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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岛湾潮汐

 zhb学习阅览室 2023-11-10 发布于上海

作者:赵德发

唐岛湾像一只蓝色的风向袋,在小珠山之东、黄岛之南铺展着。它显示的风向永远是东南风,只是袋子时盈时虚。盈,是潮水涨满;虚,是潮水退去。

我们去那里时恰逢退潮,阴历八月初九的月亮将海水拽走了许多,让唐岛湾明显变小。海退滩现,水落石出。湾内的牛岛、唐岛,都比平时高了,大大咧咧地露出了绿衣下的裸脚。

长住海边的人们早就熟悉了潮汐规律,卡着点儿来了。脱鞋下去,挖蛤蜊,捡海螺,挖蛏子,工具有铁锨、铲子、抓钩、耙子等等。有的还拿着毛笔。毛笔不是用来写字的,而是用来钓蝼蛄虾。将笔尖伸进洞内,轻动几下,往外一拽,一只蝼蛄虾就现身了。礁石边叮叮当当,有人或敲或撬,让牡蛎脱离基石。还有一些人不带任何工具,只是漫步水边,观赏浅水中的鱼虾蟹子,享受那份闲情逸致。

太阳落到了唐岛湾的西面,亲近着小珠山与楼群。这条有许多圆弧与直角的天际线,背靠晚霞,金碧辉煌,显示着天地与人类的创造之美。我知道,等到太阳隐身于天际线之后,再过几个小时,跑走的海水还会回来,让这个长达2.6公里的大风向袋会再度饱满。

潮涨潮落,每日两次,亿万年来都是如此。不过,唐岛湾的潮汐参与过历史,让人评说至今。

公元1161年的秋天,金国的舟师在此训练,将要航行两千里水路,攻打钱塘江畔的临安。而在此时,已经有三路金军从陆地杀向南方,其中的主力部队由海陵王完颜亮亲自率领。他杀气腾腾赋诗一首:“万里车书尽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他准备渡淮河,过长江,将南宋彻底歼灭。

唐岛湾里的七万水师,是完颜亮布置的奇兵,打算水陆并进,一举拿下临安。南宋朝廷得知消息,慌作一团,唯有原岳飞部将、浙西马步军副总管李宝挺身而出,率战船一百二十艘、水军三千人北上阻击。此战敌众我寡,必须智取。传说,石臼海边有座海神庙,李宝去那里祭拜龙王爷,祈求他赐给南风,结果如愿以偿。十月二十七日清晨,风向由北转南,李宝立即率军乘风疾驰。宋军顺风顺水,直冲金国舟师。鼓声杀声,惊天动地;战旗飘飘,与海浪一起飞扬。战斗很快结束,宋军押着俘虏胜利返航,而金军战船还在燃烧,一直烧了四天四夜,映红海面。

这是三国赤壁之战的“唐岛版”:诸葛亮借得东风大破曹军,李宝借得南风大破金军。金国舟师被灭,直接动摇了陆上的军心,完颜亮命令部下强行渡长江,却被部将完颜元宜杀死,金灭南宋的战略大计,从此化为泡影。

唐岛湾的潮水,还曾冲出唐岛湾,流进胶州湾。

元朝定都大都(今北京)之后,南粮北运成为一件大事。运河边,纤夫们弓腰撅臀挥汗如雨,将一船船粮食拉往北方,却喂不饱京都地区无数人的肚子。君臣忧心似焚,经常讨论此事。有人提议从海上运输,但又顾虑路程太远,而且成山头那里有激流巨浪。有人向朝廷献计:在山东拦腰挖一条运河,从胶州湾直达莱州湾。元世祖准许,命人于至元十八年(公元1280年)动工,第二年挖通。因胶州湾外暗礁碍路,又有人提议,在唐岛湾北面开凿马濠运河,漕运船只从这里进胶州湾,航程短,且无险。虽然马濠运河只有短短的十四里,但因为在石岗地,难以开挖,只好作罢。胶莱运河也因冬春两季水量不足、泥沙淤塞等原因,只用了七年便放弃。

到了明代,黄河屡屡决口,南粮北运又遇困难,朝廷决定重启海漕。从1535年开始疏浚胶莱河,两年后又开挖马濠新河。新河道选在旧河道向西七丈处,虽然还有石岗阻挡,却有新技术对付:用柴草放在石头上烧,而后用冷水浇淋,让石头爆裂。历时三月,马濠新河开通,远近百姓都来观看,沿河一片欢呼。从此,“南北商贾,舳舻络绎,往来不绝”。为求水深而通畅,那些船大多是乘潮入河,每一次涨潮都能送走长长一串。然而,成也潮汐,败也潮汐,涨潮带来的大量泥沙,让河道很快变浅。加上倭寇猖獗,海路难行,朝廷决定改海漕为河漕,马濠运河渐渐荒废。

此后,唐岛湾保持原有模样,早潮暮汐,盈虚交替。船只进进出出,渔夫张网起网;无船无网之人,则趁着退潮赶海。

唐岛湾沿岸的人,祖祖辈辈流传着关于潮汐时间的谚语,“初一十五两头平”“月明晌,潮水涨”,这是讲涨潮时刻。“初六二十一,早晚晒海底”“初八二十三,两头响崩干”,这是讲退潮时刻。潮水来时,浪花翻卷,“一群蓝狗追白狗,撵上白狗咬一口”,生动地描述了蓝色海水涌到岸边生出开花白浪的情景。“蓝狗”“白狗”追着追着就到了渔船边,让它晃晃悠悠飘起来。渔民们早已上船等着,拔锚撑篙,摇橹升帆,驶向湾外下了定置网的海域。潮水高时,他们返回唐岛湾,往往有一群雪白的海猫子(海鸥)边叫边追,不时扑到船上叼走小鱼。到岸边卸渔获的光景,潮水退去,船也就安安稳稳坐在了海滩上。

每当此时,赶海的人便涌来了。大海可怜这些衣衫褴褛的穷人,一边后退一边馈赠,让他们有所收获。但是,赶海之人很难养家糊口,他们自嘲,只是“腥腥嘴”而已。有一些懒惰之人,即使潮水退了,也不愿去滩涂上出力,所以有一句嘲讽他们的话:“待要穷,睡到日头照着腚。”还有一种情况,“人齐海不齐,海齐人不齐”,是说一些人结伴赶海,有时大伙都来了,海却没有退潮;有时潮水退了,伙伴们却凑不齐,反正是不称心,不如意。

唐岛湾的赶海人,至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渐渐减少。因为周边渔民建起一个个养殖大池或棚屋,养对虾、海蟹、牡蛎、海参之类。人进海退,滩涂渐少。挣钱的门路却多了起来,没人再把赶海当作营生手段。海边经常出现的情景是,浪打潮回,人迹罕见。

进入21世纪,唐岛湾周边景象日新月异。北岸,修通了滨海大道,建起了海滨公园,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南岸,青岛西海岸新区党委政府别具匠心,利用原来的滩涂与植被,建成了面积广阔的唐岛湾国家湿地公园。岸上,草木茂密,鸟语花香,让人赏绿意、养心肺。海里,碧波荡漾,鸥燕飞翔,牛岛、唐岛如浮在水面的两块翠玉。

最让人赞赏的是,这里还保留着好几个自然村,有些人依然当渔民,常有一些渔船停在岸边。这里的礁石与滩涂也保持了原生态,基本未动,人们能在此观看神奇的潮汐变化,体会大自然的奥秘无穷。潮水来了,有人欢呼雀跃,奔跑迎迓,甚至挽裤腿撩裙裾,下水做弄潮儿,与浪共嬉。潮水退了,则做赶海人,在滩涂与礁石上寻寻觅觅。

这些赶海人,与当年的赶海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是市民,是游客,衣着光鲜。赶海不是为了“腥腥嘴”甚至填饱肚子,而是为了乐趣。有收获,当然高兴;空手而归,也无所谓。

我在唐岛湾畔漫步,欣赏这些美丽动人的画面时,看到一位年轻女子正和两个孩子蹲在塑料小桶旁边。我以为她们在看自己捕获了多少,就走过去旁观。那位气质优雅的妈妈,正指着桶里的一些活物向孩子讲,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各有什么特性。孩子听得入迷,问这问那。原来,一堂家庭生物课正在进行。妈妈讲完说:“咱们回家吧?”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说:“让它们也回家!”说罢提起小桶,跑到水边,把那些小生灵全部倒回大海。

此时,太阳落到小珠山后,晚霞更加灿烂,在海中映出大片的艳红。而在蓝天上,淡白色的上弦月悄然高挂。我知道,阴历初九的这个时刻,海水已经退到最底。我也知道,唐岛湾内外的大海,正静静地等待月亮的呼唤。一旦等到,又是波涌浪起,向着岸边步步推进。

我很想看一次唐岛湾的涨潮,心想,月光与灯光下的夜潮,一定很美。但是,领队在前面呼唤,我只好向这一湾海水告别,依依不舍地走向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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