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河，古时称为生水、朔水、奢延水，又因河道漂移变迁，恍惚不定，河流溃沙湍急，深浅不定，毫无定数，因故得名无定河。作为一条高原的大河，它颇具陕北文化的精髓，如同那高亢嘹亮的信天游吼起，继而悠长地铺散开来。无定河目无所向，放荡不羁。古代，它是战争与边塞的象征，是离人泪不能抵达的远方，轻易就埋葬了新妇梦中的容颜。如今，它湮没无闻。
因了各段河道有明显的特征差异。它在榆林各县当地人心中的印象并不一样。鱼河堡至崔家湾段河道较顺直，特别是绥德到米脂及党岔、鱼河堡一带，形成狭长的宽谷平原，自古是重要的粮食产区，进入盛夏后，安静的水面，岸上端庄的树丛，平静的庄稼，共同和远山构成了一幅丰饶安详的高原画卷。而进入清涧县境后为基岩峡谷，顶部残存有薄层黄土，岸高谷深，河床比降大，流水较急，流路曲折，由西北向东南在河口村注入黄河。
在缺水干旱的清涧的后乡里，在闭塞深山的人们目之所及范围内，它绝对算一条大河。低吼着从群山的沟壑间庞大地猛然出现在眼前，让人觉得神秘惧怕。
因为，它并不是一条幸运之河。
无定河流经清涧县东部。在那里，黄土沟壑中的许多村庄只在沟底有几条溪流，山崖腰间凿出公路，公路下十来米是河溪，公路的另一面是石壁，石壁的缝隙渗出水来，有的地方夏天时竟能聚起一小泊，过路的农人随手牵了的牲畜有了饮水的好地方。冬天，石壁渗出的水一点一点冻住，崖壁上就挂着极为壮观的巨大冰锥。让人惊诧地以为那是一夜间冒出的涌泉被凝固在那里，为冬的陕北高原更添萧索和寒冷，若在阴天，这布满冰锥的两崖和灰暗低沉的天空，就会明白古人描写边塞的诗句“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是如何得来的了。
许多座山的后面，有一条真正的大河-----黄河，它的某一个渡口，叫老鸦（nia）关。此地每年春上都有庙会，十里八乡去的乡民很多，少见水的青年们喜欢下河耍水，人们呼邻唤友，拖儿带女，穿上新衣跟会去了。去老鸦关跟会，听起来像是混沌远古，人与神在水边共赴一场相约。
“搬船了，过河了，听见老鸦关鸡叫了......”
到底是行色匆匆天未亮就坐船去向哪里，又行些什么事，歌谣唱着唱着便忘了下一句。
孩童们在玩耍时，兴致来了便清亮地唱起来。
这是印象中的第一个“船”字。
因为，旁边的无定河上却没有船。
无定河临近高杰村乡时，有一个巨大的S型弯道，后坪村和川口村分别位于这个S型的两个节点，后坪村在上游。这个弯道的两岸较为平整，景色很有几分陆机的“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的味道。川口村在下游，水流至此就猛然拐向东南方，去和黄河汇合，我猜起先人们一定不知道它流经的心事。川口村也因了地理位置成名，并成就了其方圆几十里的集市。后乡深山里的人逢一逢五去川口跟集，走到了后坪村，一眼就望见了石子公路下面宽大的无定河道。
“走捷径路”，他们说。
于是就三三两两，挎着松垮的空布包，从公路上下来，走向河滩，沿着无定河河水冲刷出的细腻平滑的黄土岸以及粗犷的石磕，或上石庵或下水边，脚下的路随水势大小上下推移。河水混了黄土的腥气，弥漫期间，崖壁的巨大石缝里有大只黑鸦栖住繁衍，空谷中间或几只飞过，叫声戚长。
故事的开始是这样
某一年里，邻村的女人去跟集，和在河岸上遇见姊妹讲起家事一路咒骂，因其同母异父的兄弟抢走了垂死的老母亲，下葬给了她的再婚父亲。以前，一个女人在当家男人死后拖儿带女再嫁一主儿，再嫁生下的儿女与前面的孩子互为隔山姊兄。看似同一个母亲，却远如隔山，女人死后的归属问题就更为重大了，埋到谁家，谁家脸上有光。而这次，在一个只留两姊妹照顾病重老母的夜里，另一方十几个年轻后生突然闯进来，一人背了这老婆子先跑，这惊吓喊叫的姊妹又让捆起来堵了嘴反锁在了窑里。老婆子被抢走藏在了亲戚家，连病带受了惊，又气恼，没几日殁了，那边的儿子就顺手一埋，和他们的父亲合了坟。老婆子跟前面男人没生下儿，两个女儿，又气又急，眼睁睁看着隔山弟弟们抢埋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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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是这样
这以后，两拨儿女就成了仇人，不再往来了，这边的女儿们说起那边来就得一顿骂。然而，在那次赶集的河岸上，农妇们义愤填膺起来又进入了血脉贲张状态，无定河退了水的石磕却冰冷坚硬，她脚一滑便从石庵摔了下去，腰椎粉碎性骨折，年轻轻的一瘫痪再没起来，白天了就坐个废弃的车轮胎，被摆放在硷畔上，眼里能看看人，手里还能掁的做些活儿。这只苦了她老实巴交的男人和四个年幼的儿女，女儿们常常在课间休息时，飞奔回家给女人换洗身下便溺的布垫。而这仅是有关无定河的诸多悲伤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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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定河日日流淌，它只是顺河道而去，仿佛一个年迈的老人喘着气，世事它日渐无能为力，管不了岸上后山里的悲欢嫁娶。
春日里，将晴未晴，巨大云朵在天空游走，太阳时而隐没，时而光芒万丈，崖下面的无定河谷轰鸣，云移动着的阴影缓缓掠过水面，像空中有大鹏的翅膀。对面河岸几只吃草的黄牛，身影悠闲，它们和山坡上的桃花，让人顿生幸福，它们让这贫瘠的高原有了丰饶和安详。一同构成这幻觉。
靠河的山顶上远远望去尽是些苔藓似的植物，群山四面平滑，像沙丘一样，实际呢，细密的发了芽枣树的缀满山间。
空气里没有一丝人间烟火，仿佛这河、山与天空浑然不知世道变化，它们恒久未变。
傍晚才回家的人，是有幸目睹它的沉默的。夕阳在环绕的群山背后将落，橘红的光晕染了整个山顶天空，黑暗从大地涌起，逐渐吞没河谷，灰黑色的远山下是平静的一条混沌大河，人在一面河岸山腰的石路上走，扭头看着这空寂景色，怃然都成了诗人，像千百年前从盛唐的江南第一次来到此地，才看见这千百年前的山、河、落日与故乡。又怃然都成了国王，独享了这目之所及的江山河泊，拥有了这灰黑色的如同群象的群山与水银般流去的大河。
谁在久远从前的黄昏望着这陌生的混黄的河，却吟不出长河落日圆的孤寂。
无定河水流迂缓，但也吞没几条人命。
高杰村镇上的人们逢集只需远远沿公路走出村子，跨过无定河上新修的宽且稳固的石拱桥，就来到了川口集上。对他们而来说，大多时候，无定河只是一弯安澜浑浊的流水，隔些年，会有年青后生在夏天游泳时溺亡。
毛锤的故事
以前的冬天，它吞噬过镇上的一个疯子，一个据对岸村庄的目击者描述------被自家父亲和已成家的哥哥用木棍赶入冰床中央窟窿的疯子。那是个被他的老妈妈唤作毛锤的青年，眼看着大了，能成家了，却疯了，乱跑乱打人。多次寻回后，一根指头粗的绳子就拴在了腰间，他阴沉佝偻的父亲牵着。更多的时候，他乖乖跟着老妈妈，像返了孩童，跟在白发苍苍的妇人腰间。他们的邻居是我的外婆家，儿时，我常站在窑洞地上仰起头，要认真端详门里进来的、他们这举止缓慢的母子好一会，遁入神游状态的毛锤看起来人畜无害，并不可怕，他的妈妈拉起话常以我们家毛锤来亲昵地开头。
毛锤以村民们暗知的方式没了后，次年春上，被临近村子的人从无定河的春水中打捞上来，死后的毛锤还保持着双手栓在绳子上的姿态。后来，他的老妈妈又在不远时以村民们不知道的原因疯掉了。大人们拉起话，说那是他们家坟地里出怪了，可能还有些别的说不清的原因吧，毛锤他哥后来回来把老宅的门窗都卸了。去镇上的大路上走的时候，忍不住往下望一望，他们家两孔黑乎乎敞着口子的旧窑，窑口乱糟糟堆些玉米杆子，荒废的渗人，又好像觉得毛锤母子才刚刚出走那里。
憨虫的故事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镇上多数人都不会谈论起这桩事，就像他们在闲暇时不会再谈论起另一个被后母下毒的傻子一样。傻子似乎是生下来就傻，于是连名字也省了，大家都叫他憨虫。憨虫在巷里溜达着，破衣烂袄、蓬头垢面地成长着，不知不觉和镇上的国营商店、粮站、加工坊以及邮电所一道儿成了巷里的一部分。善的人可怜他，给吃口剩饭穿件旧衣，恶的人就逗他戏弄他，用烟屁股烫他的破洞棉袄，拿细绳栓他的手。可有一天，当我去到镇上，憨虫也消失了，人说，后妈妈的给毒死了。1993年的巷里没憨虫了，好像连带着同时，国营商店也消失了，粮站也消失了，只剩邮电所和加工坊孤零零地矗在巷尾，聚集个零星半点的人气。
河川里、高原上，善和恶，各自成溪，各自成风。
这里的一切都是暴烈的，极度的善、极度的恶、极度的愚、极度的敏......所有的一切都走向极致，狂躁的携带着沙土的春风，开到荼蘼的山间野花，灼灼明亮的秋之日光，像死亡一样难以捱过去的苦寒的冬。
山里人不知道看温度高低，他们度量冬里冷不冷也自有他们的法子。无定河里流上凌了，凌就是水面漂浮着的水在流动过程中因气温低形成的冰，也就是浮冰，大家口耳互相一传，就说冷上了么，河里都流上凌了。
进入寒冬腊月，无定河面的冰冻实了，村里人又自然拉起话，无定河都合桥了么，能不冷了！旧时，山里人不仅缺水缺河也缺桥，总是涉水而过的时候多，冬天了就等着水面冻实了好走，也称合桥了，这真是个美好的想象，冰从两岸一点点冻起来，慢慢往河中间靠拢，最终全部冻实，听起来还真是像合了一座桥。
无定河水多少年无增减，夏日极旱的时候，上游各村把溪水都聚拢了去灌溉，河这时才瘦了，两岸的岩石不断裸露，凹下去的瓢里，聚着一汪水，倒也清澈。水底青色的整块岩石可见，有了几份江南的味道。镇上人傍晚也有一项好活动，“去河里洗澡不？”，几个年轻人互相招呼着，不一会就“突突突”发动起摩托车绝尘而去，公路上翻卷起来的尘土中，只见两个光膀子的背影。
我并不谙达世情。不知道村里人情演变流转的深厚奥秘，只是看见一些人，又一些人。生火、炊煮、下地，也闲逛、买卖、赌博。他们遵循着老先人们茹毛饮血时就留下的方式活着，把铁锨插进土里、把信天游撒在风里、把粮食收进瓮里，夜和冬来临时，就躲进窑洞里，隐去一生。日子一粒粒饱满疏朗，放佛
夏夜可数的星星，你记得它们一个个曾有的晶亮。
多少年，星光不变，在天上，安适如常。
记忆也许最终会遗漏一些，会去重复数记一些。
无定河啊！谁关心过你河畔兀立的旅人的泪水，谁又关心你河道里最后一条大鱼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