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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往事与“出片”日常

 昵称28748055 2023-11-04 发布于上海

一、

很多年前,人类社会有一个职业,叫“景点摄影师”。就是当人们去旅游的时候,在关键景点(即后来俗称的“打卡点”)会有驻扎的摄影师,他们会选择最好的角度给你拍照。拍完照没法立等可取,你需要留下地址,照片洗好后邮寄给你。当你依然沉浸在旅行归来的兴奋中的时候,你还有对收到照片的强烈期待。

终于,中国邮政的车子或者自行车把邮件扔进了你家楼下的邮箱或者村口的收发室,你放学或下班回家后拿钥匙打开或者跟保管大爷拿取。然后激动地拿着照片跟家人朋友分享,再小心翼翼放进在百货商场精心选购的相册。在你此后的人生中,你会不时打开相册,看着那些照片,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这些照片,既是对往昔的告解,也是一篇此生无憾的答辩词。

相机的普及对景点摄影师行业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但并没有形成毁灭性打击。因为相机从没出现过每个家庭一台(更别说人手一台)的普及盛况。我们家就至今一台相机都没买过。记得90年代后期有次我爸带我去杭州,部分游客已经有相机了,但景点摄影师的生意还是很好。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我主要在上学,同学中有相机的比例极低。这一方面当然是价格原因,另一方面因为拍照这个单一的功能,造就不了人手一台的风潮。

我最后一次较为集中地在国内看见景点摄影师,是在2013年秋天的玉龙雪山上。当时我用的是此生第一台智能手机,最早一批的小米手机,能拍照,有微信,也已经有了朋友圈。我自然不会再找摄影师拍照,但还是零星有几个人让摄影师拍。我猜要么是他们还没有相机或可拍照手机,要么就是嫌效果不好吧。

从此之后,我没有在任何景点再发现集中的专职摄影师的身影。剩下的就是偶尔会在一些特殊景点,碰见那种半诈欺式的专职摄影,说什么免费给你拍,他们拍得好,小照片立刻给你,要大照片才需要付钱。一切都快得难以想象,转瞬间,相机成了少数资深发烧友的奢侈爱好。

取而代之的,就是人类有史以来在公共场合做得最多的动作:拿着手机,以及拿着手机拍照、拍视频。

在歌者扔出二向箔之后,整个宇宙都将坍缩成一张纸。程心和艾AA在太阳系二维化之前去冥王星的地球博物馆拿取一些物品和数据,希求可以用某种方式一直留存下去,罗辑守在那里。假设这里面有一张呈现人类发展的指示图,那么最具代表性的目前阶段的标志姿势,一定是一个人拿着一个小方块拍东西。

二、

仅仅是拍照留存手段的极度便捷,还不足以造就这个动作的病毒式覆盖。凡俗男女各自为己,但又无比渴望他人的认同。那种萨宾娜和阿涅丝式的绝对自我放逐、离弃尘世,只会出现在小说里和极个别的人身上。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人就是社会性动物。仅仅让你方便记录是不够的,必须还能让你——分享

富贵不能还乡,如同锦衣夜行。拍照而无人观看,那我粗略估计,拍照/视频动作会少掉90%。现代社会最大的谎言之一,是“你要做自己”、“为自己而活”。那些打扮得美美的人们,在小红书、微博、抖音、tiktok、ins、Fb、朋友圈、公众号、推特(X)、油管、P站上表达类似的看法,接近唯一的目的,不是什么做自己,而是“求关注”、“求点赞”。秀、晒、炫,是表面零散纷纭的网络动作的核心精髓。

过去,人们拍照是给自己和家人朋友看,如今,人们拍照为了晒小红书。舍此无他。因此,“出片”才似乎成了评判事物好坏的唯一标准。你去了一个地方,肉眼看景色好不好看,不重要;好不好玩,不重要;好不好吃,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条:是否“出片”。而“出片”为了什么呢,为了流量,为了别人的点赞和倾羡。“随手一拍,就很出片。”成了对一个地方的终极赞美,不是因为景色很美,而是这里把实现终极目标的操作难度降到了最低。

在“出片”日常代表的新网络时代,真实世界怎样,已经不怎么重要了。或者说,原先真实存在的东西,其实是虚假的,跟绝大多数人毫无关系。只有呈现在网络社媒上的那些数据,文字、照片、视频,以及引发的情绪、争论、反应,才是真实的,跟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用法国哲学家居伊·德波的概念,这叫“景观社会”。拍摄呈现的“景观”才是切实、切身的东西,本来的客观存在反而非常抽象和虚拟。

按这个逻辑去看今天的世界,从身边的个体行为到远方的炮火隆隆。“喜剧性的裸体”(昆德拉语)就呈现了出来。

网络公共生活以个人为节点,一个人就是一个传媒集团。传媒的核心功能,当然就是传播。那意味着,网络“景观”社会中的个人行为,都是为了传播以及由此而来的反馈。至于这个行为背后的个人感受和初始意愿,已经退居其次。

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异化”。生物人类学家德斯蒙德·莫利斯曾在《裸猿》中说,即便有一天人类把计算机看得像瓦罐一样原始,根本上也还是没毛的猿猴,性和生殖、对领地的争夺等根本生物驱动力始终决定着人类行为。那么,这种最为远古、根深蒂固的驱动力和如今异化的景观社会行为逻辑碰撞在一起,会出现怎样有趣的场景呢?

三、

在所有相对普遍的人类行为中,性爱绝对是最私人的,没有之一。即使在弗洛伊德举着大砍刀劈碎羞于言说的外壳、整个生活文化言语不再对此沉默之后,性仍然是最难以启齿的事情。

人们把关键部位称为“私处”。因其代表的,就是生活最隐秘的部分。那么这一部分,在如今的网络景观社会中,是不是也呈现出了一些新的特点呢?答案是确定无疑的。

在某没落帝国曾经如日中天的年代(恰好与国内相机初兴同期),有一部温暖了整整一代国人的经典剧集,叫《成长的烦恼》。里边有一集讲到,小儿子无意间接触到了色情电话,并沉迷其中。——是的,你没有看错,不是电影,是色情电话。我初高中的时候,男同学间还互相传播过印有色情电话号码的杂志和小报(好像都是香港广东这边的),俨然一副中美产业协同的全球化风貌。剧中的爸爸杰森教育小儿子,最后说了一段很经典的话。我至今清晰记得周野芒老师配音的腔调:“性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它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而不是这里面(指电话),是一个人跟大庭广众之间的事情。(此处配有罐头笑声。)”

“私事”。“大庭广众”。把私事公诸于大庭广众,不就是网络景观社会的核心要义么。看来至少在色情文化领域,这早就不新鲜了。

影像拍摄的便捷,对色情传播简直是量身定做。早在个人生活VLOG风潮之前很久,色情领域的偷拍盗摄、直播记录就已经蔚为壮观。这里面国产视频播放量和影像品质的巅峰,应该就是曾经红极一时的“探花”直播了。

即便不大接触此类玩意的朋友,应该也多少看到过“91大神落网”之类的新闻。那些“大神”,就大多是“探花”类直播和视频的男主角兼拍摄者。这中间既有如秦先生、夯先生这样打着真实恋爱幌子勾搭受害人的暗中拍摄,也有如小宝、七天之类的买春现场直播。随着技术手段的进步,这类视频和直播以其真实性和观赏性兼具的特点,吸引了大量的观看者。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不少曾经的经典视频在网上流传。随着AI技术的普及应用,有的片子甚至被重制了高清修复配字幕版,享受了和CC经典电影一样的待遇。

那些“探花大神”,大多结局凄惨,罪有应得进局子的为主,也有现场偷拍被发现,来人直接断手断脚的。但如果抽离道德评判,视其拍摄的为影像作品,那么横向比较,会很震惊地发现,这些颇有罗伯特·德鲁“直接电影”风范的纪录片,竟然在一定程度上像新能源汽车产业一样完成了对日本制造的弯道超车。好几部全球播放量都以亿计。这事情要在过去说,恐怕跟2005年时有人预测中国GDP会在2030年超过日本一样被认为是胡言乱语。

在“大神”落网后接受的采访中,好几个都提到,做这个事情,金钱收益当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这不是全部。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驱动力,就是“分享”及其引发的他人倾羡、褒奖带来的愉悦。对于他们来说,性,确实是自己跟“大庭广众”之间的事。

四、

绝大多数正常人,肯定不会走到这个极端。但看看今天各种在网上纷飞传播的自拍小视频、信息详尽的渣男渣女PPT,即便是最私密的生活领域,也难以逃开景观化魔掌。

在性爱主流更服务于生殖与家庭的时代,个人私生活的空间,是从属于家族生活空间的。像《白鹿原》里面,白孝文成亲后行事过度,父母就要出面干涉。个体生活得以拥有更大的私密性,不是向来如此的事情,而是发展和争取来的现代权利。看一些人类学家的古部落民族志,如玛格丽特·米德的《萨摩亚人的成年》,里面讲萨摩亚人的日常性行为,就更加近似一个公共事务,对小孩也不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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