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童： 叶梅是我监狱生活里的一个插曲，她的故事打乱了我想好并开始的秩序，她让我有所改变。我为监狱生活记录里加入了一些尘世的颜色，这所谓的颜色就是我在写记录时，有了修辞的意识，细微到每一个词语的选择，甚至对一些词语的音节也有了讲究，我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我的选择和讲究，直到有一天，我伏在床板上，咬着那支灰色的油笔笔杆，想一个情节该如何写时，我为这个情节琢磨了很长时间，不能下笔，我感觉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竟然有些慌张和着急，我对自己说，这个上午快要过去了，我这样提醒着自己，这一提醒，让我回到了另一面，我怎么回到了做事的俗套里？我想着叶梅，想着叶梅的故事，叶梅和她的故事，不知不觉绕进了我的记录里，我的记录秩序为她和她的故事在自我调整。我的记录要描写这个人物，要叙述她的故事，就不能不讲究。为什么，要描写叶梅，要记述她的故事，除了她是我监狱生活里的一个偶然所遇，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并且把你和你的一些事说给我听，让我在监狱里想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想着的人，正是由于此，我才有了自己的记录，其实，我的记录自觉把叶梅和她的故事纳入其中，更重要的原因不是这些，如果那个尽职尽责的年轻狱警有一天，也来给我讲她和她的故事（这是不可能的），我的记录会为她这样调整吗？由此，我想到的是，真正的原因，是叶梅在她的故事里，看到了一些事实，她所经历和看到的事实，是当下这个文明世界的浓缩。叶梅为她的经历和看到的感到惊讶，也许她是这段经历的当事人，她不能不惊讶。她说她的那段经历，过后，即使在和我讲这段经历时，都有一种梦幻的感觉，仿佛她处在一个所谓的魔幻世界。而我，除了被她的故事吸引之外（这一吸引也有我身体的自由因素），（我想尽快知道她那段经历的结果），我几乎是在十分平静地听她讲故事，我的平静，可以这样描述，我一边听她讲，一边进入自己的想象，我看到人类是如何从蛮荒时代一点一点进入到当下的文明，这所谓的一点一点，全都充满着一样的味道，血腥。这种血腥的味道，是人肉的味道，人类不吃自己的肉，但也有人吃过人肉，那是因为，人肉的血腥味太浓了，只有个别疯狂的人，才会对那种血腥味像苍蝇逐臭一般喜好。所谓的文明，一方面，是把这样的血腥推向极致，如今的飞机轰炸和原子弹比起石器和长矛大刀来，是不是文明，没有文明，人能把自己送到天空中吗，能让炸弹从空中落到人的头上吗？能让日本人在原子弹的光雾里害怕吗？那是一个不怕死的民族，但一说到原子弹，他们的心都会发颤。这就是文明，可笑的是，文明在创造着更加血腥的同时，又在掩饰着血腥。这是文明对自己的讽刺，极其可恶的讽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全都是来自于人欲——身体的和精神的双重欲望。这就是文明，或者说文明的本质。人类为自己竖起文明的旗帜，实际上，是为了让自己能够为所欲为，而另一方面，文明把人类的欲望推向一个脑洞大开的时代，人的欲望就像被在那个黄铜瓶子里的魔鬼，被人类的文明揭开了瓶盖，这是一个无恶不做的恶魔，文明的最终结果，是毁灭用它放出人欲的人类。人类对于自己创造的文明，不能的是那个渔夫一样，那么容易再把魔鬼封进瓶子里，因为，文明会绑架它的创造者，并且，人类已经被所谓的文明所绑架。 文明，最终是对人欲的释放，人，无处不在，人欲就无所不在。一个充满着人欲的世界，到处都是血腥，文明把香水洒在血腥上面，让这个世界充满着香水的虚假味道，我们在香水的味道里，全都沉浸在文明的荒谬里不能自醒。文明无处不在，人的活着就是兑现欲望的满足，所谓的幸福，就是欲望的满足，就是文明。把玉米变成“水果”，三个月就可以让一只鸭刍成为一只肥嫩的烤鸭，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全都如此地满足着人的各种欲望，全都贴着文明的标签，没有科技，没有生产力，就没有进步和幸福，从细节到理论，再到上层建筑，全都被文明绑架。 叶梅经历的那座小楼，高度表达着文明对人的绑架。那里的一切，表达的是人的生活方便的极致，这种极致说到底是以对人欲的彻底释放。而没有文明，人欲的释放就不能那样彻底，或者说，文明最大地激发了人欲。那个拥有小楼的主人，是人欲的化身，而不是人，所以，叶梅说他是魔鬼。但这个魔鬼在文明的包装下，成了时代的佼佼者，很多人认可并对其崇拜，这就是文明绑架。这种文明的绑架包括魔鬼本身，他也是被绑架者。这种绑架无处不在，每一个人在当今的生活里，没有谁没有欲望的，有了欲望，必然地陷入文明的追求，在这个循环往复里，人失去了人自己，人不过是欲望的奴隶，欲望的化身。我没有看到那座小楼，也没有看到小楼内的具体设置，我看到的是这座小楼和他的主人的本质。不是叶梅，不是叶梅讲给我她的故事，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认识，这应该是叶梅和她的故事对我更深的吸引。但这座小楼告诉我们，文明只属于极少数人，他们的活着，就是实现欲望的登峰造极。不幸的是，如今的世界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他们凭什么可以这个世界，他们是如何把这个世界弄到手的？监狱，也是他们创造的，他们创造监狱的目的只有一个，把看到他们本质的人关在监狱里，让他们噤声，让这个世界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可以文明世界里为所欲为，但在尘世，还有不文明的原始物存在。但监狱一定会给予所有人这样一个启发，只有在监狱这样的地方，才能杜绝人的欲望。杜绝谁的欲望，先是杜绝小楼主人之人的欲望，至于更多的人，有限的生活就是他们的监狱，在有限的监狱生活里，他们的欲望被他们自己消灭在不顾其余里。 我不知道这在哪一方面，盖过了我原先的记录意识，我把叶梅和她的故事加入到我的记录里，也是由不得我的。也许我的监狱记录不应该只有我最初的意愿。 2023-11-9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