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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梦 人 石继周 一、顶风定向 1965年7月，一个破天荒的消息在靠山村传开：“王铁蛋回来了！”“铁蛋初中毕了业回来了！”“听铁蛋说，他准备就在村里修理地球呀。”“一个堂堂的初中毕业生教书、找工作……做什么不好，修理地球也实在太可惜了！”王铁蛋的父亲王狗狗生气地说：“供你念了10几年的书，盼你能出人头地，你倒好，非要种地当农民，真叫你气死我了！”“当农民有啥不好，大寨的陈永贵、郭凤莲，平顺县西沟村的李顺达、申纪兰，绛县南柳村的周明山，不都是农民吗？！他们一个个，不都是全国的劳动模范吗！我就是要……”“屁！什么全国劳动模范！你懂个毬！”王狗狗跺着双脚气狠狠地说。“呸呸呸！看看你那臭嘴。”铁蛋娘压低声音说：“你就不能把持住些儿，让人听着多难听。”“这还顾得上好听难听。”王狗狗瞪着眼睛说：“就让你把他惯成了。”他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教书、当文书……哪样不比种地强，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他妈的不知好歹的大毬愣。”
一家人吵吵闹闹，直把个王狗狗气得眼瞪如铃、脸色铁青。现年79岁的靠山村党支部书记刘毛虎，听到王铁蛋初中毕业回了家下决心要当农民的消息后，心里暗自想道：“一个堂堂的初中毕业生，这可是咱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秀才呀！这样的人才，要是真的留在村里种地，唔，咱这靠山村就有希望了！我得抓住机会，试探试探再说。”他立即下了炕，套上鞋，也顾不得抽好，便蹋啦呼、蹋啦呼地带着响声朝外走。老伴欠起身来扒着窗户喊叫道：“你这是忙啥哩，连鞋也顾不上抽，像个啥？！”“唔，知道了。”刘毛虎立即停住脚步，将两只脚后跟抽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朝外走去。铁蛋娘坐在炕角处，一边呼呼哧哧地纳鞋底，一边喃喃地说：“你一个当爹的，说便说，劝便劝吧，一出口就带脏臭气，也真个是毛坑里嗑瓜籽——咋能张开那臭嘴。”“还不是让他给气的！”王狗狗坐在炕沿边，一边巴哒巴哒地抽旱烟，一边气乎乎地说：“真是念书念到狗肚里啦，连什么好什么坏都分不清，真是人家没德性，怎么养出这么个四六不分的大毬愣唻？！”“又来啦！”铁蛋娘打断丈夫的话说：“你也甭念那死理，说不定铁蛋在村里还能干出点名堂来，要比当教师、当文书什么的还强哩。”“毬！想得美！”王狗狗直气得跳下地来，跺着双脚说：“头发长，见识短。自古及今，有哪个窝在家里能干出大事来的？凡能干出大事业的不都是走出家门、走南闯北、在社会上摔打历练出来的么！！”王铁蛋在地上靠着洋柜坐在凳子上一直沉默不语，他听得父亲说到这里，便接住话头说：“爹，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过去凡是成就大事的人，都是在大社会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就是世势造就人，乱世出英雄，这是历史的规律。反过来看，英雄造时势，人可以改变世势，改变世界。也就是说，把我学到的知识，在村里处处能排得上用场。比如，咱们村的吃水问题。几千年来，祖祖辈辈就是到三四里外的小泉沟担。每到春秋两季的干旱期和用水旺季，就得到九里以外的牤牛泉边担，下雨时接雨水吃。如果把牤牛泉的水接出来，那将是什么样子？”“说九说十，那是全村人的事。”王狗狗听了儿子的一席话，虽然有些领悟，但仍然坚持说：“可你念了十几年的书，不就白念了。”“白念，白念。爹，什么叫白念？”王铁蛋壮着胆子说：“你一口一个白念，你知道不知道，白念就是念了十几年的书，一筹莫展，什也不会干，干不出来。你所说的白念，就是当农民。当农民咋？当农民也有几等几样，有的当了一辈子的农民，还不会种地；有的说会种地，其实是死种地、种死地，一亩打个30斤、50斤粮食就算种地？……所以，祖祖辈辈受了无数罪，依然要受穷，穷穷穷，穷在哪里，都不清楚。所以穷，就是因为因循守旧，不去改变自然，任自然作弄摆布，如再继续下去，我不甘心。”“说得好，说得好！”刘毛虎一边说，一边进到屋里接着说：“我说呀狗狗兄弟，你就开开窍吧，农村怎么啦？！农村急待需要有文化、有知识的年青人。像咱们这些斗大字不识一毛口袋的人，就知道老牛拉破车，撞倒南墙不回头，还不是一辈辈受苦受罪干受穷么。要想过上好光景，就不能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死钻牛角尖；就得大动干戈，痛洗脑筋，改变思路，改变自己，进而改天换地。要改天换地，就要靠文化、靠科学知识。这个重担，咱们这一代人就没有指望了；有指望的人，就历史地落在了有文化、有知识的像铁蛋他们这一代青年人的身上。”王狗狗咳嗽了一声说：“毛虎哥，你这，一进门就说这些扯蛋话，什么改天换地，狗屁！大话好说，谁上学念书，不是为谋个好前程，出外挣钱有出息。谁愿窝在家里死受罪、死受穷哩？！”“狗狗弟，你这样说这样想，只是困在你自家的小圈子里。”刘毛虎长长地吐了口气说：“人活着，要是光围着自家的锅头转，那是鼠目寸光，成不了大器。你不要嫌我说，你要放开眼界，胸怀全村全国全世界，想前人未做过的事，干惊天动地的事，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别吹了！”王狗狗打断刘毛虎的话，立眉瞪眼、暴跳如雷地指责道：“你在村里当了快20年的书记了，给村里干出哪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唻？！”“我承认没干出成绩来，那是因为我没有文化知识，就是没有本事，想不出来新点子、好点子。所以，今天我来你家，听说铁蛋回来了，他是咱村第一个初中毕业生，我是抱着希望来看他的，更是征求他的意见来的。”“嘿！希望，意愿！”王狗狗狠狠他说：“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别把俺儿往黑豆地里引！”“看看你说啥哩！”铁蛋娘忍不住停下手里的营生对着丈夫说：“他毛虎大爷来咱家一趟，你咋又犯了你那驴脾气啦！我说他毛虎大爷，你可消消气，你大人大量，别和他爹一般见识。啊！”“没什么他婶子。”刘毛虎带着笑容说：“其实呀，狗狗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开，这也是人之常情呀。”“谁说我想不开？！我心里明镜儿也似的！”王狗狗气冲冲地说：“别做春秋大梦啦，好话赖话我分得一清二楚！”“看看你那像啥样儿，值得还发那么大的火！”铁蛋娘转脸对着刘毛虎说：“还是你这当书记的人，心大量大，别跟他一般见识，甭记恨他。”“记恨啥呀。他婶子，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刘毛虎接着回过头来说：“你要好好想想，是出外找工作，还是留在村里种地，这是一辈子的事，不可轻易决定，要对自己负责，自己的路自己走。你认认真真想上几天，是走是在决定后，就给我打声招呼。”说罢，起身告辞出来。王铁蛋送走了刘毛虎，转身回到家里，对着父亲说：“爹，你对毛虎大爷不该发那么大脾气……”“咋？许他说不许我说！”王狗狗打断儿子的话气急败坏她说：“谁让他狗扑耗子揽得事杂哩。咱家的事，他也想插一手，有谁让他说三道四唻？！不戗他才怪哩。再说啦，从古到今，一辈子窝在村里的人，能有啥出息，还不是受一辈子罪，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穷。凡成了器的，不都是走南闯北的人。”“是哩铁蛋。”铁蛋娘插嘴道：“你爹说得全在理，全是为了你好。”王铁蛋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明白，父母说的话，是世界上天经地义的真理，是掏尽心窝的贴心话，是几千年来留给世人确确实实的事实，是坚不可摧的座佑铭。然而，在他自己的心里，有一股子藐视这个颠扑不破真理且非要破除的狠劲和气势，总想自己亲自来试一试，用自己的身体力行把这个普遍世理颠倒过来。此时此刻，他在自己心里暗暗说道：“这个春秋大梦，我这一辈子一定要追到底！”晚饭后，已是晚上九点半。这天是农历六月十三，皓月当空。他没有一丝睡意，便向父母打了一声招呼，来到大街上散步。这时，正是中伏天，火热难熬，加上昨天刚下过雨，潮气升腾，整个人间，似乎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蒸笼。人们为了躲避家中的暑热潮闷，总想出来寻找一个开阔的地带，渴望有一丝凉风吹来，享受那一瞬间的爽快。大街上三三五五的人群，有的摇着扇子搧风，有的脱下衫子来搧风，但一个个仍然汗水淋漓，不住地从毛孔眼里渗出来。王铁蛋故意避开人伙，一个人来到村外，田里的玉米已超过人头，正在抽穗吐缨。四野发出了琐碎而连绵不断的虫鸣；远处，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不禁令人毛骨悚然。王铁蛋心潮汹涌澎湃，多少名人大师和伟人领袖们的豪言壮语、谆谆教诲，在耳边回响，在心中沸腾。他十分清楚，出外，福大于苦，在家，苦大于享受。然而，人活一生，或是平平庸庸，无所作为，无声无息，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或是战天斗地，吃苦耐劳，轰轰烈烈，流尽热血汗水，业绩彰显……他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思考着、斗争着。这天刚刚吃过早饭，王铁蛋来到刘毛虎家，一边开门，一边笑问道：“毛虎大爷，您在不在家？”“嗯，在，在，你是哪位？”刘毛虎老伴放下碗筷，急冲冲地溜下地来套上鞋，趿拉着迎到中堂笑着说：“呵，是铁蛋侄儿。快进，你进来再吃点。”“我吃了大娘。”王铁蛋一边往进走一边说：“您赶快上炕趁热吃吧。”“哎铁蛋，你真吃了？”“真的吃了大爷。别客气。”“洋柜前有凳子，你自个坐吧。”“噢铁蛋。”坐在炕上正在吃饭的毛虎闺女秀珍瞧着王铁蛋说：“哟，几年不见，成了个大后生啦。那会儿，你还是个光着屁股在街上耍尿泥的小娃娃哩，那时呀，你可真逗人。”“秀珍姐，你多会儿来的？在哪村做媳妇？“秦家庄。”“几个娃娃啦？”“两个。一儿一女，都在上学。”“啊！都不小啦？”“女儿10岁三年级，儿子7岁二年级。”刘秀珍眨巴着眼转口问道：“铁蛋，听说你已经初中毕业了，就不准备考高中啦？”王铁蛋仰起头来若有所思地说：“不啦姐。光念初中，家里就身上省、肚里挪的，咬紧牙关强供我；再念高中，卖完全部家产也供不起。况且，我的弟妹一个上完小，一个也上了初中，除俺姐姐时不时的接济一些外，逼得俺爹娘向所有亲戚都塌下饥荒一大堆，我总得替俺爹娘想一想哩。”“哟，看俺铁蛋。”毛虎老伴望了一眼铁蛋接着说：“你能为你爹娘想难处，也真难得，真是难得的好娃娃。也不知你爹娘上辈子咋修来的福。”“可不容易呀！”刘毛虎接口说：“铁蛋这孩子，从小就早懂事，闹柴、抬水，替他爹忙里忙外干多少活儿哩。”秀珍放下碗筷，摸了摸嘴瞧着铁蛋问：“兄弟，你准备出外找工作呀？”“不，秀珍姐。”王铁蛋朝刘毛虎望了一眼说：“我这会儿来，就是来告诉毛虎大爷的。这几天我想了又想，决定就在村里当农民呀。”刘秀珍不禁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铁蛋说：“你就不想出去当个敎师或会计、文书什么的，那既不受苦受累又挣钱，多好。当个农民吃苦受累不说，忙活一年连一个子也见不到，你情愿吗？”王铁蛋仰起头来，朝各位扫了一眼笑着说：“这我请楚。不用说当个会计、文书，就是当个小学教师，也是铁饭碗。但我觉得，人活在世上没有钱过不上好日子，这是个现实的真理。然而，这又是最平凡、最庸俗的传统观念。我认为，人还是奋斗一生，为社会贡献一份力量，做出一番事业，使多数人过上无忧无虑的好生活，才不枉来世一趟。”“好！好！”刘毛虎放下碗筷，咧着憨厚的大嘴赞扬道：“你娘母俩听听，铁蛋想的是什么！有理想、有抱负，有远见、有卓识，常人难比，难能可贵呀！”然后他转口问：“哎铁蛋，你念了十来年的书，就没起个官名？”“起了，大爷。”王铁蛋仰起头来说：“在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就给起了一个字，叫健，健康的健。”“虽说不错，我觉得不如还叫铁蛋好。”王铁蛋坚定不移地说：“叫什么名字，只是个符号。我仔细想来，还是叫奶名好。叫起来感到亲切，听起来入耳。所以，隨乡入俗，在家在村，还是叫铁蛋好。”
这天，在靠山村的大队办公室里，召开了支部扩大会议，村里的大小队干部都参加了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充实大队领导班子的问题。会议室里，有的在炕上坐着，有的在地上蹲着，男人们一个个都把着一根旱烟袋抽烟，满屋子烟喷雾罩得，将门窗全部打开，空气依然浑浊，把一个不抽烟的妇联主任刘慧英呛得直咳嗽。这时，老支书刘毛虎不紧不慢地说：“今天，为什么要把所有干部都叫来哩？是为了一件事，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改变我们靠山村几千年来的老样子，咱们这些在座的人干不出来的事，把有本事、有能耐、有文化知识的人请进来、扶上去，充实到咱们的领导班子中来，特地为此征求大家的意见来的。现在，我把要聘请的人提出来，请大家发表意见：他就是王狗狗的儿子、初中毕了业的回乡知识青年王铁蛋。”副书记兼大队长王猫小接着说：“按说他是个初中毕业生，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新青年，可是，说一千，道一万，他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嘴喳子，对种庄稼一点经验也没有，能行吗？”大队会计、支部委员张嵩山郑重其事地说：“可不要门缝里瞧人——给看扁了。古时候哪个有作为的人是靠经验成就事业的？诸葛亮三顾茅庐前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吗？没有。岳飞在当兵前有指挥打仗的经验吗？也没有……毛主席说过：'革命不是先学好了再干，而是干起来学习。干就是学习。’从古到今，多少英雄豪杰人物，他们一个个的功绩辉煌卓著，惊天动地，为历史开辟了一个又一个先河，其丰碑高竖、垂青千秋万代。再看看咱们在座的一个个，种地的经验、名气都是村里的好把式，可是，咱们一个个只会因循守旧，干来干去，还不是老样子，连填饱肚子也难维持。这就是咱们这些有丰富种地经验的老把式、佼佼者的结果。难道这不是事实吗？”妇联主任刘慧英拍着巴掌说：“到底是喝了点墨水水的人，看待事物如此精准，句句入木三分，说到了点子上，十分在理。我赞同。”接着你一言我一语，有赞同的，有反对的。最后刘毛虎提议，举手表决。表决的结果是：12个人7个赞同，两个反对，三个弃权，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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