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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监狱的信仰

 人也昔兮 2023-11-01 发布于宁夏

叶童:

这在人类的活着里,是不可以的,无所看,无所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和动物是一样的,没有区分,意味着人类取消智慧,取消言语,回到婴儿时期。我们有智慧,天生之有,我们会言语,会说话,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同于动物,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取消人的活法。这就是人类从有来的那一天就对自己说的话,我们是人,就必须活得像人,活得是人。

可监狱告诉我们,活在监狱里的人,一样是人,其活没有什么不像人的。在监狱里,并没有取消人的智慧,也没有取消人的言语和说话,虽然被关在号子里,被关在笼子里,但我们还是人,不是动物。我们是有罪之人,监狱是我们改过自新的地方,再没有比监狱对于罪人的改过自新更有效的方法了。监狱,是我们人类对自己罪恶的思考结果,如果还有比监狱更好的思考,人类是不会不去思考的。这就是说,对于有罪的人,监狱是最后的出路。

我自己是监狱生活的一个证明。我证明了监狱生活的绝对可靠性,就是说,人类的活着,可以关闭智慧,可以关闭言语,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此活着的人类,才能真正过上世外桃园的日子,而在桃园之外,就是说在我们已然所在的社会里,人类没有出路。

我不是因为杀人而来监狱的,而是为证明另一种生活而到这里来的。如今,我已经有所证明了。我的身体,我的精神,我的感觉,意识,思想和情感,在监狱里得到了历练,得到了涅槃。这所谓的涅槃,就是我感觉了它们的纯净,它们在我感觉里的纯净,实际上是它们本有的品质,可在几千年的人类生活里,它们被愚弄了,被扭曲了。从思想看,我在杀人前,对所处的生活,比如说在城市的文明里,这种文明可以细微到我对每一件衣服的挑剔,我有那样的挑剔感觉和意识,对奢侈品的向往,只有当我满足了这种所谓的向往后,我才会有那么一丝的快感,可很快,又被另一种新的欲望淹没了,在这样的满足和不满足中习惯了,我就有了对文明生活的意识和思想,那种思想其实十分简单,人是为生活活着的,因为人人如此,生活不是我们一个人的,生活是被规定了的,我们只有在这种规定的生活里活着,才叫生活,才叫活着。于是,在这个总的思想之下,有了太多的子思想,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军事的,科学的,哲学的,每一种分子思想,又都千言万语,多么可怕,多么可笑,人结出这样的茧,把自己裹在其中,从小的方面满足着一点点所谓的快乐,而从根本上腐朽着自己。

在监狱里,我除了这样的思考,再没有了满足欲望的没完没了的思想,那样的思想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在人的单纯的活着里,那种欲望的思想,犹如大粪一样荒唐。没有了这种思想的我,并非没有思想,我的思想依然还在,但不是那种欲望的思想,思想回到了它原有的状态,这种涅槃后的思想,和日月同辉,与自然相融,漫如白云清风,轻如莺歌燕舞。难道这样的轻漫思想不是思想吗?

我的所谓精神——不就是怡然自乐吗——在如此涅槃的思想里,是混混沌沌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分不清它是身体的还是思想情感的。我的精神像号子里的那个小小的窗户一样,它永远透着光亮,镶嵌在那面墙壁上,照耀着号子和墙壁,它也像放风的铁笼子,一直那么坚硬,一根一根密集的钢条,把风与光透进笼子里,永远保持着一个样子,不为日喜,不为霜苦,四季如一的挺立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上。人的精神如果能像监狱号子里的窗户和放风的铁笼子一样,有什么不好。相比于外面的精神世界,真正清静的是号子里的铁窗和放风的铁笼子。

至于身体,我们那么深情地赋予它自然性的词语,这种赋予是对身体的侮辱。身体的自然性并非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身体是多么的节制,我们赋予身体的那些自然性词语,其实是对身体节制的绑架,人性这一概念更多的意义是诱惑,电影,小说,各种各样的文化垃圾,放大了人性这一词语的引诱性,把人的身体从清静的椅子里抬到了放纵的位置上,然后,把这样的绑架出来的结果,说成是身体的自然本能和需求,这实在是对身体的侮辱,对身体节制性的侮辱。

人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活着,实际上是对自己身体、感觉、意识、思想和情感的引诱和放纵,为了掩饰,我们把这种引诱和放纵冠以文化的旗号,然后,把被引诱的身体和情感,说成是人性,好像人生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只能想办法满足人性的各种欲求,这样才叫生活。

我在监狱里生过一次病,在这五年里,我只生过这一次病。病来得很突然,走得也很利索。我躺了三天,那时候,我睡在地上,没有床。这对于有病的人,很方便。我的突然病倒,是在不知不觉中。我在这个号子里住到一年之后,到了秋天,号子里的温度还那么高,已经是九月了,再过一个月,天气就转凉了。二十八号那天,早晨醒来,我起不来了,试了几次,无法起床,身体很软,我不能翻身,我像一根面条一样,侧身都做不到。我试着把胳膊伸出去,带动我的身体向一边转过去,我的那条胳膊是软的,它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很清醒地看到它的软弱无力,知道它没有办法帮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在把胳膊伸出去的时候,感觉到天晕地转,我的头很痛,有一种想吐的感觉。送来的早餐,一直搁在窗口,放风的时间到了,狱警叫了我三遍,我连应声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大约听见了我轻微的呻吟声,走过来,知道我病了。后来,狱医来了,给我打了一针,没有对我说什么病。接下来的两天里,那个狱警和狱医每天都会来一次,我一直躺着,一直在天晕地转,不能动,头很痛,我不动的时候,什么痛的感觉也没有。第二天,狱医又给我打了一针,我依然躺着。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第三天早晨,我感觉自己不想起,这感觉不一样,于是,我度着侧了一下身,我好了,一下子就起来了。三天了,我什么也没有吃,可我不感觉饿,身体竟然没有病后的虚弱感觉。我好了,彻底好了,完全好了。

我病得很奇怪,我对此想过,这应该是我的身体对监狱环境不适而作出的反应。这场病说明我的身体很好,它很正常,我的病来得快,走得利索,应该与我在监狱里的清心和静心有关系,我的心情一直是平静的,身体的病没有深度原因,我没有忧愁,相反,更感觉安逸。身体对这种安逸感的心,有所反应,身体的反应是它要调节适应这样的环境。如果我是中医,我就会这样认为,并为这样的判断而下药。可我不是医生,不知道应该吃什么样的中药。那个狱医为我打的针,显然没有任何意义。身体的病,就这么简单,一点都不啰嗦。

2023-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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