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穿越时空的火车

唐白甫grpj8q5p 2023-10-29 发布于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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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的火车

吕丹霞

还在童年的时候，我就耳濡目染，延续着大人们的希冀：能有一天，一列火车呼啸着从县城穿过。

县里大人们的这个梦想，要追溯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当百万大军将娄邵铁路打通，激情燃烧到家门口了，个个翘首以盼，只等一声令下，将铁轨从邵阳老火车站那端接过来。年复一年，人们茶余饭后每当聊及这个梦，总显得很亢奋。记得电影院要放映《火车司机的儿子》，还是外国片，早早就吊足了男女老少的胃口，将梦想于电影里穿越，过了一把瘾。

我父亲就是个修铁路的，远在洛阳那个地方。我曾经梦见父亲将铁路修到家门口，隐约听见远处轰隆轰隆的火车声，不相信是梦境，半夜三更将母亲推醒，兴奋地告诉她：火车开来了！火车开来了！

这孩子耳鸣得厉害，觉也睡不好，耳朵鼓噪得老听得火车响！次日，大雾弥漫，母亲就迫不及待地领我去看老中医。

父亲没有将铁路修过来，倒是我每年还得随同母亲，千里迢迢去探望他。一路上如母鸡领着一群小鸡，踉踉跄跄的，大清早从塘渡口乘机船，顺夫夷河而下，过双江口，驶入资江，拢岸邵阳市东瓜桥码头已是响午，从广场挤公交到了火车站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不得不在车站附近找了个旅社住下来。第二天清晨，银镰似的月亮还挂在天幕上，就被叫醒了，昏昏沉沉挤上了开往株洲的慢火车。范家山、牛马司、邵东、廉桥……一站一站摇呀摇的，夜色阑珊时总算到了株洲。下车时仰头望天，银镰似的月亮，还挂在天幕上。

为了省钱，母亲见缝插针，找个空隙，就在株洲车站的候车室打起了地铺，她席地而坐，守望我们兄弟仨，不时也耷拉一下头。望着鱼贯出入的旅客，我开始还没有睡意，兴致勃勃将玩具汽车，使劲划拉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车轮擦得火星直冒，然后往地上一搁，忽像离弦的箭，驶出了数十米远。后来，车子都跑散了架，轮子被磨得所剩无几，还不见上火车，便开始厌倦、抗议。愤愤地睡去后，母亲又将我们从睡梦中唤醒，心急火燎跟随人流终于挤上了北上的火车。

父亲下放到郑铁局洛阳段，一会儿是隧道工程，一会儿又是桥梁工程，居无定所，每次去，不管住城里，还是乡下，都是紧挨陇海铁路线打“工棚”，成天听得火车声响，刚开始很不适应，特别是万籁俱寂，不时会有一道光亮从窗前闪过，灿如白昼，然后隆隆的响声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就要冲我辗压过来了，如置身于惊悚恐怖片中，我吓得迅速拉上被褥，将头蒙住，大气不敢出。还好，车头一过，我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听“哐当哐当”的声响，经久不绝，地动山摇，那架势房子眼看不是被震塌，就是被风掀了去似的。

在铁路旁摸爬滚打惯了，火车头也不觉得可怕了。有一次，我们住在洛阳毗邻三门峡一个乡村的窑洞里，父亲白天去工地了，邻家就过来教母亲学针线。我独自跑去村外，惊异于一望无际的棉田。时值花玲盛期，花蕾初绽、不仅依稀听得花开的滋滋声，而且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火车就从朵朵白云下的花海中呼啸而至，躲之不及，避之不了，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头庞然大物、喷着粗气、轰隆隆地从身旁驶过。司机看见我，故意“呜——呜——”地拉响了汽笛、尖锐刺耳，我禁不住抱头掩耳。再抬头一看，那张仿佛从煤窑里钻出来的脏兮兮的脸，冲着我直乐。我望着一闪而过的车头，不仅并不觉得可怕了，而且那个火车司机在我心目中定了格，竟成了自己许多年的偶像！

作为一名铁路员工，父亲可免票乘坐陇海沿线，每逢周末，他就带领着我们享受说走就走的旅行。在我的眼里，父亲是个百事通，上到天文地理，下至风土人情，遇到谁都能与之侃侃而谈。他当过列车员，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移动的车厢就是一本书。虽然父亲那时候正在接受人民群众再教育，但他开朗无拘的性情、常忘了自己的身份，不经意间就与乘客聊成了一片。

我随同父亲走过许多陌生的地方。也许年龄太小，当时并不在意的沿途景致，若干年后却似陈酿的老酒，想起来就让我陶醉。我岁月的长河里滋生出值得回味的梦想，几乎都与铁路有关。曾梦想自己当上一名火车司机、开着火车奔驰在家乡的田野上；时而梦想自己提着信号灯，在鲜花盛开的小站上迎来送往，度过浪漫又温馨的每一天。梦想如同春天的芳草，不经意就发芽生长。父亲承诺，当我长得与他一般高时，就送我去铁路中学。我梦想进了那个学校，离火车司机、小站站长，甚至铁路扳道工的愿望近在咫尺，然而我高出他一头了，也没见他践约。更让我沮丧的，他说落叶归根。扬州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这不，反倒回来了！

2000年到来时，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不胫而走：要修洛湛铁路了！延续了几代人的梦想，眼看就要实现。然而好事多磨，邵永线上，演出了“敢问路在何方？”的一幕。相邻两个城市竞争沪昆高铁，网络也与时俱进，每天跟帖上千条，你亮出魏源、蔡锷；我打出曾国藩、蔡和森。不论从经济资源、人文地理，还是从历史名人都锱铢必较、无所不用其极。一方面，有人觉得双方演绎的“护路运动”过分了，让湖南在全国都丢了脸；另一方面，又使两地资源价值得到挖掘，打出了各自的特色名片。当听到由有关部委组成的洛湛铁路调研队要到我县搞调研，全县上下群情激昂，县领导视同千秋大业，主动给自己套紧箍咒、下军令状，大会上眉飞色舞，披肝沥胆，言之凿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那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阳光明媚。县城大街上人头攒动，人们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打着横幅，挥舞彩练，举着五颜六色的气球，都在翘首以盼，等候前来调研的北京专家组，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临近中午，只听得有人呼喊：来了！来了！果见一台小车徐徐开来。刹那间，鲜花飞扬，锣鼓喧天，欢声雷动。一股热流迅速传遍街头巷尾。不过，激情之火才点燃，很快就被浇灭了。从小车里探头探脑、钻出来的都是熟悉的面孔。原来是街头的交警见客人还未到，拗不过本地车，就放了一拨“人情扛子”。不久，又放了一拨。烽火戏诸侯，接连放了几拨之后，当真正的车队驶过来，不但没人理会，麻木不仁，反而吹花哨，扮怪相，打窝嗬，发泄不满。直到车队一闪而过，才回过神来，后悔“鱼漏网”了。

县领导尴尬之下，央求贵宾车队重返来时路，再秀个街。当车队又徐徐驶进大街，载歌载舞，气球飞扬，礼炮轰鸣，硝烟遮天蔽日，这些远道而来的专家这才如释重负。在受到如此隆重的礼仪之后，一个工程师乐得合不拢嘴，由衷的感慨道：刚才还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误会，误会了！没料到你们如此热情，让我们受之有愧，于心不安啦！陪同的县领导解释说，其实这里过去还是个富庶之地，因为没通火车，经济才落后了！贵宾们听了，对刚才的“走秀”一次还嫌不够，一面再，再而三地走了多次就不难理解了！原来都是“铁杆粉丝”！都有着如此深厚的“铁路情结”！火车站不设在该县，那真是愧对该县一百万人民的赤诚之心呐！

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等到庆祝大会的那一天，就与世长辞了。

劈山开洞的那一天，有消息传出来，说在怪石崚嶒的大山中，挖出了一条巨蟒。这条消息是真是假，无从考究，即便是人为制造的轰动效应，也是人们对这条铁路，充满了太多的期待和美好的遐想。

2003年初秋，邵永段竣工，趁着周末闲暇，我专程驱车去了离县城最近的隧道口。庆祝竣工的红绸标语还在洞口上迎风招展。铮亮的铁轨，青石路基，散发着油漆芬芳的枕木，无处不令我陶醉。我站在铁路旁，流连忘返，呆呆地仁立良久。

通车试运行时，火车以每小时66公里时速行驶，与老娄邵铁路时速相差无几，每天仅一二班车。这时，邵水高速公路也竣工通车，对已经在市里工作的我来说，仅30多公里的路程，乘汽车远比乘火车回去更方便、更快捷。

尽管如此，我还是怀抱深厚的情结，喜欢看火车，喜欢踩枕木，喜欢在火车站沿线散步。两条长长的铁轨从脚下一路延伸向远方，思绪也随之远去……

母亲每次回县城也喜欢坐火车，宁愿在候车室度过漫长的等待，仅坐一站的路程就到了目的地。她算的是经济账，火车票3元钱，加上公交车1元钱，总计才4元钱；而乘坐汽车要5元钱。乘火车人迹寥寥，整节车厢有时仅二三人，让她有种坐上了飞机头等舱的感觉。

尽管母亲给我的解释是坐火车经济，不过，我想还有别的情节。

弹指一挥间，又过了十来年，除了邵永高速，又辟出了二广高速。随着邵阳又一新桥的竣工，一条宽阔的邵阳大道从市区延伸到县城，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近，联为一体。

铁路也在日新月异，高歌猛进。随着2014年沪昆高铁开通运行，邵阳从一个盲肠终点一跃而成为横贯东西、衔接南北的中途重要站点，也拉开了邵阳铁路枢纽的大幕。这一年，中铁四院来邵，对邵永铁路扩改进行了预勘察和设计。2015年秋，又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国家已将张宁高铁纳入了规划项目，时速高达350公里。2016年春，国家发改委、交通部、铁总明确开辟呼南通道，新建邵永快铁，一座现代化高铁站又将在市城内拔地而起。

尽管生活节奏如陀螺一般飞速旋转，我心里一直渴望坐上一趟家乡的慢火车。家乡通铁路的梦想已实现了多年，却给我一种从未圆满过的感觉。内心的躁动不安，促使我在国庆节假日来临之际，选择了那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还是那个半个世纪之前的绿壳车厢，这种车厢早已被都市挡在了城外，用在这里宛如缅旧的老电影道具，让我回想起童年。我眼里浮现出喷着粗气，腾云驾雾的蒸汽机头，那高过头的巨轮，以及恍悠悠、慢条斯理地从范家山、牛马司、邵东、廉桥……一个站台，一个站台停停靠靠地驶过。其实人的一生，会停留许许多多的小站，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去细细品味，便悄然擦肩而过。

在那个几乎没有什么贫富差距的日子里，特权却无处不在，火车软卧有钱也没资格坐的，硬座车厢却济济一堂，人气爆棚。我每次随母亲探望父亲时，总是在车厢里“他乡遇故知”所遇到的意外惊喜，母亲遇到同乡，谈得兴起，也顾不得我将头探出窗外，享受扑面而来的和风，迎面而来的山水。让我最刺激的莫过于火车穿越隧道的一瞬间，自己仿佛置身于《铁道卫士》惊险搏斗的场面里。最开心不过的是看见火车奔驰在一个偌大的弧形弯道，如一个袅娜多姿的美女，活脱脱将美丽的胴体展现在眼前。当一节节车厢逶迤前行，一览无余，我像驮在飞驰的龙体上，欢乐得直叫。一声长笛刺破天空，伴随着一股白烟，直上云霄。这种白烟是否也会成为蓝天上的一朵朵白云呢？再没有比那时更容易让我激发丰富的想像和灵感了！

曾爬上名山上观日出、站在大海边观日出、贴近飞机舷窗观日出，而坐着火车观日出，情景交融，更让我兴奋难忘。窗外，太阳从远岫升起，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窗内，济济一堂，其乐融融。

每当车厢里开始回荡起轻快的音乐，并伴随着播音员甜美的问候，太阳从山垭口升起，渐渐映红大地，染红了山林树梢、果园菜地、江河湖泊。从移动的车窗往外眺望，感觉就是一张张色彩斑斓的巨网，从劈波斩浪的渔船上抛向天际，沉人大海。一张网闪过，另一张又接踵而至。田畴阡陌，纵横交错。网格子有大有小，有宛如纯净的水墨画；也有的如打翻了调色板，五彩缤纷。儿童欢快地走在油菜花埂上，将网兜高高扬过头顶，尽情地追逐蝴蝶；也有红衣少女牵着水牯，碎步就读于湖光山色之中；轻盈的燕子，一个接一个的，在追随着火车，那样子像在依依不舍，它时而高过车顶，时而又俯冲窗前，近到能看清它往车窗里投来欢快的眼神，支吾呢喃，似乎在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