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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了一遍本科论文 | 哈哈呆呆·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3-10-27 发布于北京

 

第1382夜


时间:2023年10月
地点:个人电子邮箱

又看了一遍本科论文

 文 / 哈哈呆呆

01

整理邮箱时,偶然发现了十几年前和本科论文导师的一则通信。信中,就读于新闻学的我似乎在和导师热忱地推介着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

这篇文章原本是为了论新闻自由而写,写着写着就失去了方向。特别是为什么要拿《新月》和《观察》这两份杂志一起来写,困惑了我很久,后来突然看到您一篇论文中“同人期刊”的概念,终于茅塞顿开……既然选择了这个较为敏感的话题,我就不介意结果与否,更无所谓是否优秀,只要不影响毕业就行……

幼稚且故作深沉的措辞,让时隔多年电脑屏幕前的我尴尬得捂住了脸。再去细看文章的附件标题,更是让我赫然一愣,陌生感迎面而来,这主题起得也太宏大了吧,本科生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近代自由主义者与国民党的交锋——论<新月>和<观察>的新闻自由思想》

好不容易找出了论文的文稿,内容乍一看还算学术。所谓「学术」,正面解读,是指里面的术语概念层出不穷,引用和格式做得也算规范,说是一篇形式上的毕业论文倒不为过。但反过来说,不少装腔作势的语调,满天飞的大词,反正是不怎么好读。我试着揣测了一下当年审阅这篇文章的导师的心情,不禁再度尴尬到飞起。

《小妇人》(2019)截图

这篇论文主要分析了胡适、罗隆基、储安平这三个代表人物在两份杂志中关于新闻自由的论述。仿佛是为了炫耀自己在哲学领域的知识,我还一路引述了从边沁和密尔的功利主义,到卢梭天赋人权等一系列西方自由主义排头兵的思想。最后的结论不忘煽情,引用了储安平在《观察》里的一段文字,试图把它升华成「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写给行将推出历史舞台的自己的一首悲歌,也可以看作是对未来必将重返历史舞台的自由主义者的衷心告诫」:

我们这一代,大概也已注定了是一个“牺牲自己,为后代造福”的时代。然而我们可以牺牲自己,而不可以不为后代造福。今日中国这批自由思想分子,大都在苦闷地忧虑着国家的前途,但他们实不该止于消极的焦愁忧虑。自由思想分子可以起来,应该起来;这不是他们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他们的一个历史上的责任问题。
——储安平《中国的政局》,载于《观察》第2卷2期

02

在模糊到几近消失的记忆里,我试着找出当时为什么要去执着于这样一个论题。

我就读新闻系本科的那四年,正处于千禧年的第一个十年。那些年,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奥运等一系列振奋人心的大事件,各类都市报、南方系杂志等纸质报刊依旧在蓬勃发展。电视台仍然拥有丰厚的、其他媒介无从匹敌的关注度和社会资源。与此同时,网络媒体(当时主要是指一些门户网站)这种新兴的媒介形式崭露头角,让每个新闻系的学生对自己的未来前景深感振奋。

《黑死病》(第一季)截图

尤记得我们当时的院长是个高举专业新闻主义大旗的实践派。他刚从美国访学回来不久,言必称各类英美主流媒体是如何担起社会责任,做出有深度的调查报道的;以自由言论为圭臬的西方媒体作为「第四种权力」,是怎样在过去一两百年间深刻改变欧美社会、乃至全世界的。总之,我们的培养计划对标哥伦比亚大学、密苏里学院等顶尖美国新闻学院的培养计划,每个学生都要以社会担当为己任,以能成为一个有能力进行深度调查的专业记者为最高目标。

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来自全国各地、慕名来到这所新闻学院的学子,心中自然会升腾出一份崇高的新闻理想。记得当时大家热衷于征订各种报纸,热议着各种社会议题,参与各种作业布置的采访任务,忙于各种学校社团活动和各类奥运相关的志愿活动。总之,那几届新闻学院的同校生们对新闻实践的理解,一定是围绕着英美主流新闻业界中的「专业主义」、「社会责任」、「深度报道」这些概念展开的。

《逃脱比勒陀利亚》(2020)截图

不过,当时羞于站在人前,也不太愿意和人社交的我并不热衷新闻实践,对未来成为一名记者也毫无热情。因此,我既没有选择最热门的广播电视新闻专业,也没有兴趣去尝试新创办的专业网络新闻学,而是默默选择了最传统的新闻学,在新闻史和新闻理论中寻找着自己的兴趣。

我日常最喜欢做的,就是泡在旧图书馆的资料室,翻看各种泛黄的老报纸,比如《申报》《新月》《观察》等杂志,再就是查阅上世纪50-70年代《人民日报》等报刊媒体,想要知道那个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阅读旧刊文章的过程中,我愈发觉得,以追求速度、追求时效为核心的新闻报道,通过铅字沉淀为历史的见证,反而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力量。它们不疾不徐,用一种风格十足的叙事套路,记录着某种不再会轻易改变的东西。比起喧嚣、变化着的时代资讯,历史中的新闻在我心中更加真实且有分量。

《阴阳相成》(2012)截图

再后来,我更是把学业的重心放到了辅修的专业哲学上面,把研究的时间线整整往前拨了两千多年,沉迷各类哲学经典。这其中,当时被国内知识界、公共知识分子广为推崇的西方自由主义思潮也成为哲学课堂热议的话题——这里不得不再次提醒各位读者朋友们,「公知」一词曾经是一个多么耀眼、权威、令人艳羡的正面评价。从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正义观念,到启蒙时期各位哲人的人性论和社会理想,再到近现代百花齐放般的政治思潮,每一个流派,每一种观念都像一记重锤,敲击着我这个年轻人的心灵。

渐渐地,千禧年前十年的社会思潮、新闻学院的教学理念,伴随着我拼命摄取的各种未经消化的知识,悄然间转变成为一个个符号,变成了我论文里的那些概念:自由、民主、法治、启蒙、天赋人权、社会的最大善、媒体责任……在格外热忱和真诚的冲动下,我选定了开篇提到的「新闻自由」主题,并且选择了熟悉的《新月》和《观察》等杂志,作为考察这个主题的资料。或许,当时的我,真的是想通过这样一个「研究」,从历史的新闻记载和报人理想中拷问出什么,提炼出什么吧……

03

写完毕业论文以后,我义无反顾地读了哲学专业的研究生,彻底和新闻分道扬镳。后来的工作方向也几乎与新闻报道无关。

《独立时代》(1994)截图

至于我那些新闻专业的同学们,多数在越发千禧年第二个十年浓厚的商业氛围中,优先选择党政机构的宣传部门、各大企业的公关和媒体部门,算是在个人收益和新闻教育之间,找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结合点。

另外有一些同学确实进入了媒体,有安于稳定的传统大报、行业报刊杂志,也有一些忙碌不堪、马不停蹄奔忙于各种活动的都市报和商业报刊杂志,当然还有各大电视台、网络媒体等等。后来,在自媒体的冲击下,这些同学又去了哪里,发展如何,我不得而知。

《光阴的故事》(1982)截图

反观过去十几年的媒体环境,别说是「新闻自由」满溢着这个理想主义情怀的过时词汇,就连「新闻」——我是指专业标准的新闻报道,都离我们已经很远了。渗透进我们每个人生活的,是各种各样的自媒体,其中的内容质量参差不齐,大多以娱乐、猎奇为主。早先不少专注时事评论、严肃探讨社会议题的言论声音也越来越少。另外,主流媒体也在通过下降身段的方式,去迎合这个时代的注意力法则,我关注的几个都市报的推送文章,如今也沦落为标题党,关注的话题鸡毛蒜皮,让人不忍卒读了……

因此,回到开篇,当我看到那封邮件时,才会陌生到恍如隔世。反过去想来,不过十几年,媒体这个领域可谓风云变幻。如今新闻系的老师们还能以西方新闻业的运行方式作为实践准则吗?如今新闻系的学生还会希望成为一个能够做出深度报道的记者吗?如今的学生们还愿意探讨自由主义到底是什么,还会信奉这类价值观念吗?我不得而知。但我很欣慰,有这样一封邮件,让我在生活的断片里偶然想起了这一切,哪怕很快又会忘记。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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