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练：砸母亲墓碑的女人。

作者：代哈哈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百姓烟火事。

1，

上个月才折了一个老绿，尘埃微落，这个月花瓶村又出事了：

一个叫红宝的妹子，在她老母亲下葬这天，无视昭昭天理及众亲友山崩地裂般地反对，亲手挥着大锤，砸了老母亲的墓碑。

别说区区一个小村庄，就是放眼全世界，这种事 ，也不多。

砸碑经过被人用手机拍了下来，传到网上，很快，引发舆论海啸，黑的白的灰的，说啥都有，各路记者和自媒体博主潮水般涌进花瓶村，有人试图还原真相，有人为了流量直接扯大旗说谎话各种杜撰。

动静闹得挺大。

孝道乃我中华五千年之道德瑰宝，砸碑一事可大可小，所以，相关部门立即着人调查此事。

当事人红宝因为工作原因紧急去了外地出差，且电话不接微信不回。

只好从她身边人入手。

调查组先是赶往红宝公婆家。

红宝的公婆家，在花瓶村隔壁的宝马村，车子开到村口，导航就不太灵光了。

迎面走来一腰背伛偻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居然刚好是红宝的婆婆。

调查组的人表明身份说明来意，然后将红宝婆婆请上车。

商务车在村道上悠悠前行。

“您的儿媳妇红宝，平时生活中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砸老人墓碑那事儿，您有什么看法吗？您放心，不管您说了什么，我们一不拍照，二不录音，更不会随便传播影响您家庭团结。”工作人员如是说。

“这个……”红宝婆婆有点拘谨，眼底的光芒就跟西沉的落日般，缓缓消失殆尽，眉心的“川”字越发深壑，她再三打量了几名工作人员身上的制服或者正装工作服，有点犹豫，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红宝是我儿媳妇，我们平常都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的！她砸她妈墓碑那事儿，我当时不在场，也不方便说什么！我儿子老实巴交，肯定跟他也没关系，我们全家都老实人！”

“您亲家的葬礼，您没去现场，这是……平常不走动，闹过不愉快吗？”

“老百姓过日子，勺子哪有不碰锅的！我那女亲家肚量小，不容人，我们老两口都是老实人，也不会做巧事说巧话，他们那边没正式来人请，我们老两口就没去。”

“嗯，您继续。”

“我这个儿媳妇呢，其实也没啥特别大的缺点，就是有点好吃懒做。几十块钱一斤的榴莲，她一个月要吃好几个。化妆品一套就要上万，衣服一买好几千。一到周末，一觉能睡到大中午，还不准人打搅，谁要是吵到她睡觉，她那臭脸摆的，能把你薰死！家务活她也不晓得做，还找个什么小时工，给买菜做饭搞卫生！我们老两口是苦日子过惯了的，就算这把岁数了，也舍不得吃什么好的，哪顿饭不是随便糊弄两口就行，就想把钱省下来给孩子……唉，我们全家都是老实人，也劝不动她！”

老太太说着说着，突然抽噎了两声。

“当初您儿子和红宝结婚，您家给了多少彩礼？”工作人员接着问。

“我当时其实特别想掏一笔彩礼出去，但她跟我儿子是自由恋爱，她进我门之前就跟我儿子睡一块儿了，我们家虽然都是老实人，但也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所以我想了想，这彩礼不能给，得给她立立规矩！”

“那她婚后第一次在您家过年，第一次在您家过生日，您有表示过心意吗？”

“我这份家产，我两眼一闭都是她的，还需要怎么个表示法？我们老两口起早贪黑，省吃俭用，还不都是为了他们？城里人会搞花样，我们不懂，我们家都是老实人。”

“那她生孩子做月子是您照顾的吗？”

“家里又添一代人，我自然是高兴。但是像我们这种老实人，哪懂什么伺候人的招数？当年我上午生孩子，下午就去挣工分，挑水担土，腰差点累断了，也不敢叫一声苦。我们本来想放手让她锻炼锻炼，实打实学习一下持家过日子，她倒好，一个月开好几千，请个月嫂，活生生伺候了大半年！那个懒劲哟，巴不得上厕所都让月嫂代替。”

“她开销那么大，花谁的钱？”

“甭管花谁的钱，那都是我们家的钱！”

“那红宝平常孝敬您二老吗？”

“虽然态度很一般，但孝心倒也是有的，吃的穿的用的，她都会给我们买，特别是她买的鞋子，那叫一个舒服合脚哦，我女儿一年给我买好几百双，都不及她一年给我买的那几双！我们家都老实人，连花钱买东西都不如她精明。呵呵。”

调查组的工作人员，一共有四名，都是女性。

两位来自妇联，是已婚已育的80后。

一位来自民政，是已婚已育的90后。

一位来自公安政治处，是刚刚参加工作的00后小警花。

她们四个，眼中都不由自主浮现深浅不一的无奈神色。

就是这抹神色，被红宝婆婆捕捉到，老太太突然就深呼吸加哽咽：“都是自家孩子，我们其实也没有真正怪过她。就希望她能改，好好过日子，我们家都是老实人。”

车子开到红宝婆婆家门口。工作人员表示能不能去红宝房间看看。老太太欣然应允。

在老太太的带领下，大家走进院子。

猫狗鸡鸭欢快地奔跑着前来迎接主人，趣味是有，问题也有，比如满地脏污，几乎让人难以插脚。

见墙角放着农具，工作人员就又问了：“您现在还要种地吗？”

“我们55岁就退休了，有二分地的小菜院，平时主要种点菜，其它也没什么事。我女儿家孩子也大了，没考上高中，住校读职高去了，那孩子打出娘胎起就在我手里盘，时间过得快，一晃就盘大了。”

路过堂屋，圆桌上摆着一大盆煮熟的蹄髈，一盆红烧鸡，一碗油焖大虾，还有一只泡饭锅，两副没清洗的碗筷。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9点半：“您这摆的是早饭还是中饭呐？”

“早饭。我们老年人不像你们年轻人讲究，会搭配，我们就随便糊弄两口。”

老太太一路将四位工作人员带到二楼红宝夫妻俩的房间。

推开门，因为窗帘没拉的缘故，屋子里漆黑一片。

老太太“啪”一下打开灯，工作人员鱼贯而入。

印入她们眼帘的，是一副令人瞠目结舌的画面：象牙白的双人床上，柔和的粉色真丝被褥间，躺着个老头子，杂乱无章的白发枕在两只叠在一起的粉色枕头上，那沟壑丛生的黑色老脸，跟整张床乃至整个房间的陈设，不和谐指数就如同武大郎穿着西施的裙子翘着小指头卖炊饼。

老头子面朝里侧躺着，手里拿着手机，在刷视频，怀里还抱着个粉色大抱枕。

明知屋内来了人，他仍维持原姿势没变。

“这是我家老头子，红宝的公公。”红宝婆婆眉飞色舞地介绍道。

“公公为什么睡在儿媳妇床上？”00后小警花惊呆了，她是小萌新，今天下乡算是长见识了。

“要不怎么说我这个儿媳妇不会过日子呐！她结婚那会儿，床上用品买了左一套右一套，我们想拦都拦不住！她平时又不太回来住，我们要是不睡，这么好的床空着不是白白浪费了！”老太太上前一把拍在老头子肩膀上，“来客人了没看到啊！手机声音就不能小一点，放电影呐！”

老头子吓一跳，坐起来的瞬间，视线极快地扫了一眼床畔站着的几位工作人员，然后立即又将脸埋进手机，口中还喃喃有词：“哎呀，这是省政府开会的直播，不能不看，不能不看，这个一定要看的，省政府开会省政府开会……”

“大叔是退休老干部么？”工作人员问道。

“哪里呀！他就闲吃干饭淡操心！做了一辈子临时工，国家大事倒是样样上心！做人嘛，总得有个爱好是不！”

2，

离开红宝公婆家，四名工作人员都觉得呼吸突然顺畅。

“我怎么觉得刚才那老太太看着是个人，但怨气一点儿都不比鬼少呀，这报告咋写？”00后小警花非常烦恼。

“不要脸这种事，如果干得好，叫'我是老实人’！”90后民政的小姐姐笑了。

“先不下定论。等全部走访完了我们再总结吧。”80后妇联的大姐姐如是说。

午饭过后。

她们又来到红宝的外祖家。

提到砸碑这事儿，红宝的舅舅和姨妈都特别愤怒。

“那个死丫头，一出生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姨妈愤怒地说：“我们叫她别砸别砸，她就是不听。现在好了，闹出新闻了，她出名了，连累我们也出名了，走到哪儿都有人问，听说你妹妹的墓碑被人砸了哇？这叫我怎么回答？脸都被她丢尽了！我们家这是做了什么缺德事，出她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红宝为啥不听劝，一定要砸了老人的墓碑呢？”工作人员问道。

红宝的舅舅，衣着发型都非常得体，他给红宝姨妈抛了个眼神，对方立即闭嘴，他自己开口：“说来话长，左不过就是一点陈年旧事，红宝这丫头非扒着不放，连累她妈死后都不得安生。”

“能不能具体说一说，为了什么事？”

“老百姓过日子，哪天没有事？我这个外甥女，从小到大，我就没搞懂她那脑子是怎么长的！”

“怎么长的？就是一天不干丢人的事，她皮痒！”红宝姨妈声色俱厉，愤怒值拉满。

这圈子兜的，尽在边缘瞎溜达。

“这事儿虽然目前尚未触犯法律，但影响挺大，我们希望你们能配合，说重点，红宝为什么要砸碑？她……这里正常不？”工作人员在自己脑袋上指了指。

“这里应该是没问题，这丫头就是脾气不好，牛劲儿上来，神鬼都镇压不住！”说话的时候红宝舅舅连连叹气。

“什么这里没问题，我觉得她这里问题大了！不要脸的东西！无法无天！”红宝姨妈怒意滔天。

工作人员正在无奈的时候，红宝的舅妈不知打哪儿冲了出来。

这舅妈一看就比舅舅年龄小了好大一截，她眼梢一抬，嫣然一笑，对着红宝姨妈说：“姐姐张嘴丢人闭嘴不要脸地骂，我看，你这是妒忌红宝吧！毕竟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正儿八经靠自己，工作干得好，钱挣得多，小家庭幸福美满。你的两个宝贝儿子，裤衩子都输光了吧？要是搁古代，那些高利贷老板不把你卖去青楼抵债才怪！呵呵，我差点忘了，他俩还从我这儿骗走十几万，姐呀，谁家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打算几时还呀？”

红宝姨妈的脸色瞬间丧如死灰，她捂着胸口，悲愤交加，说不出话。

红宝舅舅狠狠一把拽回自己老婆，咆哮：“少废话，你给我进去！钱是我挣的，我说不要就不要了！给我外甥败掉怎么啦，我又不是出不起！”

年轻的舅妈虽然差点被拽个跟头，却并不生气，仍是又笑又泼大声喧哗：“钱你出得起，人你也丢得起！告诉大伙昨晚你去哪儿了？你三嫂被窝暖和吧？香吧？你自己搞七捻三一辈子，就觉得全世界的男人出轨都天经地义，哪怕是你姐夫管不住下半身，都行，都可以！红宝爹出轨家暴，你们家一群怂包，屁都不放一个。人死了，人家女儿站出来不准她爹名字刻在她老娘墓碑上，新奇了，这时候你们站出来骂人，你们觉得她是晚辈不敢把你们怎么样？狗屁血缘！去特么的亲情！一个嫉妒人家过得好，一个昏聩下流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应该用下半身思考！”

红宝舅舅强扭着舅妈进了门，她仍在尖锐地大声呼喊：“你们自己是个锤子，才会看谁都像钉子！你们自己黑白不分，才会觉得世界就是脏的！“

“我发现有的人，当事实对他有利，他就强调事实。当规则对他有利，他就强调规则。如果事实和规则都对他不利，他就拍桌子把水搅浑。”00后小警花不亏是科班出身，即刻总结出经验。

3，

事情的脉络越来越清楚。

这个红宝貌似越来越无辜。

但要形成一个无整的闭环，工作人员还需要继续走访，下一站是红宝的亲爹家。

红宝的亲爹家就在花瓶村。不远，车子一拐就到了。

这里有个习俗，比如红宝娘去世了，但红宝爹仍健在，立墓碑的时候，可以把夫妻俩的名字一同刻上去，逝者的名字描黑，未亡人的名字描红，人们一眼便可区分。

工作人员见到红宝亲爹，说明来意之后，老头子当场就抽抽噎噎地哭了。

“确有此事。”他鼻音很重地表示，“我女儿确实砸了我老婆的墓碑！”

老头子将砸碑那天拍下的视频放给工作人员看，他强忍泪水：“我女儿从保安公司请了几十个人过来，把我们控制住，她自己挥大锤砸碑，砸了有我名字那块之后，她又给换了一块没我名字的立了上去！”

“那你觉得，你女儿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就是小肚鸡肠，特别爱记仇，八百年前的事到她那儿能记一万年！”说起女儿，红宝爹气不打一处来。

“你只有这一个女儿吗？”

“还有个儿子，这小子不成器，斗不过他妹妹。”

“你儿子今年多大了？成家了吗？”

“今年38了。还没成家。”

“做什么工作的？”

“没工作，平时就在家钓钓鱼，打打牌。”

“那他靠什么生活？”

“本来可以申请政府低保，我们父子俩条件也达到了。但是人家调查的时候，发现我女儿名下有房有车有公司有存款，就把我们驳回了！现在就靠我种点菜，打点零工生活。你们几位回头帮我问问，我女儿有钱，不代表我有钱，这个低保我还能不能再申请一次？”

“那红宝的母亲是什么原因去世的？”

“生病。子宫癌。我女儿非说她这病是被我气出来的。她心疼她妈，她砸碑就是为了以后不让我跟她妈合葬。”

事情的模样，大致已经清楚了。

几位工作人员正打算离开，却见一五六十岁的妇人突然飘了过来，且人未到笑声先到。

“老范，还在想红宝她妈呐！”该妇人是原生黑皮，脸上抹了很厚的粉，浮起一层跟咖啡上面的沫沫似的，她笑嘻嘻地凑在红宝爹身边，声音嗲嗲的，矫情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红宝爹一见该妇人，眼泪即刻收住，鼻音也不见了，立即换了副乐呵呵地脸：“秀秀来了啊！几天没见了哇！”

“想我了吗？呵呵！”这个秀秀碰了碰红宝爹胳膊，挑逗意味毫不隐藏。

如今花瓶村的民风都离谱到这个程度了么？几位政府工作人员惊呆了。

还好，门外传来引擎声，有车子停下了。

“红宝回来了！”门外有人大声相告。

几位工作人员以为会看到多么彪悍多么强势的厉害女人，却见高大的SUV上，下来一个身材娇小，大眼扑闪的可爱女子。

就她那细胳膊，能举起大锤砸墓碑？

人家三千烦恼丝，她大概有六千，就她这毛茸茸的小脑袋，名下有房有车有公司有存款？

就她这一脸春风和煦的清净风格，还能想得出雇几十个保安护驾她砸碑？

“我是红宝，我知道你们在找我！”红宝大大方方走过来自我介绍。

也奇怪，刚才那挑逗她爹的不正经女人，看到她，居然灰溜溜一声不响走了。

红宝爹先前又是哭又是诉苦，现在女儿到他面前，他态度来个360度大转弯，非常平静和蔼地问道：“你中午吃了没有？盆里还有条活鱼，我去给你做个鱼汤？”

“没必要！”红宝拒绝，她从包里翻出红色的小本子递给几位政府工作人员：“这是我爸妈的离婚证！我妈在婚姻里挣扎了一辈子，公婆不帮，娘家不疼，最后积劳成疾早早得病离世。她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死后一人一坟，不跟我爸合葬，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他！刻墓碑之前，我就跟他们打过招呼，但总有人觉得一个死人的话不必理会！我不同意！我是她女儿！她的愿望我当然要帮她实现！为了这个本子，我补偿给我爸20万。爸，你说是不是？离婚是你亲口答应的，字也是你亲自签的，死后你跟我妈大路朝天，各葬一边，这是写在离婚协议里面的！”

原来如此。

几位工作人员将红本子拍了照，安慰了几句，离开。

4，

许是有急事，工作人员的商务车先启动，却被晚了好久才出发的红宝轻易超车了。

看着黑色SUV如深海大鱼般在马路上驰骋。

几位女性工作人员的眼睛都亮了亮。

“报告倒是好写了！”小警花总算松口气。

“今天这一圈走下来，我觉得这个红宝和她妈妈的命，真是不太好！”民政的工作人员这样说。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六亲无依的命格吧！夫，父，母，骨肉缘浅，亲情缘薄，无一人可依靠，多的是落井下石。”妇联的工作人员这样说。

“摊上这种命格该怎么破？”小警花问。

“当年中美贸易战打响后，放眼全球，咱们国家只有两个盟友：中国工业和中国农业！俄乌开战后，俄罗斯领导人也宣布，关键时刻，他们也只有两个盟友：他们的陆军和海军！”

“说人话！”

“靠自己！别人想你跪的时候，你偏要站起来！”

……

故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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