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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吴爱萍|一只红色小布鞋

 新锐散文 2023-11-01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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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红色小布鞋

     


“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这天是三女四岁的生日,也是爸爸胃病恶化去世的日子。瘦小的三女妈,一个弱女子面对六个未成事的孩子,悲痛欲绝,她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时令已进入中伏,太阳高悬天空,活像一个大火球灼热耀眼。下午晚些时候,三女爸的棺木被抬了出去,偷丧在后窑湾的一个山洞里。长夜漫漫,高温蒸煮,辗转难眠,鸡叫两遍,三女妈弓缩着身子,侧躺在炕头,像一只病了的小猫独自舔合着伤口。刚感觉有一丝迷糊,一只嗡嗡叫的长腿吸血蚊在耳边盘旋,三女妈顺手操起枕着的笤帚,像祛百病似的给孩子们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没一分钟,那只讨厌的蚊子又嗡嗡起来,像个不散的阴魂,给她干瘪的额头叮起一个大包。三女妈坐了起来,下地点燃了一辫子艾蒿,渐渐地,缕缕白烟缭绕而起,一股怪怪的山野香味弥漫开来。夜静极了,月光透过糊窗纸射了进来,照在赤裸着臂膀,横七竖八地躺在土炕上的孩子们身上。三女妈再也没有了睡意,她把孩子们叫醒,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哥哥姐姐学习优异,砸锅卖铁也要上完初中;二姐体弱多病,送给邻村四姨家,四姨夫实诚善良,有两个儿子,亏待不了她;二哥脑子反应慢,身体健壮,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九岁的三哥只能在家照看妹妹三女。

送走二妞的那天,一大早就很热,三女妈感觉头晕眼涩,耳朵里也隐隐作痛,浑身黏乎乎的没一点劲。她安顿好高粱稀饭,独自一人扛着锄头去了山的那边。中午一点,才拖着疲惫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一条腿迈进家门,一个炸雷在房顶响起,顷刻间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三女妈用湿毛巾擦了一把脸,揭开厚重的锅盖,半锅稀饭已经馊了,变了味,有气无力的白糊糊,互不交融,泛着微弱的热气。两个孩子站在锅台前,敲着碗筷直嚷饿。此时的三女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屁股坐在灶火圪崂掩面痛哭起来,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下,不可遏止。哭了许久,三女妈用衣襟擦干眼泪,拉过两个吓坏了的孩子,坐在屋檐下一起就着雨水喝下了那焖得半生不熟发了酸的充饥饭汤。

妈妈和二哥下地了,小三女就整天跟在三哥屁股后面疯跑,兄妹俩坐在校门外的大槐树下偷听孩子们唱歌“我是公社小社员来,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来。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三哥两手抓着蝗虫的后腿教妹妹玩“天擦 天擦簸簸箕,枣红了我叫你”高兴得三女手舞足蹈;三哥捉了一只老婆舌头,长舌头上系一根缝被子的粗线,拴在门关关上看着它急乱飞舞,挣断了舌头,三女伤心地哭了;掏鸟蛋、骑山羊、偷吃生红薯和半盖盖枣,烧烤麻雀,去沟底洗衣服,虽然饿着肚子,但也过得丰富多彩。

暑假的一天中午,知了在树上扯开嗓门叫个没完,三哥像一只灵活的猴子轻盈地跃上墙外那棵弯枣树,意欲捕鸣蝉,忽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纵身从树上弹跳下来,拉着妹妹的手去三里外的二奶奶家玩。二奶奶的大院里有十来个差不多大的小孩,玩累了,就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的碾盘上躺着休息。二奶奶给两孩子一人一块手掌大的窝窝头。从此,三哥就每天拉着妹妹去三里外的二奶奶家,说是玩,其实是为了讨吃那手掌大的窝窝头。在三哥看来,二奶奶家很富有,每天有窝窝头吃。

七月的天气,一切都像在蒸笼里,闷热难忍,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仿佛凝住了,大黄伸着舌头,喘着粗气躺在屋檐下。二奶奶一家都躺在炕上休息,三哥和妹妹三女则坐在她家的炕棱上,晃动着小腿磨蹭着不肯离去。二爷爷坐了起来,一边装着旱烟末一边说:“两龟孙子还没回去?早晨棉絮云,午后必雨淋,赶紧回可。”三哥拽着妹妹的袖子跳下炕沿。走到门口,二奶奶翻了个身,拿起枕边的蒲扇边扇边说:“热得庄稼扭腰腰,树上歇不住个麻巧巧,老天爷是不想要这茬人了。”三女赶紧回过头缀着屁股不走了,她是想看看二奶奶还会有什么动静,被三哥用力一拉,绊倒在门槛上。

刚走了几分钟,果真下起了大雨,三哥拉着妹妹三女的手使劲往家跑,雨水和汗水浸得眼睛睁不开,跌倒骨碌到百沟岔的时候,小河里下来了水,兄妹俩拉着手,踩着石头摇晃着前行,随时都可能有跌入水中的危险。三女的一只鞋被洪水冲走了,正准备弯腰去捡,被三哥一脊背扛起过了河。还好,有惊无险,三女提着一只鞋紧跟在三哥身后。雨渐渐小了,好凉快、清爽啊!两孩子蹲下来摘了路边的老麻子叶顶在头上,悠闲自在地溜达在回家的小路上。

走到自家豁子口,雨突然停了,坐在门口焦急的妈妈看到两孩子回来了,顺手拿起扫帚把在三哥的肩胛上敲了几下,敲得三哥嘶---嘶----直躲,听说三女丢了一只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着石磨要打死这个三害“老娘起鸡鸣睡半夜容易吗?七月二十五乡上庙会你赤着脚去?把你鬼女子一个人锁在家里让老鼠啃吃......”说着又脱下一只破鞋不偏不倚打在了三女的头上,小三女吓得杀猪般嚎啕起来,被正在编柠条筐筐的二哥抱回了家。

看着可怜的孩子,看着一贫如洗的家境,再看看自己杂草般的灰白头发,心疼、后悔、委屈、悲伤、无助、迷茫叠加在一起涌上了心头,三女妈感觉心慌得厉害,眼前一黑,豆大的汗珠淌了下来,她闭着眼睛,紧咬着下唇,双手摩挲着炕棱,拖着绵软的身体爬到了土坯裸漏的炕上,一头扎在铺盖卷上。小三女看到母亲白裱纸似的脸,不再抹眼泪,她搬来一个小板凳,扶着桌边站上去,小心地抱下那只竹皮暖水壶,放到地上忙乱着倒水。又踩着小板凳爬上炕,跪在妈妈面前,长长的睫毛如小扇子般地闪动着,哆嗦着把半茶缸水和一颗正痛片递给了妈妈。三女妈不再生气了,她爬了起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强打起精神笑了笑......





吴爱萍,陕西绥德人,中师学历,小学语文老师,一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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