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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入江南十月雄

 苏迷 2023-11-09 发布于上海
《苏州日报》2023年11月06日 A08版

  □丁 东

  生在江南水乡,从小捞鱼摸蟹,让我对家乡的鱼蟹有了特殊的偏好,似乎全世界最鲜美的鱼蟹,都产自江南的河网湖汊。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入秋以后,螃蟹大量上市,所谓“湖田十月清霜堕,晚稻初香蟹如虎”。螃蟹这一甲壳类动物,常见的有大闸蟹(河蟹、毛蟹、清水蟹)、梭子蟹等,而论品质,以长江下游的阳澄湖大闸蟹、太湖大闸蟹、固城湖大闸蟹为上乘。

  螃蟹为何称“大闸蟹”呢?据说有两种说法:一说来源于苏州卖蟹人之口。卖蟹人挑副担子,沿街叫卖“闸蟹来!大闸蟹!”“闸”字在吴侬软语中音“sha”,其意为“以水烹煮”;另一说来源于捕蟹者。捕蟹者夜间在港湾设置以竹编成的“闸”,上挂一灯盏,蟹见到光亮,即爬上竹闸,捕蟹者捉之谓“闸蟹”。大闸蟹之外,古人给蟹取有“四名”:以其横行,则曰螃蟹;以其行声,则曰郭索;以其外壳,则曰介士;以其内空,则曰无肠。延伸开来,螃蟹另有“横行介士”和“无肠公子”的雅号。

  什么时候的螃蟹最好呢?古时有“七长八圆九月鲜,把嘴一抹成神仙”,意思是说,农历七月吃长脐,即公蟹;八月吃团脐,即母蟹;到了九月,螃蟹准备休眠过冬,此时,不管是公蟹还是母蟹,均黄满膏盈,体肥肉鲜。事实正是如此,农历七月的公蟹,比较肥大,有“谷茬公蟹”之说;农历八月的母蟹,怀卵肥壮,明代诗人高启有“母蟹膏多肉蟹稀”之说。

  相对于其他产地的螃蟹,阳澄湖大闸蟹,肉质细嫩、紧实,膏似凝脂,味道鲜美,久负盛名。阳澄湖大闸蟹品质较高的原因,除水和营养的因素外,与其生长环境有关。苏南沿江地带,由长江泥沙淤积而成,阳澄湖湖底的泥沙经水流冲刷后,板结度高,为在湖地爬行的螃蟹增加了“抓力”锻炼等运动量,使它们个个成了“运动健将”,其肉质紧实度高,品质自然优于其他产地。为鉴定阳澄湖大闸蟹的品质,人们自有高招。以60度角放置一块一米多长的玻璃,让螃蟹由下而上爬行,但凡毫不费力、一鼓作气爬上顶端的,自然是极品;虽有些费力,却也能爬上顶端的是上品。品级的定夺,依次类推。此鉴定办法,既科学又智慧。

  论说吃螃蟹,江南人经验比较丰富,有规范的套路。我们不说用上工具的吃法,单说没有工具的“作业”。先吃蟹盖部分,用筷子挟出中间呈三角锥形的蟹胃,丢弃一旁,然后将包裹着的蟹黄吮干净。轮到蟹身,去除多余的蟹嘴、蟹肺以及中间一呈六角形的片状物——蟹心,用勺子舀些醋淋上,把蟹身的蟹黄蟹膏一扫而净,顿时唇齿留香。再把蟹身掰成两半,呈丝状的那些白色蟹肉,一下呈现眼前。顺着蟹脚撕扯,将蟹肉拆出,吃进嘴里,嫩笃笃,肥笃笃,鲜笃笃。最后,便是蟹脚部分了。用蟹脚尖细的一截作“工具”,把蟹腿中的肉捅出来,送进嘴里,别有风味。不一会工夫,原本一只完整的红熟螃蟹,只剩下呈半透明状的蟹壳了。

  螃蟹生长至今,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英雄”呢?难于考证。但据说吃蟹黄出名的第一人,叫刘承勋。此人乃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的小儿子。他喜欢挑那些圆壳胖蟹,掰开了吃蟹黄。有人好奇地问:“蟹黄好吃吗?大家不都吃蟹螯吗?”刘承勋吃得满嘴流油,回答道:“十万个蟹螯,也顶不上一个蟹黄。”不承想,这句话不仅让蟹黄走红,更让刘承勋得了个“黄大”的外号。

  螃蟹入馔,成为佳肴,在我国由来已久,至少可追溯到周代。《逸周书·五会解》等均有记载。东汉郑玄在其注解的《周礼·天官·庖人》中说:“荐羞之物谓四时所膳食,若荆州之鱼,青州之蟹胥。”对于“胥”字,西晋吕忱在《字林》中解释:“胥,蟹酱也。”足见吃蟹历史之久。

  历代文人雅士爱食蟹者众多。《世说新语·任诞篇》记载东晋大酒鬼毕卓曾叹曰:“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其对蟹的偏好非同寻常。诗仙李白也以“蟹螯是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的夸张手法,抒发钟爱之意。文学家李渔曾赞叹,蟹螯这东西,一天都不能忘怀。黄庭坚《谢何十三送蟹》:“形模虽入妇女笑,风味可解壮士颜。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舆生江山。”对螃蟹更是高看一眼。

  面对螃蟹,“吃货”苏东坡不由生发“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的感叹,以至于在《丁公默送螃蟹诗》中写下了“堪笑吴中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之句。“尖团”即尖蟹和团蟹,以诗换蟹,且以“吴中馋太守”自嘲,其爱蟹之情可掬。南宋诗人曾几在《谢路宪送蟹》诗中也不吝夸赞之词,“从来叹赏内黄侯,风味尊前第一流”,不但称颂螃蟹风味绝美,而且冠之以“内黄侯”的尊号。素来低调内敛的陆游,竟然也经不住诱惑,“蟹肥暂擘馋涎堕,酒绿初倾老眼明”,见了螃蟹,两眼放光。与陆游如出一辙的是好喝酒的南宋诗人贾收和清代文学家曹雪芹,两人分别有 “谁令骨醉糟丘里,使我涎流书卷间”“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之句,其情其状,忍俊不禁。

  上述诗作,均称颂螃蟹美味。然而,国人对螃蟹的态度,表现为两个极端,一方面“爱其味”,另一方面“恶其行”。所谓“恶其行”,即螃蟹横行的天性,让不少人看不惯。《劝学》中“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把螃蟹当作了“不专心”的反面典型。晚唐诗人唐彦谦《蟹》云:“物之可爱尤可憎,尝闻取刺于青绳。无肠公子固称美,弗使当道禁横行。”饱含憎恶之意。宋代毛友、杨万里则分别有“嗔尔横行为多足,割尔两螯如割玉”“醉死杨家郭索生,此曹平日要横行”等恨蟹名句。宋朝诗人艾性夫以“江湖好是横行处,草浅泥污过一生”诗句,表达对螃蟹的轻蔑。清代李渔《慎鸾交》:“不戴乌纱官名在,人人见我称员外。任横行似蟹,没人来布摆。”借蟹发挥,刻画了一个横行乡里的劣绅形象。与此类似的是郑板桥的《题蟹》,“八爪横行四野惊,双鳌舞动威风凌。孰知腹内空无物,蘸取姜醋伴酒吟”,借螃蟹辛辣讽刺狂妄自大、才疏学浅的官吏。

  所有这些“指控”,让螃蟹背负了“横行霸道”的“罪名”,多少有些不公平。好在中华文化之深,惯性思维终遮不住创新的灵光。在晚唐诗人皮日休看来,螃蟹不失可敬、可爱之处。其《咏蟹》中“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的诗句,为螃蟹说好话,夸螃蟹有骨气、有胆略,是位英雄,让螃蟹多少得了些安慰。

  其貌不扬的螃蟹,溯历史长河而来,漫溢着美味,闪耀着诗意,早已演变成一道文化风景。一蟹在手,把江南吃入腹中。就此,打开一个明媚的世界。

  “黄粳稻熟坠西风,肥入江南十月雄”。秋意正浓,可不能少了螃蟹,少了江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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