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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咏馥:我所知道的杜月笙

 古稀老人赵 2023-10-30 发布于江西

引子

*本文摘自《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五十四辑 旧上海的帮派。系“文革”前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同志,根据郁咏馥几次口述整理的。

正文

我原在上海城用长生桥水果行当伙计,平时卖水果,秋天卖糖炒栗子。一九二二年前后,曾赴香港做水果生意,一九二五年赶上省港大罢工,在香港的生活很苦,就又回到上海。

我三十八岁那一年(一九二七年),杜月笙的账房先生来找我,说杜听说我烧鸦片、装鸦片很有功夫,想找我去杜家给杜装烟,我答应了。从此,我天天清晨去杜家,直到深夜才回家,因为杜睡得很迟,我一定要侍候到他吸了最后一口烟后,才能离开。

我进杜家时,杜在华格臬路(今宁海西路)的住宅造好还不到两年,听说这块地皮原是黄金荣的,黄送给杜和张啸林,杜、张就每人造了一宅住所。前面看来,两家各有大门,可是里面是打通的。

杜家这座住宅的二楼、三楼,住着杜的大小老婆和子女,底层有一大间“大菜间”,是他会客办公的地方,陈设很考究,冬天有水汀,夏天放冷气。在大菜间后面,有一间不大的房,名为帐房,实际是杜抽鸦片的地方,只有极熟的朋友和徒弟们才能进去,平常,只有杜月笙、万墨林和我三个人在里面,杜和我是对榻横陈,万则守坐在榻旁的一张小桌子前,专门为杜打电话、听电话。万干了这个工作多年,凡与杜有关的电话号码他多记熟了,只要杜一声吩咐,他就拿起电话来拨,所以大家叫他“活电话簿”。每天早晨,杜从楼上下来到这间房里抽烟,就有人预先把当天有几处开会,几处有应酬开了一张单子放在鸦片烟盘里,杜看了,一面吸烟,一面就吩咐万墨林,哪几处自己预备去,哪几处送什么礼去,哪几处打电话去招呼,万就立即遵办。

我这样在杜公馆当了十年多差。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后不久,杜避居香港,我没有跟去,留在上海,一直与万墨林、黄国栋(杜的账房)联系,从他们那里领取生活费。抗战胜利后,杜回到上海,先住在北京西路顾嘉棠的家里,后来又住在十八层楼七五号(杜的家属仍住在华格臬路,他自己和姚玉兰、孟小冬住十八层楼公寓),又把我找去烧烟装烟,直到一九四九年初,杜从上海去香港为止。他的走是匆促决定的,曾通知我跟他去,我接到通知,赶到码头,船的扶梯已抽去,没法上船,从此结束了和杜的关系。

(一)杜月笙的出身

关于杜月笙年轻时代的经历,我是在杜公馆听他的朋友和徒子徒孙们谈起的。

杜是浦东高桥人,一八八八年生,从小就死去父母,由他姐姐抚养长大。他小时就爱赌博,往往偷姐夫的钱去赌,姐夫发觉后,和他姐姐吵闹。后来,他姐姐看到他们郎舅俩实在不能相容,就托人给杜荐生意。他到上海进水果行当学徒时,他姐姐曾给他做了一些新的布衣服,哪知他在中途就和人赌博,到上海时,衣服已输给别人了。

有人说杜从小由他娘舅抚养,那是不确的。他的确有一个娘舅,姓朱,是做泥水匠的。杜曾向娘舅借钱,结果被骂了一顿赶了出来。所以杜得意后,娘舅上门来总不加理睬,直到一九二五年修建华格臬路住宅时,听说还是他的大老婆“老四”对他说:“这回,你照顾照顾娘舅吧”,这才叫他的娘舅来做土木监工。后来,他还提携了他的表弟,在杜门中很有一点势力的朱文德,就是他娘舅的儿子。

杜到上海,在南市大码头张恒大水果地货行学生意;三年满师后,升做“当秤”,因为他经常赌钱,又和流氓混在一起,无所不为。被老板歇了生意。他回到家乡,无以为生,曾在高桥镇贩卖油条大饼,结果也糊不了口,又回到上海。张恒大水果行的帐房黄文祥看他可怜,背着老板把较次的水果当烂水果批给他。同时,他又和里咸瓜街钱庄会馆一带(当时叫协兴街)的流氓白相人杭州阿发等结伙,时常在十六铺码头一带徘徊,看到有水果船开来,就潜登上去,半偷半抢拿了一些水果,一起在大街和茶楼、烟馆、赌场叫卖。因此在流氓群中,以“水果月生”出名(他早年叫月生,月笙是后来改的)。

因为他和黄文样有这段关系,后来住进华格臬路住宅后,黄文祥变成他的座上客,一直到抗战时黄才死去。黄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黄国栋,杜把他派在华格桌路公馆里当账房(原来的账房是焦文彬,焦死后是一个宁波人姓杨的,杨是杜的老伙计,在杜开设中汇银行后,调充该行襄理,帐房由黄继任)。抗战时杜去香港、重庆,黄一直留在上海和万墨林一起经管杜的财产账目,解放前杜去香港,黄也留下来没有走。黄文样的第二个儿子叫黄国梁,由杜派在中汇银行工作。

在“水果月生”时代,杜不仅伙同杭州阿发等偷抢水果,还和他们一起摆赌摊、开花会,还时常到招商局金利源码头的煤炭栈房聚赌。据当时和杜一起的流氓后来告诉我,有一次,是杜的三十岁生日,他们同伙弟兄每人出了一块钱,准备晚上聚餐庆祝,不料一个下午,杜就把人家送的份子全部输光。杜的好赌,当时在同伙中是出名的。

在那段时间里,杜拜了青帮头子陈世昌为老头子。那时小东门一带,到处是烟馆、赌台和各种哄骗敲诈老百姓的地摊,陈世昌就是在那里发迹的。他初以套签子为生,手拿三根竹签,骗人把制钱套他的签子,套着了下面系有红线的一根,就可以得一只水果或一包香烟之类的东西,这是一种骗人的把戏;后来陈成为小东门一带青帮的头子,他是通字辈,杜是悟字辈。杜在法租界当了大流氓后,陈就靠这个徒弟过活。他住在原八仙桥附近的福昌里,不时到杜公馆来串门,大家叫他老太爷。每逢过春节,他总在恒社开赌三天,招集杜门中的徒子徒孙赌钱,三天中可以抽几万元的头钱,大部分归陈世昌拿去。

在杜三十岁的那年,他从南市转到了旧法租界郑家木桥一带,替赌场“抱台脚”(保镖),充打手。不久结识了黄金荣,那时黄金荣依靠法租界巡捕房的力量,已成为法租界有名的流氓头子。杜先给黄做跟班,拎皮包,为人乖巧,深得黄的老婆阿桂姐的欢心。据说,那时上海护军使何丰林等私下集资开了一个公司,主要是包运和贩卖鸦片。杜月笙打听到这消息,告诉了阿桂姐;由黄出面,一定要参加一股,结果,不上两年,黄就分得了二百多万元。阿桂姐叫黄酬给社五万元,这就成了杜起家的本钱,以这笔钱和人合开赌场和烟馆。后来;原在法租界包销鸦片的范回春改行不干了,黄推举杜去接手,从此以后,杜的场面越来越大。到蒋介石国民党的势力到达上海,他更和国民党勾结,爬上了政治、经济的舞台,成为上海的“闻人”,声势超过了黄金荣。

(二)杜的生活和家庭

杜月笙在南市时,有个老婆,早死。后来跟黄金荣时,阿桂姐给他介绍了一个,一般称为“老四”的,算是他的大老婆。后来,杜听说老四与其表弟有暧昧行为,便让金廷荪找人打断了表弟的双腿,把老四的司机两眼搞瞎,把老四幽禁在一间小屋里,与外界隔离。直至几年后,老四的领子维藩娶亲,才把老四放出。以后,杜又娶了妓女出身的陈某为妾,一般称为“老五”,她们都住在华格臬路。另外,杜又娶了姚玉兰做第四房老婆。姚玉兰原是唱毛儿戏的。她的假母小兰英,是有名的坤伶须生,玉兰以外,她还有一个假女叫玉英,她们在共舞台登台被杜看中,杜原想娶玉英,玉英病死了,才娶了玉兰。小兰英在玉兰跟杜以后,就出家当了尼姑。姚玉兰不住在华格臬路,由杜在辣斐德路辣斐坊(今复兴中路复兴坊)租了两幢房子作为小公馆,以后杜两度去香港,姚都跟在一起。

杜月笙共有八子二女,解放后留在上海的是维藩、维仁。一个女儿嫁给了金阿三(即金廷荪)的第四个儿子。杜对妻妾“当夕”日子,先期做好安排,多年以来相安无事。他的儿女平时对老子带着三分畏惧,不常在一起。究竟老子在干些什么,他们也不明白。记得有一次,他们曾问过我关于杜月笙的某件事。我说:“这件事你们去问你们的妈就是了,怎么你们爸爸的事倒问起我来呢?”

孟小冬曾在大世界唱过戏,后来成了有名的须生。她在抗战胜利后到上海,投靠姚玉兰,呼姚为“阿姊”,同住在长乐路十八层楼,和杜发生了关系,直至解放前夕,杜去香港,才宣布和孟结婚。

杜自从当了“海上闻人”以后,在家总穿着长衫或长袍,一副斯文样子。他的徒子徒孙中,一向穿惯短装、翘惯大拇指的,进了杜公馆,也要披上件长衫,否则被杜见了要挨骂的。

杜在开中汇银行以前,每天起身很迟,烟瘾也很大。他的烟榻旁,挂了十杆各式各样的烟枪,我总是很早赶到那里,打好烟泡,把十杆枪都装好了,杜一下楼,进了这间房就吞云吐雾起来。中汇银行开设后,他在社会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每天总在上午九时前起身,鸦片也不多抽了。起身后,吃一杯鸡汤,两片面包,吸上两三筒烟,就出门去。有一个时期,他说要戒烟,常在他那里的医生庞京周对他大事宣传蛋黄素可以戒烟,他听了庞的话,从此少吸烟而服用代用品。抗战胜利后重回上海,他的烟瘾又逐渐大起来,因为他的气喘病越来越厉害,越发离不开鸦片烟。

他酒喝得不多,赌是喜欢的,但他自以为有了身份,不再和徒子徒孙们一起赌,也不到公开的赌场里赌。在福煦路一八一号大赌场开设的时候,他在里面另辟一个秘密房间,供他自己和几个有身价的大享们在里面赌。一八一号停闭后,他又在外面另辟秘密赌博的地方,具体地点我不清楚。至于在华格臬路公馆,他只偶尔在过年过节时找些朋友叉麻将。平时他是不在家赌的,也不许别人在他家里赌钱。

杜很少在家里请客,平时吃饭,他的老婆儿女在楼上吃,他和万墨林、我三个人在帐房里一桌吃。有时,他极熟的门客如张翼枢(骥先)等以及伙伴、门徒如顾嘉棠、叶焯山等恰在吃饭时刻到帐房里来和他谈什么事,也就临时添点酒菜在一起吃。

杜平时不喝酒,我是每顿要吃一大杯老酒的,总是他们先吃饭,我慢慢自酌自饮。张翼枢等在座饮酒时,杜也陪饮一两杯葡萄酒。除我们这一桌外,楼下还要开六桌饭,是司机、保镖、当差、女仆们吃的。他自己有两辆汽车,每一个老婆各有一辆,另外,还有一辆是公馆里有事一般乘坐的,所以,司机就有六、七个人。他用了八个保镖,两个守大门,两个在屋里守卫,其余四个,分两班跟着他的汽车保护。我初到华格臬路时,杜尚没有保镖,只有一个长条子面孔的壮汉随侍左右。开了银行后,大家劝他弄几个保镖。杜起初认为不需要,经不起人家一再怂恿,并有一个当公事的营长,率先倡导,荐了一个保镖来,只得接受。从此他进进出出,有人簇拥,声势顿壮。杜月笙在上海,除华格臬路的那幢住宅以外,在原杜美路(今东湖路)亨利路(今新乐路)口,还有一幢高大开阔的洋房,那是金廷荪给他造的。杜和国民党政府勾,包销江浙等六省的“航空奖券”,设立了大运公司,派金廷荪任总经理,刮了很大一笔钱,金就在大运公司所赚的钱里,提出四十五万美金在杜美路造了这幢房子送给杜。可是,这房子造好不久,抗战爆发,杜旋即去了香港,这房子他一天也没有住过。抗战胜利后,他把这房子卖给了外国人,得到六十万美金(一说八十万美金)。

除此之外,杜在杭州和莫干山都有房子,抗战期间,这两处房子的家具等等都散失了。胜利后,他又从上海运去大批贵重家具,我亲眼看到运往杭州去的有好几张席梦思床,所有夏天用的沙发套子,都是用台湾席做的。这两处别墅,他主要是用来接待国民党要人和各省军阀欧客的,经常要有中西厨司和侍役等多人看守伺候。

(三)杜月笙的穷奢极侈

杜的穷奢极侈的生活,可以举两件事来说明,一是他在高桥所造的“杜氏宗祠”举行“落成典礼”。这件事,在一九三一年曾轰动全国,上海各报在那几天都有详细记载。单就我亲自接触到的情况来讲,就够惊人的。“落成典礼”的前几天,杜就关照我多预备些鸦片烟,我就预先熬了五千两土,并从各赌场里调来了二十八人专门帮我熬烟打泡。到了杜祠以后,我调十个人专门待候来参加堂会的名角们抽烟,另外十几个人,则侍候一般的所谓贵宾。至于杜的徒子徒孙中的“老枪”们,则给他们膏子、泡子自己去烧,不用我们侍候。就这样,我们十几个人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三天中,我忙得来不及吃一顿好饭,也没有去看一出戏。结果,五千两鸦片膏第二天就抽光了,又赶熬三千两,这才勉强应付过去。

那三天中,每天要开七、八百桌酒席,调去的厨子有几十人,杜还调了对此道有经验的徒子徒孙四十多人专司筵席安排等事。帐房用了十四个人,都是从中汇、通商等和杜有关的银行里临时调用的。

杜为了引诱高桥一带的农民来参加这个“典礼”,特地预备了大批的面盆、毛巾等等。凡来送礼的,不论送多少,一律发给一个纪念章,凭此在三天内可以随便吃酒席、看戏,要吸鸦片的也可以供应,另外,每人还发一个面盆,一条毛巾,几瓶痧药水和一个灯笼,上面都印有“杜祠落成典礼”字样。这样,招引了不少农民去送礼参加。

杜自己有两艘船艇,一名“月宝”,一名“波涛”,在那几天,除这两艘外,还自招商局和其他轮船公司调来了好多艘轮船,专门载运贺客来回于上海、高桥之间。南市有一个流氓绅士叫毛子坚,特地向城隍庙借来五顶专供城隍乘坐的金顶大轿,把杜的祖宗牌位抬送高桥。

另一件事是杜在春节发压岁钱。据我所知,每年到夏历十二月二十四日,通商银行的帐房田洪元就给他预备“红包”两千个,每个两块钱,这是给一般司机、侍役和巡捕等等的,另外,还预备好两百个金“四开”(金币),是给朋友、徒弟们带同前来拜年的小孩们的;还打了五十个金洋钿,这是专给干儿子、干孙子们的。除夕之夜,杜洗好澡,一切准备齐全了,第二天早晨起,就门庭若市,一批批拜年的人纷至沓来,各色人等都有,徒子徒孙们向杜下跪磕头,其余有鞠躬的,有打恭作揖的。大概坐汽车来的,每一汽车连保镖要打发三四个“红包”。发得最多的是巡捕,有时来了四五十人一大队,到门口高喊:“向杜先生恭禧来了!”于是就有人请他们在大门外站好,每人给一个“红包”,发毕,他们喊一声“谢谢杜先生”,就走了。还有一些小流氓地痞,新年也成群来拜年,也是每人给一个“红包”。大概不到年初三,两千个“红包”就发完了,总还要叫田洪元补送八百个来,才能应付得了。

杜自己也要出去拜年,第一处总是先到钧培里黄金荣处,第二处是到他的老头子陈世昌处,其他地方只投一个拜年名片。

粗粗一算,他过年的压岁钱每年就要花几万元。一年总共要花多少,可能他的账房黄国栋清楚一些,我和万墨林也约略计算过,大概除掉他大笔酬应,向各省军阀等送礼不算,单单他公馆的开支,每年就不会少于二百万元。

(四)他的钱从哪里来

杜月笙这样乱花钱,他的钱从哪里来的?据我所知,第一是做鸦片生意。他在追随黄金荣的时代,就做了包销包运鸦片的生意开了土行。后来,他和黄金荣、张啸林等合开了“三鑫公司”(上海垄断性的大土行),包销包运从国外和西南、西北、东北各地军阀贩运到上海来的鸦片和其他毒品。他省军阀运来上海销售的毒品,获利很大,三鑫公司分到很多的钱,他们有的是三七拆,有的是四六拆。比如热河的汤玉麟,每年就有价值好几百万元的烟土运来上海,都是由杜月笙代为销售。总的说来,三鑫公司每年的收入,总有几千万元。这些钱,是按大三股、中六股、小八股朋分的。大三股就是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中六股是顾嘉棠、金廷荪、叶焯山、芮庆荣等,小八股是杜、黄的几个大徒弟。除此之外,当然还要分一大部分给法租界公董局和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外国人,分一部分给上海的官员们。余下的,还要打发他们的“蟹脚”徒子徒孙以及在帮的新闻记者等等。

其次是从开赌场来的钱。上海法租界有一个时期到处是赌场,先是在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申吉里,以后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一八一号,这是当时上海最大的赌场,由杜门的大将顾嘉棠“抱台脚”,江肇铭等充当管事。这个赌场,我去过好几次,到里面去,吃的是西餐、中菜、点心,应有尽有,都不用花钱,还免费供应香烟、鸦片、水果和中西名酒。坐汽车去的,还给司机五元钱,每辆汽车免费加五加仑汽油。这些都是“钓饵”,让你舒舒服服去送钱。这里面赌的花样主要是轮盘、摊番和牌九,输赢很大,里面有现成的当铺,现钱输光了,可以当场把金饰、手表等典押,接着是从里面的衣服起一层层脱下来拿去押。我在那里,看到不少人是输得精光走掉的。赢了钱要走,可不那么容易,不赌钱去白吃当然也不行,里面都是些红眉毛绿眼睛的人在盯着你。我是例外,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杜公馆的人,是去揩措油的。

再其次是包揽诉讼、绑票勒索,这方面,我所知甚少,但肯定杜从这方面捞到的钱是很多的。

后来,他又成为通商银行的董事长,又自己开了中汇银行,这家银行的资本,主要就是从烟土上捞进的钱。还逐步向轮船航运业、面粉业、纱厂等方面伸展他的势力,成为工商界、金融界的“巨头”之一,收入就更多了。据我所知,抗战胜利后,他担任企业、工厂、单位的董事长、理事长名义的,就有五十六个,其余常务董事、董事、理事等等,更不计其数,一个董事长,平均至少要得一千元薪津或车马费之类,还有其他干股的红利等等收入,算算这笔帐,他每月就要收进一、二十万元。

他有时也做做“好事”。比如,夏天免费施送些“施德之痧药水”,还通过慈善团体施舍棺木。另外,他还在家门口给一些向他求告的人一点施舍,凡来求告的,都要经万墨林和我调查盘问属实,然后发给一个卡,凭卡可以到他指定的钱庄去拿几块钱,或者到菜市街协仁祥衣店去领一件棉袄裤或一条棉被。

杜月笙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每次他要出去应酬,田洪元先把一叠庄票塞在他袋里。譬如他到沙逊房子华懋饭店吃饭,临走时就掏出几张庄票来分给侍役、电梯司机、看门巡丁等。一班卸任的官员临走时,总要到杜处辞行。杜一听到“某某局长看你”,就从抽屉里捡出庄票,袖着去会客,多则万元,少则三、五千元,看来人的声望、地位与和他的情谊的厚薄而定,杜对来人婉转其辞,作为程仪致送。

杜月笙有几个据点,连同亲友徒弟,一个月的出账的确不少。每年出账,除了家用靠五十几个董事长的薪津、车马费收入抵销外,加上其他各方面用途,达四十多万元。杜在风头上时,徒弟月支五十元到一百元的不计其数。各路缉私营与公事上人,都要沾他的光。他个人除了烟、赌两大支出外,别方面的冤枉钱是不花的。他虽以银行家身份与大工商家搞在一起,但从来不买古董文物。除了别人孝敬他的古重,由账房清客代为估价外,古董商人做不着他的生意。其实别人晓得他是外行,没有好货送他。

(五)他的朋友和门徒、门客

杜月笙和蒋介石的关系很密切,不必说了,他和国民党的其他所谓“党国要人”,也都有来往,其中孔祥熙和他的关系很深,我记得孔还亲自到华格桌路来过。他和宋子文也有来往,孙科等人因为在上海开银行、做买卖、玩女人,也非和杜来往得到杜的保护不可。国民党中和杜关系最深的是戴笠,其次是杨虎、陈群,他们都是结拜弟兄。上海的党官中,吴开先和他关系最深,听说先是他的徒弟,后来退还门生帖改成为朋友,其余为潘公展等等,都和杜关系密切。各省军阀,也都和杜有勾结,大都是为了合伙做鸦片生意。

上海地方协会时期,史量才差不多每天到杜家,两人很谈得来。史遭暗杀,杜闻讯悲恸,伤心了好几天。黄炎培此时也常去杜处。

杜对张学良、于凤至夫妇来上海,待以上宾之礼。张那时沉湎毒品,面容滞黯,精神不振,杜慨然为之策划治疗,去其沉疴。所以张抵沪不久,就迁居福煦路一八一号,由专门医生为他净毒祛瘾。经过一段时间,终于慢慢地脱离苦海。事后杜对人说:“汉卿有决心。”

杜月笙在他的公馆中聘有七个秘书,洪宪六君子的魁首杨度就是其中之一(据庞京周讲,杨度、顾鳌都非杜的秘书,但被杜延为上宾)、他的鸦片瘾很大,来了总要躺在杜的烟铺上由我给他烧烟,每月由杜送给一千元,他不是每天来,杜有要事和他商量才请他来。其他历年充任过他秘书的人中,有一个是做过被暗杀的上海警察厅长徐国梁的第三科长的无锡人,姓名我忘了。还有一个做过正始中学校长的姓陈的。郭兰馨也是他的秘书,是抗战前后进杜门的。

杜原来是个文盲,后来也在家学学写字,但写得很不象样。他和法租界公董局、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外国人来往很密,主要靠张翼枢从中拉拢,此人一直做法租界公董局华董,凡是杜和法租界当局的往来,都由他经手,所以,他在杜公馆很吃得开。至于杜和法国人见面,则由在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开珠宝店的李应生(广东人)当翻译。

他的门客中,除以上这些人外,还有一个“洪宪功臣”顾鳌,公馆中人都叫他顾师爷,他也不常到公馆来,每来总是大吸一顿鸦片,杜每月送他几百元。另外,章士钊也是为杜所尊敬的朋友,经常有来往。

陈世昌是杜的老头子,极少到华格臬路,就是去,也一到就走。胜利后,到过十八层楼几次。他的一个儿子曾在中汇银行当过襄理,后盘下一爿小钱庄,全部蚀光。陈世昌带了儿子,夜里赶到杜处,陈诉说经过情况,指着他儿子道:“这个小鬼,在中汇做做本来很好,忽然心血来潮,做起那断命钱庄来,蚀得一搭精光。”接着向杜告贷二万五千元。杜毫不介意地说:“明天一定如数送上。”哪里知道,陈的儿子荒唐不堪,五天后又把这笔钱如数搞光。于是再到杜处借两万元。从此断了这条路,陈不再上门,活活地被他儿子气死。这是胜利之后的事。

杜的手下,大概可以分为两帮,一帮是老的,为顾嘉棠、叶焯山、金廷荪等,都不是他的徒弟,但可以称为他的下手,凡是烟赌绑票、打架、暗杀等等,都是他们干的。除这些人外,还有芮庆荣、高鑫宝等,也是他的打手。高的儿子过继给杜作干儿子,和杜比较亲密。上海沦陷期间,杜有不少徒子徒孙当了汉奸,到胜利后,大部分他都通过戴笠的关系,为他们开脱汉奸罪名,只有少数人如谢葆生等,大概在沦陷期间没有和万墨林等联系好,胜利后就没有帮他们开脱。有一天,我和杜都在那间吸鸦片烟的账房间内,杜正低着头在桌边学写字,谢葆生悄悄地走了进来,叫了声:“杜先生”,下面的话还没有接上口,杜抬头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现在发财了,来看我啥事体!”谢见苗头不对,就溜走了。敌伪期间,谢做过伪苏州警察局局长,很刮了些钱,在上海新闸路有房子,还开了新闸旅馆和卡德浴室、仙乐斯舞厅等。杜的另一帮是门生,是他搞政治经济活动的爪牙,如陆京士等。抗战开始后,陆变成杜最得宠的徒弟,又是国民党的骨干和黄色工会头子。还有骆清华、唐绣之等,则是杜把力量伸向工商界的触角。

在上海的名流和闻人中,和杜来往最密的有钱新之和黄任之。史量才被暗杀前,也是杜的好友。虞治卿有时也到华格臬路来,主要是向杜掉换庄票,就是把他的远期支票或空头支票向杜掉近期票以应急。王晓籁则是杜公馆的常客,杜每月给他一千六百元。另外,王担任鱼市场总经理和江苏长途汽车公司经理,都是杜为了照顾这位老朋友老搭档而安排的。汉奸中的所谓“三老”闻兰亭、林康侯、袁履登也都是杜的密友。

(六)杜的为人与嗜好

杜月笙自从开设银行后,出言吐语,温文尔雅,对人不亢不卑;竭力做出“高等华人”的样子。有人给他开玩笑,说他是从“冷气间”里出来的。他已臻于炉火纯青,由此可见。

在我们讲起来,杜会做人不自发了财开始。在他浪荡于金利源码头阶段,逢到大家吃饭没钱,只要他身边有两角小洋,就会全数掏出来给你。说道:“你拿了去吃饭罢,有了钱来'救’我!”他自己有时就这样挨一夜饿。黄金荣与杜月笙作风不同,黄眼光短,手面不大。任何一个徒弟,若能送他百把块钱用用,他心里就觉得很舒服,对他另眼看待。

杜月笙平日不发病时脾气还好,对待左右,不打不骂。他与墨林和我三人,在没有外客时,大家海阔天空,乱拉乱扯。杜市面做得大,交友广阔,一天到晚,应酬极忙。有人说他烟铺上挂有一块水牌,开列着一天中该去应酬的人家。其实水牌是不挂的,每天由账房间把接到的请束帖子排一排队,按着主人的地位与情面大小,分别轻重先后,列成一表,给杜过目后,通知司机、保镖等人,照单行事。

我亲见杜会客时,先是侧耳倾听对方的话,等到人家讲完,才沉思一下,启口缓缓说上几句。妙在要言不繁,语中肯紧,可听者动容。有人说他福至心灵,其实这是他做人的一种方法。杜本来胸无点墨,自从当了五十六家行厂董事长后,对自己的姓名“杜镛”两字,早夕勤练,居然写得笔笔着实。过了一时,签名签得多了,格外熟练,倒也有飞舞动人之势。

一般来说,杜的身体是结实的,平时很少打针吃药。每逢有病,请一位姓陈的医生按脉。抗战期间,杜在四川,有病总是请中医看。有一次他突患腹痛,大约是盲肠炎,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中医诊治,这医生不用开刀,对症下药,一服而愈。从此他格外相信中医。杜住十八层楼时,孔样熙有时来,见杜身子不爽,表示非常关心,说:“要什么药我处都有。”

杜月笙对跳舞兴趣不大,比不得虞洽卿、王晓籁、张啸林等人,乐此不疲。记得张啸林第一次进舞厅跳舞,池子里地板非常滑,他身穿长袍,一不留心,摔了一跤,杜等见状大笑。杜常去的丽都花园,在那里请人家吃饭,应酬为多,若说跳舞,不是常有的事。

杜是票友,欢喜唱戏,尤喜唱演《黄鹤楼》中的赵云,《落马湖》里的黄天霸等角色。郑家木桥律和票房彩排时,他总要搭一脚,露露脸。逢到救济义演,有人去请他登台,他高兴时,也不推却。有一次,闸北的王彬彦为慈善义演请杜去帮忙,每票售至五十元。一位老先生对我说:“花五十元钱看杜月笙唱戏,其实不贵。他唱的戏在内行看来,固然不大象样,但他行头漂亮,在台上那一副做工与唱腔,看了管叫你笑痛肚皮,真不止值五十元钱哩!”

杜死在香港,当时情况我不甚清楚。杜将死时,孟小冬为争取与杜的夫妇名位,要杜的儿女们叫她“麦达姆”(英语“妈妈”)。杜一断气,谁都不肯把钱掏出来,终于去电美国,汇来三十万美元。这样,每个未亡人分到五万美金。杜患的是中风,发病那天下午一时还与家人们谈话,到两点钟,突觉手脚麻木,张口不能言语,急召医生抢救,说是不中用了,聊尽人事,下了些药,到一九五一年八月十六日去世。

我出入杜家二十多年,长期和杜朝夕相对,我所了解的杜的情况,大致就是这些,有不少记得不周全,也可能有记错的,希望过去深知杜的先生们多加指正。

资料来源:

《上海文史资料选辑》第五十四辑 旧上海的帮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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