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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虹的「瓦尔登湖」,让我重回这处精神放逐之地

 百麦阁主 2023-11-06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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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虹:著名学者、首都经贸大学外语系教授。程虹曾在美国布朗大学担任访问学者,出版了国内第一部系统介绍评述美国自然文学的著作《寻归荒野》以及《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翻译了美国自然文学经典《醒来的森林》及《遥远的房屋》等一系列著作,被学术界誉为“中国从事美国自然文学研究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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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虹教授的《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把自然文学的气息揉进甚具美学意义的文字里。她的两次瓦尔登湖之行,带给我们一些她的独特观察与思考。

今年笔者到达瓦尔登湖之时,五月湖畔的风还很大,甚具寒意,梭罗是怎么度过那些寒风大雪之中湖畔小屋日子,那要翻他的书了。我当时的感受感慨万端,却无法言语,写下“此刻,迎着湖风,看着清澈荡漾的水波,我伫立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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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生凉,风霜自挟,我们辗转于苍茫红尘,阅尽悲欢。生命坚强,生命又脆弱。日与夜交错而过,永恒的总是死亡。怜悯他人,实质也是痛惜人类自身——凡有气血,尽都如草。一生相伴,总有离别。生命只是忽然而已;正是死亡,让人懂得生命的意义。而瓦尔登湖教会我们简单朴素地存在于天地之间,迎接每一个晨曦。一个精神之湖,一定会给它的追随者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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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闲景,一只蜜蜂飞进屋来盘旋,它喜欢这里的植物,还是喜欢此时坐着的我?此情此景,阅读中的场景涌现:一只鹰飞进半敞的餐厅,与作者共舞。在哪部作品曾出现过?是描写非洲种植园的《走出非洲》,还是《瓦尔登湖》的选段,抑或其他?我不记得了。但在满目景致中简朴闲淡的生活,却让我与《瓦尔登湖》相遇,“来到这片树林是因为想过一种经过省察的生活,去面对人生最本质的问题。”


《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二乐章

(《走出非洲》)

漫长的阅读,要耐得住寂寞,《瓦尔登湖》是一本值得咀嚼又读不完的书。其中的描述,大有“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之感。就像英国间谍的床头读物《蝴蝶梦》一样,《瓦尔登湖》成了我幽居拾趣触手可及的书籍。北窗午睡初起,时光如绸,《瓦尔登湖》中的某一段就会闯进来,“我希望我生活中有很多的闲暇时光。有时候,夏日的早晨,我按习惯洗过澡之后,会坐在阳光灿烂的门前从日出一直坐到中午,我沉浸在遐想中,周围环绕着松树、山核桃树和漆树,享受着无人打搅的独处和寂静,而鸟儿们在歌唱,或者悄无声息地掠过我的房间,直到太阳照进我的西窗。”玩赏这些自洽又美丽的句子,就不会为虚掷光阴而懊恼。


拉尔夫·沃恩·威廉斯《云雀高飞》

初看《瓦尔登湖》是一部想象力丰富、言辞优美而细腻的散文集,节奏舒缓之中俯拾皆是闲适的风景,梭罗在其中劳作、阅读、观湖以及思考。他事无巨细详尽地记录所观所感。断断续续地看,它完全是一本大百科全书。梭罗天文地理无所不懂,引经论据都极其充分,细细思量,它又是一部哲学书籍。实际上,瓦尔登湖占据散文史中一个重要位置,影响了包括托尔斯泰、甘地和马丁·路德·金的社会运动,也影响了无数憧憬宁静生活的现代人。它是一个意识之湖,精神之湖,犹如藏地的圣湖,得佛力加持,丰美自持;又像莫奈家那架起日本小桥的池塘,熙和平静,却是一个画派的象征。


I Have a Dream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对大自然展开丰富的想象,仅涉及人类经典作品就包罗万象,哲学思想的,文学诗歌的、艺术音乐的无所不至。从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到印度婆罗门教,从中国哲学到桑威奇岛居民世俗的话题无所不谈。至于如何搭建房子挖地窖,开垦土地种植蔬果,跑步游泳打水漂那是天天都少不了要记录的。甚至包括看蚂蚁打架那些旁人看来无趣至极之事。更想不到的是湖面的冰块从凝结到融化的整个过程,冬天至春天的各种细微变化,加上一些神秘奇异的故事,点点滴滴跃然纸上。自然物候变化,四季轮回交替,这些都是梭罗所关心与注视人类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当你听到湖面破冰爆裂之声,那表现寒冽大地人类顽强的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首乐章便随之涌动。


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

居湖畔不难,难的是日复一日地观察自然,忠实详尽地记录下来,并且要做到文辞优美。《瓦尔登湖》中有数不尽的美句,有思之无穷的哲理,你最喜欢哪一章?一共18章的阅读并不易,我承认自己蹉跎岁月,似乎在“简朴生活”与“阅读”两章徘徊不前,但后面各章都有用铅笔划出重点部分,需要反复再反复看。在第一章“简朴生活”中,有些句子,能让我一遍遍吟诵:

“只有站在我们称之为安贫乐道的境地才能乐观、无偏差地观察、注视人类的生活”

“从此我们善良而坚硬的心肠,忍受着痛苦和关切,证明我们的身体有一种岩石般的质地。”

这些不就是梭罗留给我们的生活指引和心灵指导吗?世界的复杂性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或许我们更应该做一名观察者,更多地关注自然与人类自身的命运,一旦将准确的观察和明智的判断结合在一起,一些学科就能发挥作用。比如经济学便能够成为改变的力量,创造更富裕、更公平的社会,更多的人就可以在这样的社会里更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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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19世纪上半叶哈佛大学毕业的精英,梭罗没有从众选择经商或从政,而是投身记者职业,精于计量测绘,追随内心的直觉,具有敏锐洞察力的他平静地选择隐居瓦尔登湖畔,选择心灵的自由。出版于1854年的《瓦尔登湖》详细记载了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生活,“我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又两个月。如今,我又是文明生活中的过客了”。显然,身处向外伸延的工业化社会,梭罗退居到自然,一方面是对抗过度工业化的现实;另一方面,他最终的目的是写作《瓦尔登湖》文集,更好地响应爱默生所倡导的超验主义。超验主义者奉“相信你自己”为信念,为抒发个性的浪漫主义文学奠定思想基础。作为哲学家的梭罗说:“所谓听天由命无非就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绝望。”哲学家因为远视,注定是悲观主义者,他必定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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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罗拥有丰富的动植物与人类社会学知识,阅读之中我常对此惊讶,他或者可以多一名衔:博物学家。隐居瓦尔登湖畔,梭罗与禽兽为邻,与雀鸟为朋。第四章“声籁”展示大自然动人的一面,瓦尔登湖畔的生命以本色直面生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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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篱笆的大自然一直到达梭罗的小木屋门槛,环绕着院子长着黑色、蓝色的草莓、金丝桃、千日草、麒麟草和矮栎,数之不尽。近五月底时,沙樱那环绕着短茎的精致的伞状花序点缀着沿路。最后,秋天时,被硕大而漂亮的果实压得沉甸甸,像射线一样倒向四面八方。植物无所忌惮地疯长着,我突然想起植物生长如此繁盛,惹人羡慕嫉妒恨的一词“岂有其理”。汪曾祺在《人间草木·岁朝清供》中说,安徽黟县居民种植的天竹,结了那么多果子,简直是岂有此理。梭罗对植物的描写枚不胜举。梭罗只活了44岁,如果他能活到同一年出生的英国植物猎人小胡克的年纪,必定有更多的著作留存。约瑟夫·道尔顿·胡克(1817-1911)即使在九十多岁高龄时,也在研究凤仙花,用他的话来说,那是“最具有欺骗性的植物。”我在阅读时,曾经记录一些《瓦尔登湖》中的植物和搜寻图片,但太繁杂,没能坚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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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后,老鹰在梭罗这片林中空地前盘旋;野鸽子三三两两地前飞过,或者不安地栖息在房子后面的白松树枝上,它们跳跃着,在空气中发出响声;一只鱼鹰在玻璃般的湖面啄出一个漩涡,叼起一条鱼;一只水貂从沼泽里偷偷蹿出,在岸边抓住了一只青蛙;莎草被飞来飞去的刺歌雀压得弯曲下垂。傍晚,夜莺会坐在门前的树桩上,或者是屋脊上,歌唱他们的晚祷曲。东美鸮那古老的呜噜噜听起来是哀伤的妇人,雕鸮则唱着最忧郁的小夜曲。小鹰在天空盘旋,山雀在常青藤间叽叽喳喳,鹧鸪和兔子在下面躲躲藏藏。不计其数的动物出没,尤其在夜晚,更是神秘而潜藏无限的惊心动魄。能听见狐狸在月夜里穿过雪地,搜寻鹌鹑或其他猎物。瓦尔登湖的波浪仍然在冲刷着湖岸,而有些动物则在用它们的惊惧有威力的叫声使一切平静下来。永远不会有全然的静寂。最凶狠的野兽不会休息,而是在这个时候寻找猎物。狐狸、臭鼬和兔子,现在正在毫无恐惧地在田野和树林中徜徉。它们都是大自然的守夜人,是连接生机勃勃的白昼生活的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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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对于不能亲临其境的人,丝毫没有疏离的违和感,反而有一种奇特的身临其境:最美好的时候往往潜伏着危险。我会发出疑问,自然界中的动物在不知何时会受到生命威胁,尚且能享受美好与快乐。作为更高级的人呢!回想荒岛生存的问题,除了音乐合集,还需要多带书籍,带一本《瓦尔登湖》吧,学会内心如何与孤独与危险相处,如何适度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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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夜曲》Op.9,No.2(布赫宾德)

梭罗给瓦尔登湖注入了灵气,除了动植物,看他是怎样写这个精神之湖不被侵犯,确立自己威信的?湖水淹死了湖岸边自从上次涨水位以来长出来的灌木和树丛,美洲油松、桦树、赤杨、白杨和其他树种纷纷倒掉,水位再一次退落时,湖岸便一片通畅。湖边靠近小木屋那一边,一排十五英尺的美洲油松被淹死了,像是被杠杆撬倒了一样,湖就这样阻止它们越界侵占湖面。从这些树的年轮大小可以看出,自从上次水位涨到这个高度来时,有许多年岁已经流逝而去。通过这样的涨落,瓦尔登湖确认了自己对湖岸的所有权,湖岸就这样被修剪,树木可以在那里生长,却无权占领湖岸。被这一段深深震撼,是的,无论自然还是人类,不管多大的仇恨,终究要释怀的,要强大就如瓦尔登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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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清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

回到一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时光,生活是美丽的。梭罗早早起床,在湖中沐浴。那是一种宗教体验,也是他所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之一。一天任何时候都有它的美,黄昏之时云霞飞渡,夜色之中月上南山。就好似日本平安时期清少纳言所言四季之美,不相伯仲:“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朝。”描绘大自然的散文,《瓦尔登湖》和《枕草子》无疑是经典。黎明带来了新的一天,带来了希望,我们听着自己的心跳平静醒来,坐等日出阳光普照,享受大自然的馈赠。梭罗说,黎明带来了英雄时代。所有难忘的事情都是在清晨时分、在清晨的氛围中发生。印度教最古老和神圣的经典《吠陀经》是神谕的结果,当中有句话说,“一切智慧均在清晨苏醒。”诗歌和艺术以及人类最公正和最难以忘怀的行为,都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所有的诗人和英雄,都和门农一样,是曙光女神的子嗣,他们都在日出时奏出他们的音乐。


理查·施特劳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日出”


理查·施特劳斯《阿尔比斯山交响曲》

尼尔森斯/波士顿交响乐团


德彪西《大海》之“在海上——从黎明到中午”

弗朗索瓦-泽维尔·罗特/伦敦交响乐团


格里格《培尔·金特》之“晨曲”

人必须在自身中发现属于自己的瞬间,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那些穿越大吉岭,攀登喜马拉雅山脉,是生活在别处,是诗和远方。而阅读与思考一个精神之湖,却是平凡的生活,时时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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