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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乔:走进李洱雅俗共生的文学世界

 置身于宁静 2023-11-05 发布于浙江

北乔:走进李洱雅俗共生的文学世界

走进李洱雅俗共生的文学世界

北乔

李洱是公认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持续以知识分子为主要人物谱系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在2019年8月凭《应物兄》斩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之前的相当长的时间里,准确说,至少从 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李洱是无大奖、但又无法绕开的重要作家。有一段时间,李洱在海外的影响力远超在国内的知名度。

李洱原名李荣飞,1966年生于河南省济源市五龙口镇五龙头村。据说这个村子曾经非常有名,古称枋口,村外的摩崖石刻表明,韩愈、白居易都来过这里。济源是济水的源头,而济水是著名的'四渎'之一,史称'清济',是一条被充分人格化的河流,但它后来被黄河挤占了河道。在李洱的童年和少年时,现在的济源市还是济源县。他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的,但他的祖父曾就读于延安自然科学院(北京理工大学前身),在八十年代中期竟然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有着深刻的理解;他的父亲是中学语文教师,擅长书法,后来亦有书法集公开出版,当年曾私下写过小说,也曾请县剧团画布景的人教授李洱学习绘画。之于乡村生活和文化,李洱的童年视角,显然有别于一般的乡村子弟,他既是乡村的观察者,又是成人世界的围观者。

北乔:走进李洱雅俗共生的文学世界

你好,应物兄
李洱 著
北乔 选编
中译出版社
2021年6月

他的中篇小说《鬼子进村》,就体现出他与乡村的关系,透露出他精神成长的某些秘密。小说讲述者的身份是个小学生,这意味着,讲述人既是乡村孩子,又具有文化儿童的视野。李洱会经常跳进来参与讲述,但视角是现在时的旁观者,他不增加讲述内容,只负责提供一些思考∶'当时发生了一件小事,我们不妨提一下。付连战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从教室的后门跑了出去。那个人就是写小说的李洱。'小说里这个一晃而过的李洱,由此显得意味深长。

写这部小说时,李洱已经是大学老师了。从乡村到城市,从省城到京城,从文化家庭到知识分子世界,直至后来与海外世界的广泛接触,李洱不断地向外开拓。从城里、从外面世界来到村里的知青,是李洱以反向的方式向自己人生经历的致敬。

1983年,李洱考入华东师范大学,那里曾经有'全国最好的中文系'。李洱曾说∶'80年代前期,中文系里人人都是诗人和小说家。当时文史楼有个通宵教室,一到晚上就坐满了人。写小说呢,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气氛下,就是傻瓜也会写。'也是在华东师大,李洱遇到了著名先锋小说家格非,以及由格非所延伸的先锋文学圈。李洱早期的小说,格非大都看过。'他提意见的时候很委婉,不直接说我的小说,说的都是大师的作品∶ 霍桑有个细节是这么写的,海明威有句话是那么写的。'与格非和先锋文学圈的交往,让李洱的文学视野宏阔起来。也可以说,正是受他们的影响,李洱才走上了作家之路。

北乔:走进李洱雅俗共生的文学世界

李洱《应物兄》,人民文学出版社

李洱第一篇有影响的小说是《导师死了》。此前,他的小说只有两篇,一个中篇小说《中原》投稿《时代文学》之后杳无音讯,只是作品中的主人公'李洱'后来成了他的笔名。另一个短篇小说《福音》则成了他发表的处女作,写的是将他接生到这个世界的接生婆的生活片段。这个故事,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他步入文坛的预言。《导师死了》最初是短篇,后改了又改,最后成了中篇。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谈及李洱必提《导师死了》,甚至此小说比李洱的名声还大。让知识分子回到日常生活,写具体的人,更在写人的生活状态。《导师死了》,在追念一些美好,在期盼一些美好,但更关注现时。李洱的独特之处在于,一路走来,一直坚守这样的创作理想。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洱的所有作品,其实是一部作品。新作都是真切地在前面创作成果的基础上掘进。对此,李洱也从不隐讳,并以互文式的方式不断声明这一点∶没有《饶舌的哑巴》就没有《午后的诗学》,没有《午后的诗学》就没有《花腔》,没有《花腔》就没有《应物兄》。他们是承继式的衍生关系,构成了一个作家的成长史。

1987年大学毕业后,李洱被分配到郑州教育学院(现郑州师范学院),在这所学校任教长达十年。这期间,李洱创作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十年的大学教师生涯,使他对知识分子有了更多的认识,这也是李洱深度体验生活和创作积累的黄金期。

1997年后,李洱进入专业作家行列,并担任《莽原》杂志副主编。不善于自我表扬的李洱,对自己担任《莽原》副主编十分自豪,'不夸张地说,我是个很有眼力的编辑。哈金最早在国内发表的小说、红柯早年的小说、周洁茹的代表作《你疼吗》,都发表在《莽原》上。《莽原》推了很多作家。这是一份格外低调的刊物。'工作变动之时,他已经开始创作《花腔》。2001年,他的长篇小说《花腔》一经发表即惊诧文坛,成为当年与莫言先生代表作《檀香刑》齐名的作品。2004年,《石榴树上结樱桃》问世。2018年《应物兄》震撼登场。因为有这几部作品存在于世,最近20年来,尽管他几乎没写中短篇小说,也没有新作出版,但他的影响力却在持续攀升,堪称中国文学界一大奇事。

《花腔》以极复杂的方式讲了一个极简单的故事,但其意味却又是极复杂的。概括起来,是以寻找主人公葛任为基本线索,以破解葛任的生死之谜为结构中心,描写了葛任短短一生的生活境遇、政治追求及爱情经历,讲述了个人在历史动荡中的命运。基本的评价是,小说的最大特色是以三个当事人的口述和大量的引文来完成叙事。书中众多的人物性情不同、身份各异,以不同的腔调来叙述这桩历史谜案,显得意味深长,引发我们对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虚构、记忆与遗忘、饶舌与缄默等诸种生存状态的体验和思考。

在小说中,李洱关注的不是真相本身,而是试图回到历史现场,寻找所谓的真相呈现的方式和过程。与其说这是对历史叙事颠覆性的解构,还不如说是李洱发现了历史和现实共同的本质。庞杂之下的精微,严格考究的史料与虚构文本的血脉相连,使《花腔》充溢着叙事变革的活力。《花腔》的语言保鲜度很高,近二十年前的作品,现在读来依然如刚刚问世。我相信,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样的阅读感受会依然强劲。这是李洱独特的语言感觉和能力。

北乔:走进李洱雅俗共生的文学世界

《花腔》,李洱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1

北乔:走进李洱雅俗共生的文学世界

《花腔》,李洱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1

北乔:走进李洱雅俗共生的文学世界

《花腔》,李洱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7-12

学术界对《花腔》的研究,已经持续近二十年,出现了很多有价值的成果,但似乎还缺少一些本质性的东西。知识分子葛任,其实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之父。作为父辈的存在,葛任既是精神伦理上的,又是血亲伦理上的。花腔式的写作,那些复调、众生喧哗,以及碎片的弥漫,正是现实的写照。在文学作品里,葛任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知识分子形象,而在现实生活中,葛任一直都在,只不过或隐或现∶如果隐去,那是因为葛任暂时被我们遗忘了;如果出现,那是因为葛任又对我们的生活构成了提醒。葛任已被幽灵化了。在现当代历史中,即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葛任的幽灵一直在中国大地上游荡。而李洱,既是那个幽灵的发现者、又是描述者,同时那个幽灵又深深地影响到李洱本人。

《花腔》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先后被译成德语、法语、韩语、英语、捷克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等。《花腔》法语版已经再版多次。在人们解读《花腔》还处于第一阶段的爬升期时,2004年,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出版了。2008年底,德国总理默克尔来华,将李洱德文版的《石榴树上结樱桃》送给中国总理温家宝,并点名要与李洱对谈。德国媒体评价《石榴树上结樱桃》说,'谁想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现状的话,就应该阅读李洱的小说。'

有论者说∶'反映中国当下乡土生活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只是李洱为一部大部头长篇小说所作的练笔。此前,李洱的小说一直在书写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和生存状态。'《石榴树上结樱桃》在李洱的创作之路上,确有意外之象。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返乡之旅。在叙述上,李洱一改往日的路数,显示出与乡村一样朴实的腔调。这典型的传统写作方法,仿佛是在映照乡村的传统,但在传统写法之中,又有着现代的变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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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默克尔对谈时,李洱说∶'我对默克尔博士说,你很难想象,中国的农民坐在田间地头的时候,他们会谈到中美关系、海峡两岸关系、中东战争。他们端个碗蹲在屋前,或者一边喂猪一边谈论这些问题。有时候他们甚至打打手机,交流一下中程导弹试射谁厉害的问题。他们现在就像老一辈人喜欢谈三国、谈曹操谈刘备一样,谈小布什、萨达姆、陈水扁。农民的生活一方面很现代,另外一方面还比较原始。他们既用现代化的播种机和收割机,也用西汉时期的农具。他们平时也看美国好莱坞的电影。中国乡村是后现代、现代和前现代的混合。乡村是中国现实的缩影。'可以说,李洱借由《石榴树上结樱桃》返乡,既是作为知识分子重新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又是潜入乡村这一中国文化母体里,以知识分子的目光审视我们的文化基因。

其实,就在媒体和评论界谈论《石榴树上结樱桃》的时候,李洱已经开始了《应物兄》的写作。经过两年多的准备,他于2005年春天开始创作《应物兄》。他以为很快就可以完成,为此在书房里张贴了'写长篇迎奥运'的告示,但这个告示最终却沦为笑谈。他的交稿日期一拖再拖,竟然写了十三年之久。虽然写作时间的长短并不是衡量作品好坏的重要标准,但就个人而言,十三年只在写一部小说,个中的滋味,我们肯定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只知道,从乡村到省城再到北京的李洱,曾经在补写《应物兄》后记时,突然间泪如雨下,在场的编辑为此目瞪口呆。

《应物兄》满足了人们对李洱的期许。评论家孟繁华认为∶'《应物兄》是几十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的一部重要作品,是一部属于中国文学荣誉的高端小说。长久以来,我们祝愿祈祷中国文学能够有一部足以让世人刮目相看的小说,能够有一部不负我们伟大文学传统、不负我们百年来对中外文学经验积累的一部小说,经过如此漫长的等待,现在,它终于如期而至。”

《应物兄》是典型的李洱式的百科全书般的小说创作。据统计,《应物兄》前后出场不下七十位人物,以三代学院知识分子为主体,遍布政、商、学、媒体、市井和江湖。《应物兄》借对话、讲演、讨论、著述、回忆、联想,所引用和谈及的中外古今文献高达数百种。书中或展示、或引用、或杜撰、或调侃的诗、词、曲、对联、书法、篆刻、绘画、音乐、戏剧、小说、影视、民谣、段子、广告、脱口秀等,可见李洱在生物学、历史学、古典学、语言学、艺术学、医学乃至堪舆风水、流行文化等领域,做了大量案头工作,其所积累和触碰到的知识量堪称浩瀚。这部作品细致地提到和描写了数十种植物、近百种动物,还对大量的器物和玩具给予了不厌其详的生动叙述。

如此海量的知识文学地参与了叙事,实为惊人之举。如果细细一想,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中都布满了这样的知识碎片。因此这不仅是知识分子的场域,也指涉了我们当下的生活,并包含了李洱所特有的现实指认和隐喻。正如评论家阎晶明所言,'李洱就这样让那最高冷的和最低俗的莫名其妙地粘连到一起。可以说,《应物兄》在叙述上处处都是迷惑人的陷阱,你以为你要面对高深的经史子集,却不料真正面对的是世俗层面的种种,是这种种怪力乱神与振振有辞的学问之间不可剥离的奇妙结合。李洱的笔力就体现在这种带人入沟的本领上。'著名作家邱华栋说,'我边看边赞叹,李洱实在太厉害了,《应物兄》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里面有儒家文化,有诗经文学传统,但这些知识不是枯燥无味的,而是经过作家天才般的审美想象处理过的东西,因而具有别样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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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是一部有关知识分子生存状态和精神图景的作品,但又是一部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小说。抽去身份,他们就是当下人们的集体群像。他们对于现实的态度,人生的自我处境以及精神状态,具有普遍性。对此李洱坦诚道∶'我的小说写的是全球化影响了每个人生活之后的现实,当然全球化也会深入影响知识分子的生活。我一直觉得知识分子的感觉最敏锐、最复杂,他们和现实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更密切,所以我觉得从知识分子的角度来切入是合适的。'

应该说,至少在文化性和精神性上,《应物兄》与《金瓶梅》《红楼梦》有着紧密的联系。《红楼梦》是写一个人(贾宝玉)的成长期,而《应物兄》则是一个人成年后所过的世俗生活。但李洱对这种生活的审视式表达,则使得小说从俗世中穿越而过,成为对中国人精神生活的一种精准呈现。评论家吴俊在谈到《应物兄》时说道∶'能写俗世故事,就能成为小说家;能以俗世故事体现入世关怀,则是一个出色的小说家;能以出世精神写出俗世故事而不失其入世关怀的内衷情怀,那就是杰出的小说家。《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两部书,堪称具有大俗大雅趣味、以出世精神写俗世故事而不失其入世关怀的杰作。《应物兄》实际上就是想挤在两书之间,成为一部当世寓言之作,或成为一部写尽了荒唐的荒唐之书。我以为李洱真的是得了《金》《红》两部书的神髓。'

这是李洱《应物兄》的成就,也是李洱一直以来的创作理想。

此文系《你好,应物兄》一书的导语

北乔,江苏东台人,评论家、作家、诗人。出版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贴着地面的飞翔》《诗山》《刘庆邦的女儿国》、长篇小说《新兵》《当兵》、小说集《尖叫的河》《走火》《天要下雨》、散文集《远道而来》《三生有幸》、诗集《大故乡》《临潭的潭》等20多部。曾获第十届解放军文艺大奖、第十一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六次武警文艺奖、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六届乌金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三届海燕诗歌奖、第四届刘章诗歌奖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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