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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佩如·海外游子忆旧:“外乡人”趣事

 新用户24030ygV 2023-11-09 发布于北京
    这里所谓的外乡人,是指那些从外地来跑码头的手艺人与走江湖的。他们没有常住户口,一般都住在家庭式经营的「宿夜店」里,两、三毛钱可以应付一宿的费用了。
    我最早看到的外乡人是三位算命先生。一位身着长衫,边弹着三弦边极缓慢地挪动脚步,有时几乎不动。待一曲弹罢,抽出夹在腋下的探路细竹竿摸索着走一段,然后再弹一曲。如果有人想算命,会喊一声:「喂,先生,停一停。」他知道生意来了,于是停下,等待着有人牵着他的竹竿带到家里去。另一位穿对襟短衫,年龄较大,看来有五、六十岁了,手持一面汤碗口大小的平板小锣,提手上连带一柄金属小鎚,单手操作。小鎚敲击小锣,发出「叮——叮——」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样边走边敲,步速是匀称的,不像弹三弦的需要两手对付而无法再拿探路竹竿走路了。再有一位,左手执一个像古代官员上朝时的笏,但是铁做的,右手拿根铁棒敲打,左手指不时变换拿捏部位,发出高低不同的叮当声,铿锵起伏,还能击出颤音,妙不可言。记得那时我才五、六岁,观察得那么细致,我现在仍觉得有点奇怪。
    也是那些年头,常有「下海头」(崧厦沥海一带)人来收鸡毛鸭毛破铜烂铁的,交易办法是货换货,给小孩子的是姜糖,如果是家庭主妇,则是针头线脑之类的女红用品。他们挑着担子边走边摇着货郎鼓,大声地叫喊:「鸡毛鸭毛鹅毛鸡肫皮牙膏壳头发丝旧铜旧铁兑糖吃哉!」绍兴口音一气呵成,至今印象极为深刻。他们在一块圆形薄板上放着一个大大圆圆的糖饼,用饴糖加生姜芝麻等做成,味道好极了,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所以孩子们都会准备些货与他们交换。我们的家,鸡毛鸡肫皮等是绝迹的,一是没钱买鸡鸭,二是即使有钱,父亲也不让杀生。牙膏壳也是没有的,我们小孩子不刷牙,大人刷牙用的是盒装牙粉。家里虽还有些铜器,是断不让小孩子染指的。我唯一可以去交换的,只有旧铁——生锈的薄铁皮还不收,大概都是些铁钉、门攀之类平时留意在路上捡的,所以机会少得可怜。有一次兑糖印象特深,我拿着好容易收集到的废铁,货郎掂了掂份量,开始拿锤子与切刀敲下几片薄薄的姜糖,放在我的小手心上。我看实在太少了,要求添一点。他于是又敲下两片,我还是嫌少。收集不易啊,怎么只有这一点点!他起先不肯再加,我说那我就不换了,等别的来了再说。最后他极不情愿的又敲下两小片才算交易成功。
    我们那时代的穷困,现代人实在难以想象。非但衣服鞋袜补了又补,连厨房用具、餐具,修修补补也是稀松平常。没有修不了的破东西!于是补缸补镬补碗的,穿梭于街头巷尾。补缸师傅的「行头」比较轻便,一个「田搭」(用布制成的两只连体口袋,工具杂物放置袋中,肩上一搭,一前一后,此装束古时盛行),内放榔头凿子铁攀等,扯开嗓门喊「修缸哦——补甏哦,缸要补嘞缸」,有拖音有顿音,可说抑扬顿挫,可惜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补镬匠的担子可沉了,挑着两只都是抽屉组合的箱子,少说有六、七十斤,据说是在学徒时练成的耐力。这些师傅都来自东阳、义乌、天台那一带,那边土地少,生活更穷困。他们挑着沉重的担子,从家乡出发,不坐车船,凭着脚力,逐镇逐村「跑乡」走来,何等辛苦!我几次看到他们趁间歇,拿出玉米饼充飢,据说玉米最熬飢——其实是不易消化,待在胃里的时间长,且营养不错——这倒是真的。他们兜揽生意的方式是手拿一叠铁片,弄出声音来,有时也喊几声,因其特别,大家都知道是补镬匠来了。
    补镬是有点看头的。破镬多数只是一条裂缝,铁水无法起弥合作用,必须先要将裂缝敲出手指般宽的口子,铁水才能发挥作用。补镬匠在坩埚里放一些碎铁,埋在炭火中烧,要借助风箱使火烧得更旺。师傅边拉风箱,边拿出半截布质鞋底,放上一撮草灰,用拇指按出一个小小的凹痕。不一会,碎铁熔化了,师傅将铁水倒到那个凹痕处,蓝莹莹的冒着汽。师傅用一块平整的厚布用手紧贴镬的破洞里侧,另一手拿着那冒汽的铁水这么一堵,稍稍冷却,破洞就补好了,手法利落。
补镬匠往往连带补碗盘等瓷器,包括调羹。像我们乡镇人家,家家精打细算过日子,碗盘破了,只要不是破成碎片,都会请补碗的修补。你看见过补碗吗?可好看呢!只见师傅拿出一张特殊的「弓」,缠绕着一把四寸来长的小钻子,凭弓的左右拉扯,使钻头转动,蘸点唾沫当润滑剂,在需要的部位钻洞,再用一只小小的铜质攀钉,将破片结合,不必用任何胶合剂,保证不漏水。
    打造锡瓶锡酒壶,算得上上等手艺了。那时嫁女,稍有钱的,嫁妆里会有些锡器,往往是请匠人用旧器翻新的。主妇会当面交割旧锡器的斤两,改造成后,也会核对斤两是否相差太多,些许差异就不计较了,过多要论理。主妇往往会偷偷关照她的小孩子,留意点,别让做了「手脚」(被偷的意思)。我们小孩子有的是时间,耐着性子看,像看西洋镜。可是工序太多太复杂,现在也记不清了。
    磨刀师傅的吆喝最雄壮,「磨剪刀——戗薄刀」被喊得铿锵有力。他们的行装倒是简单,一条长板凳,一头搁一块磨刀石,另一头的凳板底下改造成小小的工具箱,里面放几件小锤子、润滑油、砂布之类的,扛在肩上不觉沉重。有些菜刀(我们家乡叫薄刀)口太钝,光靠磨刀石难解决,需要用优质钢打造的小凿子将刀口戗薄。后来有些师傅可能手艺欠精,改用砂轮,那就糟了,刀口弄得不平,常与主妇生口角。
    听说弹棉花的都是东阳义乌人,肩背一张大大的弓,往往师徒两人一路叫喊招揽生意,因为大件的棉花被子,绷外面的线必须得有帮手方成。一条棉絮,两人得忙碌一整天。你见过旧棉胎翻新吗?那确实够繁,先得把外面的线扯掉,然后用铁抓将棉胎抓成碎片,才可以拿弓弹。弓弦是很粗的羊肠线,拿木槌敲弦,发出「卜,卜,嘭,嘭」带节奏的声音,凭弦的震动,将结成块的棉絮慢慢抖松,是费时费工的活。因场所棉絮纤维飞扬,故我们小孩子不太喜欢观赏。
    上面介绍了走街串巷的手艺江湖人,下面再说说设摊设点的。这类艺人,多趁物资交流会来赶场,人潮带来生意。不过也有个别如卖梨膏糖的,随时都可以来,他们赶夜市,与物资交流会不相干。
    卖梨膏糖的以说唱为主,尤其说滑稽故事,将人吸引住,然后于紧要关头煞住,推销他的梨膏糖,一角钱两小块,成本估计不出一分。薄荷味,甜中略带酸味,味道「好极了」。这是我们小孩子偶尔尝到的感觉。如此交替「折腾」,直至人群渐渐稀落,糖推销得差不多了,说唱也近尾声,大家满意地散场。
    塑糖菩萨、打康乐球、耍猴变戏法及大力士卖跌打膏药,都是在开物资交流会的三、五天内出现,这批艺人得有汹涌人潮才能赚到钱。譬如捏糖菩萨的,天天在街角摆个摊,小孩子见怪不怪,谁来光顾?摆个三、五天,艺人凭一双巧手,捏出西游记里各色人物或各类动物,栩栩如生,孩子们觉得新奇,会想尽办法弄到钱去买一个;又譬如康乐球,它得靠奖品这个巨大的吸引力,让乡下人驻足围观跃跃欲试。摊主先示范给大家看,赢一回得「红金牌」香菸一包,而付一毛钱即能打三杆。问题是乡下人没见过康乐球,杆子都握不像,岂能将子打准?而且这子,也确实难打,前后两子紧顶,须将后子打入而前子不得落洞方算赢。那天我二哥兴冲冲拿着一条香菸回家,说是打康乐球赢的,把个摊主哀声相求:「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望小兄弟高抬贵手。」围观的乡下人觉得宰得痛快,替他们出气,二哥却不忍心,再打下去,摊主不是赔光血本!就收手了。原来二哥在学校里是康乐球高手。所以这种摊,只能在闭塞的小地方才有出路。
    耍猴变戏法也类似,他们演到精彩处,猴子会看主人眼色行事,将小锣的槌子藏起来,卖艺人说,牠不肯演了,要大家赏赐些钞票。于是小猴子端着小锣转圈讨钱,口袋里有几个钱的,也往往愿意出点小钱想继续看精彩表演,或者出于怜悯,看卖艺人可怜,付费也是理所当然。但要是天天看呢,猴子就那么几套把戏,戏法也都是老套,有谁还会赐小钱给耍猴的呢?他们没有东西可推销牟利,纯靠观众打赏,是江湖人中最可怜一族。
    来小镇的大力士,却有一番话可说。最有名的有两拨人马,一拨是章德表与张水标合伙的,另一拨叫傅利泉的,单枪匹马。这两副班子,是有点真功夫的,他们把钢叉耍得「朗朗」响,抛向半空,卖一个招式接住,赢得全场喝彩。深吸运气,刀枪不入,是最精彩的。表演者先用刀砍木头,证明刀刃是锋利的。然后将刀口向里按在胸脯上,双手握紧刀柄,命随便什么人上去拿木棍敲击刀背,每回总有人奋勇上前,使出吃奶的力气,如此敲击三、四下,胸脯上只留下红红的刀痕,皮肉完好。我想,大力士用双手使劲握刀柄是关键,其次也确实有点功力。还有拿一杆梭标,标尖顶住喉头,另一头被定在泥地上不动,然后运气做功,张开双手,喉头顶着标尖使劲往前挺,梭标的木杆弯了,标尖刺不破喉头,当然要是刺破,那他没命了,所以说是有点真本事的。傅利泉也不是等闲之辈,拿起板凳,将自己的肋骨拍得「砰砰」响,而面不改色。还有一项绝技,拿根丈把长的手指般粗的钢筋,命两三个壮汉握住一头,自己用双手抓住另一头,架在脖子边,然后屏息运气,大喝一声,只见他转动身子,将钢筋缠绕在脖子上,只见缠绕处青筋鼓暴,面部充血,看得观众齐声尖叫。接着又反向旋转,将钢筋复原,赢得全场一片叫好。还有人仰躺地上,肚子上放块三寸厚的石板,用重磅铁榔头砸裂石板,表演者毫发无伤。不过这种武功只偶尔看到,可能石板难找。
    大力士们不靠赏赐过活,他们在小箱子里装满了狗膏药,就是他们的生财之道。耍一会武艺,也在紧要关头煞住,推销他的膏药,说自己练功,少不了受伤,就是靠它医治的,自然获得信任。所以大力士的武功了得,膏药卖得顺畅,收益多多,都调养得红光满面膀圆腰粗。他们推销狗膏药,也深谙营销术,卖膏药前,必说些「麝香原料紧缺,制作膏药不易,今天只能照顾二十位顾客,想买的,请准备好钞票」之类的话,制造恐慌。乡下人听见是麝香膏药,都认定疗效,都早早准备好钞票。我会默默点数,卖出的往往超一倍以上。看看旺势过去,即使仍有稀稀落落想买的,大力士们会打住,说要明天趁早了,其实箱子尚没空呢,又是一种营销手法,吊大家胃口。一张膏药得两三元,可见收入不菲。这还不够,有些腰痛背酸劳作伤了身体的乡下人,会留下来请教治疗之法,这使大力士们的荷包更加鼓了。他们会拿出针灸拔火罐一套,他们也略懂针灸术,扎针外,还拔火罐。在患处拿「米刀」戳一下,一会功夫,火罐拔出暗褐色的血,乡下人付了钱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上面说的是有点本事的体面的大力士,再说说一些蹩脚的。
    可能有些人觉得大力士收入痒眼,也想入这个门。但人家毕竟打出了名气,岂能随便模仿?既然不敢耍真刀真枪,靠吆喝几声也难使乡下人上当,于是想出一个「气功击石」这一剧目。何以说它是剧目?是因为事先有一番编排。也是类似的场地,一阵吆喝,引来满场观众,吹一通狗膏药的神奇等自不可少,接着开始表演气功击石。「大力士」命看客随便在场地找块毛石,将之放板凳头,使石块露半截在凳头外,他像模像样吸气运功,一掌下去,毛石已成两截,看客门赞叹不已,膏药变成了钞票不足为奇。其实这里面可有文章。我住家前进是旅馆,一次听楼上房间不时传出敲击石块的声音,而且窗外廊檐(旧式台门的结构)已堆积不少石块。若干年后,听内行人说,这些江湖骗子,假冒气功师,将毛石事先敲击现裂痕,然后将这些石块预先布置在场地四周,并将其它石块移除。我方然大悟,联想起一次看气功表演,一切如仪,气功师就是击不开石块,手掌敲出乌青仍无济于事,只好悻悻收场,气功师不知所踪,大概是裂缝不到位而出了洋相。
    小镇的外乡人零零散散已说了一通,随着时代进步,这些外乡客已完全绝迹,年轻人已无从得知个中趣事,今不嫌其烦,将所忆述诸文字,留后世人凭吊。
    金佩如写于美国圣荷西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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