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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福春 | 远去的弄堂之小木匠

 大河文学 2023-10-27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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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过来跟我打招呼时,我礼节性的微笑颔首。我和他不熟。我想他同样出于礼节。他是今天的主角——展厅前的海报上有他的介绍,自然还有他的照片。这个画展是我一位朋友策划的,我应邀参观,刷个存在感。

他没有走开。“我认识您。”我一愣。我和书画家打交道不多,有限的几位时常茶坊小聚,谈艺论道,是哥们,亦是知己。

“我们见过?”或许他与我哪位朋友相熟,又或许在哪个活动中遇见过。圈子说大很大,说小也就这么个范围。他摇了摇头,说:“我爸经常提起您?”“你爸?”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是的。”他点着头。“你爸是——”我脑子里放电影似的快进着,却怎么也找不到相匹配的影像。“您以前住在华山路,您家楼上的台灯天天亮到凌晨。”“你——”我大吃一惊。“我爸是小木匠,您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蓦然发觉,他的眼睛——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

那是70年代末。我在工厂工作,身强体壮,日夜三班倒,车间里所有的重体力活我都做过,工余之时,还帮车间出黑板报。我从小习练书法。领导喜欢我,几次找我谈话,说你有基础,应该多读点书。领导是位宽厚的长者,文革中吃过不少苦头。其时大学的大门已经向社会开启,面向职工的各种夜大学也渐次开放。我不置可否。我喜欢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蓦然开窍,是因为女朋友。她悄无声息地考进了大学,又悄无声息地与我分了手。我不能处之泰然。

书本买来了,日夜复习。那时身体真好,上夜班一天很少睡到4个小时。早班时,晚上看书至凌晨一二点钟是常事。夜大如愿考进。除了夜夜熬灯苦读,遇到中班,想方设法混上半天、一天病假。

大概有一年时间,基本上拿不到奖金。医务室张医生说我傻,弄堂里的人也说我傻,有为了读书请病假的吗?我的“傻”远近闻名。唯有领导,见到我时总会停下脚步和我聊上几句,后来问我要了学习成绩单,之后安排我做了常日班。我学习优秀,领导欲培养我。小木匠就是这时跟着他师傅来到弄堂的——在小霞家打家具。小霞的哥哥小天要结婚了。

小木匠相貌堂堂,他高高的个头,白净的皮肤,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精神、帅气,一点不像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也许是刚来上海,小木匠腼腆羞涩,寡言少语,从早到晚,埋着头或锯或刨,鲜有坐在一旁休息的时候。

师徒俩人不错,活儿也好,传统的式样会做,新潮的捷克式家具也能做。现在想想,那所谓的捷克式家具比起我们的传统橱柜,工艺太过简单了,只是对于刚刚开始接触外界的人们来说,所有与我们原来的生活不一样的事物,都是那样的新鲜,使人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去拥抱……

师徒俩是半年以后离开的。一家又一家,弄堂里不少人家添置了家具,就连鳏居多年的王大麻子,也打了一对单人沙发。这算是告了一个段落。然而一个月不到,小木匠又回来了,一个人,低着头直奔小霞家。

没有人感到意外,除了小天。人们早已从小霞看小木匠的眼神里,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小霞是不容易的,她有着深深的自卑情结——父亲是反革命,解放前夕逃去了台湾。她打小时候起,就不和我们这些弄堂邻居玩耍,上了中学后依然如此,把自己紧紧地锁在一个闭塞的狭小空间里。

小霞的苦,无人诉说。

小霞的母亲没有工作,在子女相继工作之后,找了个老伴,年纪比她大上10来岁。老头有钱。别看他年纪一大把,精力异常充沛,特别是那方面——暑夏季节的大白天,经常关上门弄出很大动静,这时门口窗外便有许多半大的孩子叽叽喳喳地等着看西洋镜。

“西洋镜”总是如期上演。老头的好事——他恼羞成怒地打开门,门口围观的少男少女呼啦一声退去,老头关上门,男男女女一阵欢呼又围上前来,反反复复。老头气急败坏,穿着短裤赤着膊在后面撵着,他又怎么可能追得上弄堂里野惯了的孩子?没走上几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步三喘,垂头丧气把家回。经过一家家门前则又是一阵躁动——老头那玩意硕大无比,左右晃荡,坐在门口缝衣择菜的大妈大嫂交头接耳,偷偷地发出一声声笑。

老头到底没能适应弄堂生活,不多久身体抱恙住进了医院,这一去就此断了回家的路。

很长一段时间,小霞家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们解闷的乐子。

这样的环境——小霞和我同年,高中毕业分配在菜场肉摊头,这份工作听起来不咋样,但实惠。菜场离我们弄堂有点距离,弄堂里许多人家舍近求远到她那里买肉,那是想要小霞“刀下留情”。小霞抹不开脸面,她似乎也无脸面,平素不来往的、抑或对他们家白眼有加的阿旺妈过来,她一刀下去,面无表情,肉票要么少收,要么不收的。阿旺家在小霞家隔壁,小霞家的“新闻”离不开阿旺妈的“广播”。其他人找小霞,情有可原,阿旺妈——脸皮够厚。小天体质不好,妹妹工作后不久,他病退回沪,照顾在里弄生产组工作。奇怪的是没见小霞买肉回家过。

小天身体羸弱,脾气是有的,母亲要和那老头生活在一起,他多次表示反对,尤其是被人看“西洋镜”的情景——他声嘶力竭的怒吼声,时不时地飘散在弄堂上空。可是看上去娇小柔弱的母亲,没有退让丝毫。

这是一个饱尝酸甜苦辣的人家。

小木匠去小霞家谈了些什么,外人无从知晓。此时,小天的婚礼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想不到小霞走在了她哥哥的前面——日渐显怀的小腹,容不得她按部就班……

小木匠和小霞如何走在一起的?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小霞母亲天天都在家中,照理女儿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这依稀是个谜。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小霞脸上渐渐舒展开来的笑容——是小木匠,让小霞挣脱了自己束缚自己的枷锁。

弄堂里谁家的父母也不会把女儿嫁给无户口、无固定工作、无房子的三无外来谋生的人的。如果说小霞的母亲对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谈婚论嫁绝对是要把关的。

小霞无法顺从母亲,人们异样的目光更是如芒在背,那个年代未婚先孕——于是在一个夜晚,她挎着一个小旅行包默默地走出了弄堂,弄堂口小木匠推着自行车在等候,他们去了小木匠郊区租借的小屋。没有婚礼,没有祝福。弄堂拆迁时,小霞放弃了权利。小霞户口一直在弄堂,名正言顺能够得到一套房……

“你妈还好吗?”时间早已改变了人们对小霞的看法,有什么比两个相亲相爱的人白头到老而值得庆幸的呢!“我妈——”他垂下了头。我惊诧莫名,因为爱情,毅然决然离开弄堂的小霞……

小霞离开了弄堂,可并没有和弄堂里的人断绝往来。确切的说,弄堂里的大妈大嫂仍然要去找小霞。生活一天天好起来,饭桌上的鱼肉荤腥也多了起来,只是这些不能没有一个“票”。定量供应,票证有限,父母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是生不出肉票来的。

小霞的消息,就这么时断时续,如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时而平静,时而溅起朵朵水花:小霞身怀六甲,人胖得眼睛也找不到了。小霞眼睛小。小霞生了,一个男孩,都说男孩像妈,他像父亲要多,双眼皮大眼睛,眼珠又黑又亮。小霞辞职了……小霞辞职极具爆炸性,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她的儿子尚在蹒跚学步……

“你妈——”

小霞辞职,弄堂里说什么的都有,看笑话的居多,还有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恼怒——不能去揩油了。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就觉得是应该的,要改变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霞的苦,小木匠的艰难,只有他们夫妻俩自己知道。可以说,这对夫妇是在人们的风言风语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屈辱不能忍受,没有什么磨难能够压倒,路只有一条——向前,即便是爬……

他们成功了。此时我已离开工厂,调进了报社。

说实话,我好几次想过要去采访一下这对夫妇,一次次拿起电话,一次次又放下了。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放弃走近他们内心的机会。

“改天我去看看你爸。”我心里五味杂陈。小木匠的装潢公司渐渐步入正轨,小霞大部分的时间放在了儿子身上,她要让儿子得到最好的教育。她做到了。弄堂里第一位出国留学的人,是他们的儿子!

“谢谢您,我爸多次念叨着说想和您喝上两杯!”“喝酒?”“我爸知道您爱酒,藏了几瓶茅台。”我茫然。近40年未见面的小木匠,知道我爱喝酒?小时候遇到节假日,父亲常要我去买上二角钱果子酒,父亲母亲和我一家三口围坐桌旁其乐融融。谁知我每次喝上一口,晚上就无法入睡——酒精过敏,身上全是风疹块。我至今参加应酬,滴酒不沾。

“我爸妈收藏着许多有您文章的报刊杂志,他们一直关注着您……”我一阵感动,恍然明白了小木匠说我爱喝酒的原因。我不少文章中写到过酒,叶公好龙而已!

“你爸哪天方便?”我突然想尽快见到小木匠,对他说声谢谢。“我爸——”他眼睛有点湿润。小霞患病离世后,小木匠茶饭不思,思念成疾,除了小霞的照片,连他最喜爱的孙子也不认识了……


作者简介

魏福春(凡生),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上海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媒体人。1983年起先后在《萌芽》《电视电影文学》《小说界》《作家天地》《当代人》《小说月刊》《短篇小说》《微型小说月报》《微型小说选刊》《语文教学与研究》《青年博览》《新读写》《民间故事选刊》《喜剧世界》《检察日报》《金山》《红豆》《今日中国》《解放日报》《文学报》《羊城晚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小小说、散文随笔等数千篇、150余万字。著有小说散文集:《梦开始的地方》《飘逝的夏日》《书房里的香水百合》《办公室里的男孩与女孩》《门口有只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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