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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过了年就十五了，十五的女孩是大姑娘了，不能算在孩童之中。 梅子和她妈妈是过了端午节到颐和园来的，直接从北京前门火车站雇车到了东宫门，老三和父亲去火车站接的，连人带东西浩浩荡荡接来三辆三轮车，不像是走亲戚，倒像是搬家。她们连南边描金的红漆马桶都带来了，说是用不惯这边的蹲坑厕所。我也才知道，南方跟北方不同，北方厕所是蹲坑，南方那个漂亮的桶桶是接屎尿用的。 梅子姓张，她是老三的姨表妹，她妈是老三的亲姨，是我爸爸先头去世的那个妻子的妹妹。这家人平时跟我们没什么走动，不知这会儿怎的想起了我们，在这春末夏初时节到北京来了。她们是老三姥姥家的亲戚，跟我没一点儿关系。娘儿俩来了不去北京城里的家，直奔颐和园的老三，有避免和我母亲碰面的意思，毕竟是父亲前妻那边的，免得让我妈见了不自在。  父亲说梅小姐和她妈是来北京躲梅的，南方的梅雨很烦人，她们要在这儿住到江南出梅的时候才回去，因为小姐身体虚弱，一遇到潮湿气候就要犯喘，皮肤过敏起疙瘩，亏得她们还有我们这门北方亲戚，能出来避一避，要不梅小姐很难熬过那如雾如烟的雨。父亲说到梅小姐的时候，梅子冲我微微弯了下身子，送过来一个隐隐约约的笑。我没理她，一扭脸，装没看见，北京的孩子顶不喜欢这种劲儿劲儿的做派。加之我对“小姐”的称呼很反感，悄悄对老三说：“好端端的到颐和园里充什么'小姐’，端着架子，她以为她是谁呀？！” 老三让我不必计较，说父亲称呼她“小姐”是跟人家客气，越客气越说明隔着一层，说我也不小了，应该听出话的里外远近。 我说：“那胖娘儿们是你的亲姨，你应该跟她们亲。” 老三看出我浓浓的醋意，故意气我说：“外甥是姥姥家的狗，姥姥家来人了，外甥得摇尾巴。” 我说：“那你摇吧，使劲摇，反正我不摇。” 梅子不招人待见，她的妈更招人讨厌。 父亲让我随着老三管梅子的母亲叫小姨。“小姨”说：“不要叫姨，叫张家姆妈就可以了。” 姆妈的叫法怪怪的，节奏短而促，明显带有南方发音，让我这个耍惯了大舌头的北京孩子觉得新奇怪异，我从“张家姆妈”的称呼中体会到了距离感，我不傻，这个叫法和父亲的“梅小姐”半斤八两，用老三的话说是“隔着呢”。我感觉到彼此虽然礼数周到，但心里都保持着距离。 父亲和张家姆妈坐在屋里说话，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在这位姆妈和她女儿的身上，苍白虚幻，她们像是从水里出来的人物，遥远而不实在。张家姆妈一边说话一边抹眼泪，大意是说她们家城里的买卖赔了，乡下的地产房屋都让人分了，连个小板凳也没剩下，等等。 我听了无动于衷。 盆里的005一阵手舞足蹈，很欢快，似乎为“没剩下小板凳”兴奋。 梅子走到005跟前弯下腰说：“好标致一条甲鱼。”  我纠正她说：“是乌龟，皇宫里当年的放生龟，是见过世面的神物。” 梅子惊奇地看着005，005仰着脑袋，睁着小眼瞪着梅子，不示弱，很是为我壮声势。不愧是我的龟。 张家姆妈长得白而胖，圆润的肩膀，粗壮的腰身，眼睛很大很亮，梳着髻，穿着淡色衣裤，她要不那么胖应该是个美人，一个让人不想亲近的美人。我们家里还没有这么胖的人，姆妈肥大的屁股把老三屋里简陋的凳子坐得嘎吱嘎吱响，我真盼着她把那个娘娘驾似的凳子压散了架，给我平淡寂寞的生活添个乐子。可是那个凳子叫唤归叫唤，却是努力支撑着，和那个肥硕的屁股相处得很好。 姆妈穿得单薄，手里还攥着一把团扇，这样的装扮在北京初夏时分有点儿夸张，但是姆妈说她怕热，怕乌云遮日的沤热，她和女儿逃离的就是南方的“沤”。她们那儿的梅雨下得没完没了，屋里的地面洇的都是水，桌子是黏的，衣裳是潮的，烟雾蒸腾，很不清爽…… 我对江南的梅雨没有概念，雾就是雾，烟就是烟，跟雨扯不到一块儿去，雨跟树上的梅子也扯不到一块儿去。 父亲告诉我，把三者糅合起来就是梅雨，下这种雨的时候也是梅子熟了的时候。 原来梅雨是跟梅子连在一起的雨，我想象着雨水打在许许多多梅子上，水灵灵一定很好看。下雨多好，我爱下雨，坐在房檐下看流水，打着雨伞站在门口看马路冒泡，蹚个两脚湿，淋个透心凉，躲什么呀，真不知道这位小姐是怎么搞的，还要喘，还要起疙瘩。 我不想听他们说话，故意把父亲从谈话中拉出来，打岔问颐和园里有没有梅子。 父亲说没有。 老三说有梅树但是只开花不结果子，颐和园后山那几株红梅雪天很值得一看，踏雪赏梅是文人们爱干的一项活动。 如同没见过梅雨，北京的孩子也没见过梅子，我把梅子想象成水果摊上的李子，有青的，有黄的，有紫的，有的酸有的甜。父亲说梅子比李子小，全是酸的，不能生吃，可以泡酒，梅酒是女孩喝的，男人不喝。我说我见过梅子，父亲问在哪儿见过，我说在药铺里，乌梅，舔一下能把人酸一跟头，夏天可以泡酸梅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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