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响起,拂过落叶,连起一片沙沙声、哗哗声。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陷在秋天的困倦里。意识的潮水,时而被卷入深海,时而被推向岸边。
秋声辽远,迫近,又辽远,更多的树叶在下落,更密集的呼喊在敲打我的窗户,但与我无关。他们喊的不是我的名字。在这个城市,除了丈夫,没人喊我的名字,也没人知道我的名字。因此,我午休的神经辨别不出声音中的热切。我只想声音快点停下来,最好自动停下来。声音没有停下来,我从困倦变为烦躁。怎么才能让声音停下呢?我的意识从海浪中跃起,努力识别声音中的信息。我听出了呼声中夹带的“刘”字。噢,他们呼喊的是一个姓刘的人。这个姓刘的人为什么不回应他们呢?他不在家吗?看样子是不在的。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停下呼喊?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发现呼喊声来自两位白发老人。他们并排站在一棵桂花树下,头顶是满树的金星,浓郁的桂花香就从金星中散发出来。他们看见我,眼中射出欣喜的光芒,仿佛迷航的船员看见指示方向的灯塔。他们往前跨一步,手朝我的方向比画,兴奋且欢喜地说:“我们找刘××,他在家吗?”
他们的模样看上去就像退休教师,装扮优雅,举止得体。男的是白T恤黑西裤、黑皮鞋,头发短而精神。女的是素底蓝花长袖上衣,米色休闲裤,蓝色休闲鞋,齐耳的短发烫得柔软蓬松。白发的年纪,我的社交圈里没有对应上的人。我心想他们铁定弄错了,就说:“我们家没有姓刘的。”
迷惑蒙上他们的眼睛,但他们没有立即放弃,似乎认定了我和他们要找的人存在关联。“我们在保卫处查到他住这儿,×栋101,没错。”他们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再次在脑海中寻找与之关联的人。“住在这儿,姓刘,叫刘××……”噢,莫非是老房东的名字。一直以来我们只跟小刘先生联络,房租合同签的也是小刘先生的名字,因此倒不知房子真正的主人之名了。
我把他们请进院子,解释说刘先生很久不住这儿了,房子如今由我们租住着。他们的热切瞬间失落。“他和他儿子住在一起。因为孙子要上小学,他们全家就到小学附近租房子住。”我补充道。
老爷爷说:“我们是大学同学。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我们住一个宿舍。毕业后他到××大学任教,我分配到广州工作。我们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了,这次到H城办事,就想借此机会见见。我们打车找到学校,然后到保卫处问到他的住址,才找到了这里。”
我听了十分震动,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吃惊和敬仰。恍惚间,我感到几十年的历史,就要从他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躯体,集中地迸发出来。事后我才知,他和刘先生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初,于新中国成立之初在清华大学物理系上学,与郭永怀、邓稼先等科学家一起为核弹研发、国防工程做过贡献。
如今,他们都已年届九秩,这次见不到,可能一生都见不到了。对这个年纪的人而言,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我端出茶桌,沏上热茶。他们不喝茶。“当年……”老爷爷试图讲出一生的故事。“我只知道他在这里教书。我们那个年代没有手机和电子邮箱,毕业后就很难联系上了。”他在感慨,“没退休前,我们用办公室电话联系过,退休后就很多年不联系了。这次来H城,就想顺便见见他。”他再次重申自己的意图。我说:“听他儿子说,他半年前摔了一跤,走不动了,只能坐轮椅。”“啊……”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我们就是想见见他。”他的妻子温和地说。
我拨通小刘先生的电话,告诉他有两位老人来拜访他父亲,请他让刘老先生接电话。小刘先生在上班,没能把电话递给他的父亲。我询问他们的住址,小刘先生详细解说如何前往。我把他说的地址和线路图写在纸上交给老人,替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
下午三点一刻,他们挥手告别,重新踏上与故人见面的征程。
他们走后,枇杷庭院重归寂静,只有落叶还在飞旋。我先生还没有回来,出租屋里空落落的。
在秋天的空阔中,我突然觉得刘先生和我是有关联的。我吃的柿子是他种的。我脚下的地板是他踩过的。我的先生也像年轻时的他一样。
一年多后,学校网页挂出刘先生的讣告:刘××同志,2020年2月16日逝世,享年九十岁。他在校工作期间,为近代力学系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对他的病逝我们深感惋惜和哀痛。特此告示以表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