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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小说:皮特凯恩岛大革命(上)

 置身于宁静 2023-11-04 发布于浙江
马克·吐温小说:皮特凯恩岛大革命(上)

我想请读者重温一些往事。将近一百年前,英国“恩赐”号的水手哗变,[57]把船长和高级船员赶上了小艇,任他们在汪洋大海上漂流,然后占领了大船,驶往南方。他们在塔希提岛上娶了土著妇女,又继续航行,到达中太平洋一个叫皮特凯恩的荒凉小岛,捣毁了所乘的船,拆去了船上所有可能对开拓殖民地有用的东西,然后上岸定居。

皮特凯恩岛远远偏离商船航线,所以,又过了多年,才有另一条船在那里停泊。以往人们都以为那是一个荒岛,所以,一八〇八年,当一条船终于在那里抛锚下碇时,船长大为惊奇,发现那地方竟然有人居住。虽然哗变的水手在过去岁月中也曾彼此争斗,互相残杀,几乎全部丧生,以致原来的人当中只存留下两三个,然而,早在那些悲剧演出之前,就已经有一些孩子出世,所以,到了一八〇八年,岛上的居民仍有二十七人。领头哗变的约翰·亚当斯仍然健在,而且此后又活了多年,始终任当地的总督,同时也是那伙人的族长,他已经从一个叛变杀人的水手变为一个基督徒和传教士,他那由二十七人组成的岛国,如今已成为最纯粹和虔诚的基督教国家。亚当斯早已升起英国国旗,他的岛国已成为英国王室的部分属地。

如今岛上的人口总计九十人——包括十六个男人,十九个妇女,二十五个男孩,三十个女孩——都是当初哗变者的后裔,都承袭了哗变者的姓氏,都说英语,而且只会说英语。岛屿屹立在大海中,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它长约四分之三英里,有些地方宽只半英里。所有的可耕土地,根据多年前实行的一次分配,都由那几户人家拥有。岛上也饲养了一些牲畜——山羊,猪,鸡,猫,但是没狗,也没大牲畜。有一所教堂建筑——它同时被用作议事厅、学校兼公共图书馆。一两代以来,长官的职称是“效忠于大英女王陛下的总督长官”。他的职责是制定并执行法律,他的职位由居民推选,凡年满十七岁以上的居民都有选举权——选民是不限性别的。

居民惟一的工作是种地捕鱼,惟一的娱乐是参加宗教仪式。岛上从来没开过一家商店,也从来没使用过任何钱币,居民的习惯与服装一向是陈旧的,他们的法律简单得近于幼稚。他们生活在一种安息日的宁静中,远与世外各国以及那里常见的无限野心与诸般烦恼相隔绝,他们既不知道,也不屑介意自己无限孤寂的水国以外列强领域内所发生的一切。每隔三四年,才会有一条船在那里停泊,船上人向居民谈到血腥的战争,猖獗的疫病,君主的退位,王朝的颠覆,说得他们心驰神往(其实那都是老掉了牙的新闻),然后用肥皂和法兰绒交换他们的山芋和面包树果,最后乘船离去,于是居民又回到宁静的梦乡中,将时光消磨在宗教的娱乐里。

去年九月八日,英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德霍西海军上将访问了皮特凯恩岛,他给海军部的那份报告中有以下几段话:

他们种植豆类、胡萝卜、芜青、卷心菜和少量的玉蜀黍;果品中有菠萝蜜、无花果、番荔枝和柑橘;此外还有柠檬和椰子。衣着是完全用食品从路过的船上换来的。岛上没有泉水,虽然有时候也遭受旱灾,但一般每月都降一次雨,所以居民尽有充分的食用水供应。酒精不供滥饮,只作医疗之用,从来没见过一个醉汉……

至于岛民需要一些什么用品,这可以最清楚地从我们用来向他们调换食物的用品中看出,它们包括法兰绒、哔叽、斜纹布、半高筒靴、木梳、烟草和肥皂。岛民还十分需要学校里用的地图和石板,也很欢迎各种工具。我已作出安排,从军需品中调拨给他们一面英国国旗,他们可以在我们船只抵达时悬挂,此外还供应了一把他们很需要的竖拉大锯。我相信此事将获得诸位大臣的批准。只要慷慨好施的英国人知道这个应受支援的小小殖民地还需要什么,岛民无需等候很久就会获得供应……

每星期天早晨十点半和下午三点,岛民都在约翰·亚当斯建造的那所房子里做礼拜。直到一八二九年约翰去世时为止,那地方一直是派这种用场的。礼拜是由岛民推选、深受大众敬重的西蒙·杨先生主持,一切严格遵守英国国教的礼拜形式。每星期三上一次《圣经》课,凡是得便的人都可以去参加。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开一次祈祷大会。每户人家,清晨第一件事和晚上最后一件事都是做祷告,在吃东西之前,和吃完东西以后,都要祈求上帝赐福。讲到这些教民所持的宗教信仰,谁都要对他们深表尊敬。这些居民最大的快乐与权利,就是在祈祷中向他们的上帝交心,一同唱赞美诗。再说,他们总是那样欢欣、勤劳,也许要比任何其他地区的人更加洁身自爱,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一位牧师。

看到这里,我在海军上将的报告中发现了这么一句话,那肯定是他漫不经心写下的,当时并未对此多加考虑。他压根儿没想到,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悲惨的预言。那是这样一句话:

“一个来自美国的外乡人,在岛上定居——那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

可不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美国“黄蜂”号的奥姆斯比船长,在上将访问皮特凯恩岛大约四个月以后抵达该地,我们从他那里搜集到的材料中知道了有关这个美国人的种种行事。现在就让我把那些事按照写历史的形式一一列举出来吧。美国人叫巴特沃斯·斯特夫利。他一经和所有的居民混熟后——当然,这只花了他几天时间——就开始施展出全部伎俩去笼络他们。他赢得众人的欢心,深受众人的敬重,因为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改变世俗的生活方式,把全部精力投入宗教活动。他老是读《圣经》,或者做祈祷,或者唱圣诗,或者做饭前饭后的祷告。祷告时,没一个人能像他说得“头头是道”,没一个人能像他历时那么长久,讲的那么娓娓动听。

最后,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就悄悄地开始在居民中散播愤懑不平的种子。他一开头就存心颠覆政府,但是当然暂时不明确说出自己的心事。他对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方法。他在一处地方挑起人们不满的办法,是叫他们注意星期日的礼拜做得太少了,他坚持星期日的三小时礼拜不应该只做两场,而是应做三场。许多人暗中早已存有这种想法;这一来他们就在私下里结成了一个党派,为此事四下活动。他挑唆某些妇女,说当局不让她们在祈祷会上有充分发言的机会;于是形成了另一个党派。他眼底下不放过一件可以使用的武器;他甚至不惜去找那些小孩儿,设法激起他们的不满情绪,说什么(这是他由于关心他们才注意到的)他们没有足够的主日学校。这一来就组成了第三个党派。

现在,一经成为这些党派的首领,他估计自己已是当地居民中最有势力的人物。于是他着手进行他的第二步——这一步也很重要,就是控告詹姆斯·拉塞尔·尼科伊总督,这总督为人品德优良,很有才干,而且家资富有,他的住宅备有会客厅,辟有三英亩半山芋地,他还拥有皮特凯恩岛上惟一的船舶——一条捕鲸船,但最不幸的是,恰巧在这时刻,出现了一个可以提出控诉的借口。

岛上最早制定的,并且最受人重视的,就是那条禁止侵犯私人财产的法律。人们十分重视它,认为它是人民的自由保护神。大约三十年前,法院曾经根据这一条文审讯了这桩重大案件:伊丽莎白·杨(当时五十八岁,是“恩赐”号哗变者约翰·米尔斯的女儿)的一只鸡蹿进了瑟斯戴·奥克托伯·克里斯琴(当时二十九岁,是哗变者弗莱彻·克里斯琴的孙子)的园地。克里斯琴宰了那只鸡。根据法律,克里斯琴可以扣留下那只鸡,或者,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把死鸡归还给主人,接受价值与侵犯者所造成的损害相等的实物,作为“赔偿”。现查法庭记录,“上述的克里斯琴已将所杀死的鸡归还给上述的伊丽莎白·杨,并向其索取一蒲式耳[2]山芋,作为赔偿”。可是伊丽莎白·杨认为他索取过昂,因此双方无法达成妥协,于是克里斯琴提出控诉。他在法庭上输了官司,虽然他至少可以获得半配克[3]山芋的赔偿,但他认为那点儿赔偿不够,接受它无异于承认败诉。他提出了上诉。经过逐级法院审讯,缠磨了好多个年头,每次终审都宣布维持原判;最后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审理了二十年也没结案。但是,去年夏天,最高法院总算好不容易地作出了决定。它再一次宣布维持原判。这一次克里斯琴服判了,但是当时斯特夫利在场,就悄悄地向克里斯琴和他的律师出主意,说:“即使仅仅作为一种形式”,也应将那条法律的原本公诸于众,确定它是否仍旧存在。看上去这是一个奇怪的主意,但实际上它却是一个巧妙的手法,于是这项要求被提出。一名使者被派往总督家;他很快就带回来消息,说那份原本已经从国家档案中遗失了。

法院宣布最近的判决无效,因为判决是根据一条法律作出,而那条法律已不复存在。

立刻掀起了巨大的震惊。消息传遍了整个岛国,人民的保护神不见了——可能是谁为了阴谋叛国销毁了它。还不到三十分钟,几乎全国人都聚集在审判室里——也就是那座教堂里。大伙通过了斯特夫利的动议,对总督进行弹劾。被告人以身居显位应有的高姿态对待这件不幸的事。他并不为自己辩护,甚至不屑于进行争论:他只提出简单的答辩,说遗失法律的事与他无关:说他把国家档案都藏在一个蜡烛箱里,那箱子自从开国以来就一直被用来保存档案;说文件是遗失了,但并不是他拿走或销毁了。

然而,凭什么也不能挽救他;人们断定他犯有销毁法律依据罪。他被罢了官,全部家产归了公。

敌人控诉他销毁法律依据时声称,他干这一勾当是为了偏袒克里斯琴,因为克里斯琴是他的表弟。然而,他们对整个这件可耻的事提出的这一理由却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在全国只有斯特夫利一个人不是他的表亲。读者肯定记得,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属于六七个人的后代;第一代的子女相互通婚,为那些哗变者生下了孙儿女和外孙儿女;这些子孙的下一代,曾孙儿女和玄孙儿女,又相互通婚。因此,现在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血缘姻亲。再说,这种亲族关系是奇妙地,甚至惊人地错综复杂。比如,一个外乡人对一个岛上居民说:

“你现在管那个年轻女人叫表妹,可是你刚才还管她叫阿姨来着。”

“是呀,她是我的阿姨,又是我的表妹,她还是我异父妹妹,我的外甥女儿,我的第四代堂妹,我的第三十三代堂妹,我的第四十二代堂妹,我的祖姑母,我的外叔祖母,我的守寡的表弟媳——下星期她就是我的妻子啦。”

所以,控告总督偏袒姻亲,理由是站不住脚的,然而,这没关系,站得住脚也罢,站不住脚也罢,反正这合了斯特夫利的心意。斯特夫利立即被推举出来,填补了总督的空缺。接着,他钻隙觅缝地寻找一切可以改革的事,不遗余力地进行整顿。不久宗教仪式就在各地如火如荼、无休无止地展开。

星期日早礼拜的第二次祈祷,原来习惯只持续三十五分到四十分钟,而且只为这世界上的人祈祷,首先是为各洲的人,然后是为各民族,以至各部落祈祷,现在一道命令下达,时间被延长到一个半小时,而且祈祷的对象包括好几个星球上可能存在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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