、授土、巡国、征役、治军等多个领域。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不同时期王权的消长变化及其应对方式。卿权与王权的博弈,刺激了王令传递机制的改变。金文资料显示,王令传递的承担者,经历了由作册过渡到内史,最后到善夫和史官并用的变化。同时,西周王朝的职官建制及其职能也经历了相应的演变。政治制度随着政治实践的推进而不断新陈代谢,新制度逐渐取代旧制度,政治文明因此得到发展。作为王权喉舌的内史在西周中期逐渐体制化、常规化,作册则逐渐消亡,太史与内史的职权也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区分。李峰曾指出,西周中期的政府经历了一个较为明显的扩大和系统化过程,而内史机构的独立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表现。建制逐渐完善的史官体系成为周王的喉舌,辅助周王拟诰出令,命官治政。西周晚期,厉、宣等王又赋予善夫等近侍之臣一部分政治权力,借此突破世卿对王权的牵制。善夫由此从内官转变为王朝中央行政的重要角色之一,为王室内廷官制度的发展开启了新的契机。段志洪指出:“周王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要克服原始民主制遗风,削弱卿权,提高王权,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家臣上升为国家职官。王室家臣对周王有绝对服从的义务,用家臣控制王朝政治就是将国家机器直接置于周王自己的掌握之中。”内史、善夫无疑就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同时反映出制度变迁过程中人事权力关系的复杂性。总之,西周王令传递机制的变迁对于王朝中枢的政治权力形态变化以及制度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西周政治文明演进的一个重要侧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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