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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 一
团部者，原范绍增（后友人告为范南宣师长）将军故宅也。双层西式回廊大四合院，据云有房九十九间半，筑成未久，逢鼎革，家人悉迁，遂与某部为营，又于前后筑营房数排，呈合围之势。隔二年，又迁，为川煤六处所赁，余因得于此居十余载。
时余尚稚，每徘徊于雨花石之嵌花廊柱，抚掌于黄杨木之浮雕立门，俯砑绘而悬想，仰檐溜而神驰，不喜多语，与诸儿皆异，人谓之“蒙古”，盖执拗，又不与人亲近故。然因此更得静观园林之奇异，人群之悲乐，亦幸事也。
故宅原有白垣为界，其后有门，通花园（余与父母来前已毁，尽植苎麻，但仍以花园为名）。斜陂百丈，有石级可上。中有深奚（音，即古墓），某年为村人掘穿，三尺裂隙，黝口欲噬，人皆烛而聚之，而余胆怯，不敢近，然亦不减好奇，后觅一丽日，速而一俯，则四壁板石，枯骨数枝，寒气迫人，立遁。后每过其地，必捷步而去，不敢顾。
沿石级而上，有平房一排，编苇为骨，砼泥为墙，白垩匀涂，颇净肃。五六人家居之，于房前屋后各辟小园，杂植葡萄丝瓜之属。唯右侧尽头人家独异，春来每植葫芦，及夏，则白花覆檐，葫芦密垂，皆拇指大小，绒翠可爱。余每借故访其家，移凳架底，仰瞻蜂儿出入花朵，或展书默观。其家有二子，泥涂满面，余向不与之语，只与大人言。
主人姓徐，某年饲幼犬一只，名之小虎。黄毛绒球，数月而壮，蓬尾高卷，立于葫芦架下，颇有气势。然与余熟，每蜷于身前，偶起身误踏其爪，亦不怒。主人亦不拘，纵之山野。其二子及余上下学，则朝送暮迎，于其主尤然。孰知腊月后，主人邀友二三，缚犬于架下，彼亦不挣。余甚奇之，相询，始知欲棒杀之。余大骇，诘之，则相顾而笑，并不理睬。
余大哭而去，至团部后门，似闻犬哀鸣，愈伤心，自兹不向徐门一步。
其 二
花园后平房之间有隙，小道蜿蜒而上，至团部最高处，并排二三人家。
右侧人家印象不深，遗其名姓，居中则王姨，多奇思，手最巧，家有蝴蝶缝纫机一台，常为邻里制衣，余幼时新衣，多出其手。王姨与余颇亲，因常于其侧把玩三角划粉、彩线。姨得闲，则说乡中故事，余最爱听。
王姨有二子，颇顽劣。某日下班略早，见二子背坐于牖下，交谈正欢，殊异往时，因贴壁而聆。则闻其曰，橱柜归某某，壁钟归某某，唯为母之腕表归属争执不休……王姨大怒，“吾尚在世，尔等竟欲分遗产！”捉帚暴揍，二子惊呼，作鸟兽散……
此事为团部之寡淡生活增趣不少，邻里谈笑累月。后二子成人，事母至孝。
今王姨已过世，思当日音容，潸然。
左手则宋姨。
宋姨之美，余心第一。修眉俊目，白皙颜面，彼时不尚修饰，则挽长发于头顶，一二珍珠插之为髻，端庄娴雅。又收拾工装腰线，合体轻盈。姨本高挑纤瘦，逾增窈窕韵致，余每于道中默羡之。
宋姨子女有三，其时皆十岁以下，余龄居二子间。皆友善，其家多书，每尽开抽屉，以所藏之册供余捧读。连环画尤多，整套之《三国》《红楼》《说岳》《说唐》《水浒》……团部地处僻壤，书籍奇缺，姨家藏书不啻甘泉，因每于此饱览朝夕，至今每忆及，犹感激。
此家主人黄叔，亦有奇趣，不喜多语，嗜花木，房侧植龙爪菊数蓬，每至秋来，竹篱枝斜，泻花无数，若紫瀑金龙匝地。又饲家蜂数箱，置屋后。余每拾条凳偎菊而坐，顾蜂儿起落。时有大蜻蜓盘旋，叔便递蒲扇，嘱余驱之。惑，则解曰，蜂儿归巢，足未定，则摄之而噬；或中途，俯抱而归，最恶。余始识蜻蜓之可厌处。
黄家亦饲犬，有黑白团花犬一，多载而情深，及举家迁日，虽有村人收养，而终不舍，跳垄跃池，逐车影数里始辍，立高丘而呜咽。
其 三
老桑生邻壁，几合抱，旋身入吾厨，复掠顶而出，叶烁春阳，实簇夏初，风来则簌簌而坠，滚跌檐底，邻儿每争觅丛草。有胆大者，踩肩翻檐，径赴树杪。檐尘震落，时污羹汤，颇令人恼。父每执铲佯拍于侧门，辄一地足音，踢踏而远。某日踩塌一檩，父架梯修补，见桑实朱紫可爱，亦兴起，呼母递竹筛，摘得许多，分赠邻里，一时群儿竞紫齿，吐紫舌，大人俱掩口而粲。自兹成习，为乡居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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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记趣数则
午间无事，与父母行于梨树坪，偶见道侧细藤绕于枯木，父因抚其叶曰，此巴山豆也，并随口歌道：巴山豆，叶叶长，爬去爬来盼我娘。娘又远，路又长，哥哥留我过端阳。嫂嫂嫌我吃得多，捞起棒棒追哥哥。哥哥提张斗，送我到大门口。妹妹这回去了好久来？石头开花马生角，海枯石烂我才来。是曲为父亲幼时高祖所授，余甚爱之，因记之。戊戌初夏，过小园。时蜀东多雨，草发葳蕤，而余早出而归睌，疏于打理，以至藤络篱门，草封小径。父转畦沿而悠然，信手撷透红之莓一啖，曰，环保；又视长草齐梅，曰，原生态。暑气日盛，诸事不能为，唯避之空调底，聊习小楷。丫头观之渐久，亦趣，时夺笔涂抹，奈热情不能持，三五字后，九霄外矣。晚间又挤肩头，余告曰：为汝另置一毡，笔墨妥贴，暇时濡毫即写，何如？丫头一楞，折身而远，似有所思。少时归：书法罢了，授我诗词可好? 幼日随予居厂，嬉戏无伙伴，小凳坐于护栏之上，每见行人，即欣欣然。某日方归，闻其自语曰：“燕儿不会飞呀，妈妈未回来……”颇酸，抱之而下，代为记之小册。时丫头不足二龄。及入学，初识文字，歪斜为短章，花姿鸟影，随手而撷，每每也见微理，甚是喜人，然自入城中，功课之下，不复片语。近日高考已毕，又拾诗笺，偶窥其三章，皆齐整二十八字，意思几至，韵脚颇准，也有一二句可看，早有心与之细说，今闻此语，焉得不喜? 其曰：“世间厌事，无过蚊入帐中，而无计捕之。”恼而坐，振巾拂之，纱幔四漾，而蚊愈无踪。少时渐宁，猫腰四探，帐角帘边，无一轻忽，竟有所获，舒臂，合掌，声闻于室，而蚊终循之。大怒，自旋三五转，气方消。蹑足再觅，少顷，于帐顶逢之，屏气，凝神，出手如电！声未落，笑先起，料应得矣。眠接wi-fi月余，丫头终厌，曰：吾欲背《诗经》，可乎？予心窃喜，点头应之，观其记于手机。少顷，其心有疑：记之何用？予笑曰：不知何用，亦不知何时大用，录于心无碍。观其似有悟，又曰：予欲为此事久矣，奈乏恒心，不如同诵？丫头笑而颔首。其父于门首唤曰：无米蔬矣，奈何？丫头懒睁目，曰：币在案间，自取自用，报账可也。予佯急曰：否！否！倘无所限，后不敷用，如之何？丫头一转身：日限五十。复欲寐。其父笑曰：不足购米。丫头掩耳：如此随意……蜂噬小棍于途，丫头趣之，蹲而观。良久，指拈棍侧，欲夺之。瞬间缩手，如电击，奔及予侧，声为之颤：虫子！棁儿疑，近蜂畔，左右打量，食指轻压，小棍骤缩！尖叫跳离，绕予狂转……丫头路遇一猫，色玄而泥污，悯之，捧归，濯而育之于邻楼巷尾(校舍不许饲小动物)。方月余，值暑假，丫头愁结，八方问询，祈人收养，而终不就。昨宵电诉其事，欲泣。余心不忍，劝之曰：岂无识汝慈心，奈何安检难过；便过安检，置车何处？长途必置货箱，暑热颠簸，小猫命或去半。爱之则当体之，莫如放之校园，或更宜之。丫头默良久。翌日，终牵斯事，致电。丫头曰：方置草坪，则奔小陂而去，有白猫呼之，相偎依依，竟无留恋意……语中颇怅然。细碎过蓬雨足，朦胧透隙天光。蜀中天气果与秣陵大异。料得彼处，又当炽日早诞，飚风横掠，或当倾壶于露台，细沐盆花矣。“三日不灌，必为之殒”，伊每皱眉。蜀中则省事多了，细雨时溉，烈日常蔽，纵余去园半月，不改满目葱郁。“栀子已吐白，池漪正摇黄。曳地莓藤细，出篱萱草长。”最可爱一株百合，披叶分蕾，昂立候吾，多时也。因寄照片与之，片时回复，叹曰，便种得一棵也好。----------------------------------棁儿曰，吾喜桃而厌竹。奇而询之，则曰：桃者，美其态而丽其容者也。横斜虬干，引身可倚；夭夭华色，五内俱明。岂似竹林深郁？梲儿虽幼，语亦有理，代为之记。棁儿方习隶，兴方炽，挑灯子夜，无怠。翌日，起绝早，挽袖欲执笔，眼镜忽匿其所，百寻而莫见。蹙而索之，浑浑无所忆，因指地漏叹曰：或为鼠衔矣。余抚掌笑曰，汝勤而弱目，鼠岂亦然，而窥隙以窃之？况地漏之窄，四寸之架焉过？租屋殊简，百事将就，香辛之料匮乏，而面条之属向赖调剂，因市“老干妈”一瓶，以助滋味。然汤翻而盖不启，徒累掌红，空伤汗坠。岂无良谋？奈厨中刃薄，不耐力撬。棁儿遂求诸网，得计，倒而叩底，拍之良久，然……（此处略数字）。斯时面熟已久，将粘。余蚁旋满室，瞥胡桃夹子露于几，柄末微钩，聊执之一试，钩起而气泄，旋开，俱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