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布信双胞案与岛国游历

每年秋天，美国都有“哥伦布纪念日”。本来是个法定节假日，但因美国原住民（旧称印第安人）和非裔美国人以及南美、太平洋诸岛和众多海外移民近些年对这个节日的公开抗议和挑战，使它每年都过得不太平。一方面有人庆祝“发现”了新大陆，一方面有人抗议欧洲殖民者抢占原住民领土屠戮本来平和生存的美洲人——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感恩节，每年这类的抗争和激辩都不能消停。

巧得很，今年纽约有两场大型活动给这种情绪火上浇了油。一个是纽约公立图书馆为庆祝建馆125周年举行馆藏瑰宝特展，其中有为庆祝发现美洲大陆，哥伦布归国途中给西班牙女王报告他的成功并建议往这块土地殖民的信。据展览说明，这封信是世存唯一孤本。可巧——无独有偶的是，纽约世界著名的佳士得拍卖行本月也在拍卖一份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的信函，拍卖因赶上了哥伦布写此信530周年纪念而水涨船高，区区几页纸的印刷品竟索价150万美元。这下子好了，居然出了双胞案了。且慢！哥伦布的信是印刷品？对，是印刷品。

纽约公立图书馆展出哥伦布的信

一 哥伦布信双胞案

纽约公立图书馆和佳士得拍卖行都是世界公认有信用的权威机构。它们都信誓旦旦声称自己的是真品，这就引来了世人的疑问。其实，此前这封信还有过争议呢。据说此信原存意大利佛罗伦萨，后被盗窃掉包并辗转弄到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又将其归还意大利云云。这样看，似乎此信还不止有两份。

细究权威考据的文献曰，原来哥伦布此信写于海上暨1493年返欧途中。他是意大利人，但航海探险得到的是西班牙国王赞助，所以成果归属西班牙，因而此信上呈西班牙皇室。而且哥伦布信中也承认他已代表西班牙皇室宣布他发现的土地归属西班牙。女王得信后喜出望外，决定马上昭告欧洲各皇室。可原信只有一份不够分，于是她决定利用当时刚发明不久的西文印刷术来印制拷贝做舆论宣传。于1493年4月此信先用西班牙文印刷发表，当月稍后又命人翻译成拉丁文在罗马印刷——女王的这一决定太英明了，经过这一通密集型折腾，她的宣传抢占了先机。发现美洲的消息轰动了全欧，加上著名海上舰队的加持，西班牙人陡然成了西半球的霸主。

可惜的是，那时西文印刷术刚刚发明，当年人们珍重的是新生事物印刷出来的哥伦布信，像刚刚发明出版报纸时那样，印刷工人往往不介意保存原稿（如同当年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的手稿在排版后都丢失一样），哥伦布的原信在辗转传印中失却了。而当时的印刷术很简陋，全部印数也就只有有限份数。经历过了530年的岁月，战乱兵燹、自然灾害和各种人为灾难，这些当年印刷信已经几乎荡然无存。这就是为什么纽约公立图书馆敢于说自己所藏是世上唯一孤本的缘故。

纽约公立图书馆说自己是唯一，而佳士得也不承认自己是假的，而且标上了天价。这段公案我们且不评说。因为既然是印刷品，世上再发现复本的可能性并不能绝对排除。我们将这个问题留给版本学家和古董鉴定、造纸和印刷史研究家去考据吧。我这里只想说说那些曾经因哥伦布航海而被发现被改变的岛，以及它带给人的伦理思考。这也是因为，我也曾游历其间，不经意间，触摸到了它的根基。

哥伦布信原始印刷件

二 四个岛，五个国

2019年严冬的季节，纽约大雪飘飞。我躲开峻厉的风雪去学学候鸟，坐游轮逃到了加勒比海。

这里椰树招摇，熏风烘人，连仙人掌都被晒蔫了，端是一派避寒好去处。

多年前，有部电影叫《德克萨斯的巴黎》；而这里却是加勒比海的欧洲，而且简直是一派19世纪末的欧洲情调。

一旬时光里，我徜徉了四个岛，五个国家。但这五个国家只是理论上的。实际上，这些岛是兄弟姊妹，你几乎分不出它们彼此，若不是语言和建筑略有差异。这些岛民虽国籍不同，但长相打扮及生活习惯没啥两样。

这批岛国的来历相似。其中最大的是波多黎各，其他分属于美国、英国、法国和荷兰。

波多黎各是一个独立的自由邦国，它西班牙语意思是“富饶的海港”，但它并不富裕。它是这个群体具体而微的代表。据说千百年前人们有了简朴的地球知识，知道地球是圆的，而且知道海洋是地球之母。这里的人自豪地认为自己所居是地球的中心，是大海的肚脐。岛上最初居民多是印第安人。是哥伦布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发现了这岛。随后西班牙人在岛上建殖民据点，扼住咽喉，这里遂成了大航海时代帝国殖民者霸占美洲航道、独占地缘优势的一颗硬钉子。

当然，其后慢慢崛起的其他列强不服气。于是荷兰、法国、英国都冲将过来，城头变幻大王旗，这里一会儿姓西一会儿姓法，当然也有姓英、荷的时候。而到了美国崛起的现代，它姓美的时候最多。到今天，它已被默认为美国领土或“第51个州”，这儿的人算是美国公民，出入美国无需美国护照。

而另一个圣托马斯也属美国领土，是它买下的维京群岛中的一个。美国拥有50多个这样的大小岛屿和珊瑚礁。这岛的主人在历史上也是多次变易，除了西班牙法国英国荷兰等外，还有丹麦和挪威都曾在这里轮流坐过庄，反正都是列强；自哥伦布以后，这个可怜的岛就从没有真正属于过它自己的人民。

而群岛中数圣马丁岛命运最奇特。哥伦布1493年11月11日发现了它，并给它命名宣称占有它，但没有登陆。倒是后来法国和荷兰为它争得头破血流。因为此地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对法国而言，它是殖民百慕大和特立尼达的中转站。但它对荷兰更关键：是其自巴西到纽约航线的生命补给站。因之荷兰于1631年在此设立定居点并统治它，可后来西班牙人又来夺岛。近代法国更在此地建了海军基地，跟荷兰扭缠冲突不断。法国跟荷兰都想把对方挤下海自己独占此岛，经过百多年战争，尘埃落定，今天两国划分势力瓜分此岛；所以形成了一个小岛两个国度的奇观。

这是世界一岛两国最袖珍的标本，徒步走你就能横跨两国国境线了。岛上旅游业发达，是他们的经济支柱产业和生命线。这里最有名的是法国一方的天体泳滩。其实，用不着裸体招摇，此地早已荣膺世界最美的十大海滩之一了。

英属维京托尔托拉岛是火山岛。据考公元前这里就有印第安人驻岛。哥伦布发现后命名这群岛为“处女岛”，其后西班牙占领它们并在此采铜。再后欧洲列强和海盗纷至沓来。原世代住居此地的印第安人被屠杀几近绝迹。到了近代方尘埃落定，今被英国和美国瓜分共治。

三 海的脐，帝国旧梦

纵观这批岛屿的特点，它们都风景秀丽，充满热带风情。翡翠般潋滟的加勒比海镶嵌着7000多个岛和礁，岛上人文景观多是欧陆殖民地风情。虽然信仰美洲神话的当地人认为自己的家乡是最美的，是大海的肚脐，孕有无尽宝藏，但这些宝藏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幸福，反而引来了觊觎和掠夺。

这里的港口是昔日的堡寨、要塞，其规模宏大宛若海上长城。不同于中国长城，它们都在海上，其建筑材料非砖而用巨石。历经几百年沧桑的要塞全为坚硬的花岗岩建成，垛口满是巨炮指向苍穹，亘古激荡的浊浪都没能对之稍有蚀损。

此地的岛民人情非常淳朴，他们见到游客则含笑礼让。岛上食品、车资甚廉。可惜此地没什么工业，除旅游业外，人们基本靠沿海景区卖奢侈品手表、珠宝及经营赌场生存。偶或有些卖当地工艺品土产的，但形不成气候。我沿山路深处的居民区采风，看到当地生活静谧而清贫，建筑风格和装潢一如旧欧洲的街巷，风貌宛如跌进时光隧道重回二百年前。虽不是刻意复制，但却是当年殖民者照搬家乡的风格；完全是封存了昔日时光的倒影，有如走入狄更斯小说中情景。

这里曾经是、现在仍然是战略要地。它们美丽、原始、有着野性未开的张力。据说这里是全球奴隶制废除最晚的一角，因此它们仍然贫穷且单纯。作为欧美人度假的后花园，它们更像是尘封的文化活化石，保留着老一代欧美人的童年；凝固了时光，让他们在鲁殿灵光的夕照中还能怀旧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昔年模样。

岛上随处都可以看到哥伦布塑像。哥伦布给岛民带来了“文明”，也带来了其后的一切。

哥伦布的发现给岛民的历史甚至人类的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此前，这里人们过着千年如一日的生活，简单而知命。哥伦布给他们带来了“文明”也带来了其后的一切。人类学理论说“文化没有脚”，它是被人植入和传播的。欧西文明打破了天荒地老，给当地人带来了电、机械化，并把他们拖入了现代化。但当代人类学者认为这毁了他们原有的文明，这类天悬海外的孤岛有自己的文化，这些原始文化是我们今天除考古化石外仅能发现的人类史前生活最宝贵的“活化石”，也是人类多元文化最难得的活样例。联合国自然与文化遗产保护机构也认为，文化和文明本无高低之分，不同文明有不同的伦理和幸福观。用全球化和现代化抹平人类文明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统一标准后会使文明变得简单划一，人类的文明将终会走向平淡和寂寞。

530年前，哥伦布们以为自己“发现”、唤醒和启蒙了他们；可岛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们对幸福和希望的憧憬是永不会泯灭的。（责编：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