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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日报》2023年11月01日 A08版
□喻 军 甪直几与姑苏城同龄，2500年左右历史，地处吴中，乃一方水网交密的古镇。古时甪直不仅有澄湖、阳澄湖、万千湖、金鸡湖、独墅湖五湖在其周围，还与吴淞江、清水江、东塘江、界浦江等相交错。明竟陵派散文大家钟惺在《梅花墅记》中提到：“大要三吴之水，至甫里（甪直古称）始畅”，而与这畅通的水系相伴随的，便是石桥多、古巷多、老宅多。这里距上海也就60公里，记得20来岁时去过一次甪直，此番重游，一晃已去30余年矣。 晚唐陆龟蒙便是此番重游的缘起。他甫里人，字鲁望，号江湖散人、江上文人、天随子、甫里先生等。之所以罗列出来，以为从其自号中，即能洞悉其精神向度和故土烙印。先说古人取字，男子到了弱冠之年、女子到了及笄之年，在与人交往时通常以字相称。“字”须长辈或师长起，“号”则相对自由，可依据所好、个性自定，多用于文人墨客间的互称或自称。史上以居住地或环境自号的现象比比皆是，如陶潜宅边有五棵柳，便以五柳先生自号；李白因成长于四川青莲乡，故号青莲居士；苏轼号东坡、白居易晚号香山等都与特定环境有关，陆龟蒙取号“甫里先生”亦不出此范畴。然文人起号往往不止一个，以人生襟抱、旨趣志节为取向的现象也很常见，如杜甫自号少陵野老，欧阳修号六一居士（指藏书一万卷、收集夏商周三代以来金石文字一千卷，还有一张琴、一盘棋、一壶好酒外加自己一老翁之意）、贺知章号四明狂客、石涛自号大涤子（意在涤除尘俗）、金农自号心出家庵粥饭僧（因其皈依佛教）等。至于陆龟蒙的后人，鼎鼎大名的陆游，因曾被人指为颓放，索性自号“放翁”，颇具嘲世的用意。 陆龟蒙考进士不中，倒也没执着于仕途，曾短期出任幕宾，而后便隐居乡里，安于布衣蓬户的处境。唐皇曾有意召他，遭拒，后再拜左拾遗，诏书到达时，陆已卒。当时的社会背景：中唐大历、大和至晚唐，藩镇割据、世风颓靡的景况，使得诗人心中大多充满理想破灭的伤世之情。从陆龟蒙的自号中，不难体味出一股避世任天的随性。 当然他出身官僚世家，到他这一代虽已败落，毕竟还是有些家底的，故才在吴江置别墅，在湖州顾渚山辟茶园，亦常“乘船设蓬席，备束书、茶、笔、勺具，任游江湖间”（陆龟蒙《甫里先生传》），才敢坚守方枘圆凿的处世画风，对名利场敢于拂袖而去。当然他很重视在家乡求田问舍，于梁武帝萧衍时期即兴建的保圣寺内购地数亩筑庐，以求安顿终老。那天我拜陆龟蒙墓，先自山门外购票，再进到寺西坐北朝南的墓冢前，见封土高约两米，周宽约20来米，有黛瓦粉墙围护，借以区隔寺外的民宅。墓前竖一清同治五年“唐贤甫里先生之墓”的立碑，不远处尚有三株千年银杏，使得周遭的氛围益显古茂。另有一座“清风亭”，内悬“清风亮节”字匾，下置一尊陆龟蒙坐像。亭内尚存碑石若干，镂有明清及民国时的“重修陆鲁望像记”“重修甫里先生祠墓记”等。当地曾在上世纪80年代拨专款进行修复，增补祭台、墓道及重建石驳岸、小虹桥等，目下看来，构成一组较为齐备的墓冢规制。 陆龟蒙喜藏书、写作、饮茶和垂钓，这是司空见惯的文人嗜好。他的诗也好，与皮日秀并称“皮陆”，二人时常牵袂引觞，相与唱和，集为《松陵唱和集》。不过以晚唐文学人物论，杜牧、温庭筠、李商隐似乎更擅文名，陆龟蒙显然处于第二梯队的前茅。但有一样，却属陆龟蒙的“特长”，那便是他还被称为史上著名的农学家之一。如果说我国最早的农书为汉朝的《氾胜之书》，那么陆龟蒙所著《耒耜经》，字数虽不多，却被誉为我国农具专书之始。文人兼通农学，约略记得还有沈括、蒲松龄、徐光启、张履祥、盛国芳等寥寥数位，倘论年代，陆龟蒙堪为此间宗师。令人惊奇的是，他还有一项嗜好，显得不那么“正经”，那便是“斗鸭”。我于他的墓前数米处，见有一对长方石槽，传系陆龟蒙当年喂鸭用具。四周条石环砌，称作“斗鸭栏”，池中游鱼唼喋，睡莲映水，蛮不错的一道风景。陆龟蒙这个蓄鸭、养鸭、驯鸭和斗鸭高手，和阅读印象中衣袂飘飘、丰骨棱棱的唐代诗人形象有较大落差，说好听点那叫活得本色，说实在点那叫“并无正形”，却也无可置喙。所谓鸟语虫吟、狗吠鸡鸣，均属自然之谐趣，若做人做事都千幅同裁、百人一面，何以见性情？何以有天趣真味呢？ 不过说到斗鸭，得从斗鸡说起。斗鸡之事春秋即有，秦汉时盛行，富家子弟无不喜好斗鸡、走马、鞲鹰之类的“弋猎博戏”。至唐时，斗鸡已发展为寒食、清明时节的重要娱乐项目。斗鸭、斗鹅之戏虽晚于斗鸡，至唐时也已流行。陆龟蒙的日常生活形态，看来除了下地务农、读书吟诗，还隔三差五地招呼乡人观赏或参与斗鸭，据说由于观者如云，多次挤破原先的木栅栏，这才凿石建池，让乡民站在池旁观看，不妨碍赛事的进行。拜陆龟蒙的斗鸭爱好所赐，甪直至今仍有两道千年延续的名菜：“甫里鸭”和“甫里鸭羹”，和杭州的“东坡肉”可谓异曲同工。 其实陆龟蒙倒不是个不问世事的人，他的社会担当意识，充分体现在他的散文小品中。收录在其文集《笠泽丛书》里的《田舍赋》《野庙碑》《记稻鼠》《春寒赋》等，皆流露出关注民生、同情底层、拯物济世的悲悯情怀。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说到“唐末诗风衰颓，而小品文放了光辉”，继而把陆龟蒙的文字比作“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几年前我去吴江，得知陆龟蒙与春秋范蠡、西晋张翰一并被列为千古高士，垂虹桥畔曾建有“三高祠”，惜已无存。 出了保圣寺，在老街的河边石栏小坐。河道并不宽，有江南典型的石拱桥横跨。船篷从桥洞依次而出，欸乃声中，一路播撒着游人的欢声。而河岸边密匝的店家，正陆续地上灯，齐齐泻出一个旺季的晚市。忽而觉得陆龟蒙这个“文人处士”的一生，就像这河中的流水，虽无高蹈激荡之势，却有静水深流之致。以至在我回瞰老街的灯火时，油然生起千年一瞬、即目有契的感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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