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最容易不成人形的,往往是衣冠人士

 顺木通天 2023-10-26 发布于山东

图片

文|西坡

散文家、诗人冯至先生,在抗战初期辗转各地的逃难过程中,途径广西平乐,遇到了一件小事。这件小事让他记忆很深,六年后在昆明专门写下《忆平乐》一文。我第一次读《忆平乐》,便很受触动,最近因为思索一些事情又翻出来重读,从前的感受再次涌出,于是做一些我自己的思考。

冯至他们往南走,天气越来越热,到了平乐,第二天清早要乘汽车赶往下一站。就在这个时候,因为身上穿的还是棉衣,妻子说想做一件夹衣预备在热的地方穿。于是他们买了一件衣料,但是连续问了几家裁缝铺,都异口同音说来不及。到最后一家,仍然说来不及了,但口气不是那么坚决,于是他们恳求裁缝:

“如果你在今晚十二点以前把这件衣服缝好,我们愿意出加倍的工资。”

对方回答:“加倍的工资,我不要;只怕时间来不及了。若是来得及,一件夹袍是一件夹袍,工资无须增加。”

他们继续恳求,最后裁缝答应了。他们把旅馆的地址留给裁缝,就去料理其他的琐事。当天夜里,裁缝到旅馆找到了他们,手里捧着叠得好好的夹衣。

冯至很感动,接过夹衣,“它在我的手里好像比它本来的分量沉重得多”。他想要多付一些钱给裁缝,但裁缝把钱找给他,说一声“一件夹袍八角钱”,回头就走了。

在平常岁月,这实在是一件平常事,不值得写也不值得记。但是我们考虑到战乱的背景,也不难体会作者的心情。这是一位在大乱之中依旧保持本分的小人物。他只坚持一件夹袍是一件夹袍,多余的钱自己不可以收。我们永远不知道他的姓名,只因为他的顾客偶然是位作家,所以他的身影腔调进入了文章书籍。

当时在敌人铁蹄肆虐、国土不断沦丧之际,不少知识分子失去了信心,如冯至所说,“朋友们常常因为对于自己的民族期望过殷,转爱为憎,而怨恨这个民族太没出息”。后来平乐也沦陷了,冯至却怀念起这个裁缝,“像是怀念一个旧日的友人”。这个素昧平生的裁缝,给了他对于民族的信心。

冯至写道:“在这六年内世界在变,社会在变,许多人变得不成人形,但我深信有许多事物并没有变:农夫依旧春耕秋收,没有一个农夫把粮食种得不成粮食;手工艺者依旧做出人间的用具,没有一个木匠把桌子做得不成桌子,没有一个裁缝把衣服缝得不成衣服;他们都和山水树木一样,永久不失去自己的生的形式。真正变得不成人形的却是那些衣冠人士:有些教育家把学校办得不成学校,有些政客把政治弄得不成政治,有些军官把军队弄得不成军队。”

这实在是一番要紧的话,可以给每个在书斋里思考的读书人以永久的启迪。每当我们觉得局面坏得让人看不见希望与生机的时候,都不妨把眼光从大处移到小处,从高处移到低处,从缥缈处移到具体处。

虽然我们不敢说,完全没有一个农夫把粮食种得不成粮食,完全没有一个木匠把桌子做得不成桌子,完全没有一个裁缝把衣服缝得不成衣服。但是“真正变得不成人形的却是那些衣冠人士”,发生的概率总是更高。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至少给我们一种兜底的安慰。我们的民族是一个深沉博大的民族,有无穷的活力、无穷的潜能隐藏在这个大生命的深处,历史上所有忽视这一潜能而被表面现象弄得心灰意冷的人,都被时间证明了他们的短视与错判。

国破山河在,什么是山河?那些本分的农夫、木匠、裁缝,“和山水树木一样,永久不失去自己的生的形式”,他们就是山河。我们的山河一直丰厚而强韧,敌人的枪炮打不透,内部的蛀虫也啃不断。这是我们的底气。

但我们也不可因此否定“衣冠人士”的存在价值。让“衣冠人士”接受“非衣冠人士”的再教育,已被证明是对智力资源的浪费。事实上,冯至先生自己,也是“衣冠人士”之一员。冯至先生的文章,每一篇我都喜欢,就因为他是抱着农夫对粮食、木匠对桌子、裁缝对衣服的恳挚态度来做的文章。可惜的是,这样令人放心的“衣冠人士”不仅当年而且现在都是极端缺乏的。

我们或许可以说,“衣冠人士”们所从事的行业不像其他行业那么清楚明白,一望便知真假与火候。“衣冠”容易沦为障眼法,所以才会有“衣冠禽兽”的说法,而其他朴素的行业不容易隐藏禽兽。

正因如此,本分诚实的衣冠人士,对整个社会才更加重要。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问题,必须由合格的衣冠人士来解决。而且正如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所说:

“当国家社会遭遇大变局之时,即系人们当潜心于学术之际,因为变局的来临,非由向来应付的错误,即因环境的急变,旧法在昔日虽足资应付,在目前则不复足用。此际若再粗心浮气,冥行擿涂,往往可以招致大祸……所以时局愈艰难,人们所研究的问题,反愈接近于根本。”

时局越艰难,越要研究根本问题。这正是“衣冠人士”的责任之所在。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