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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杂志《舱外》丨中篇小说:《归墟》(邱红枫)

 高校科幻 2023-11-11 发布于福建

《舱外》2023年7月刊 

《舱外》

尊重 发掘 培养


《舱外》杂志创刊于2022年4月,由“高校科幻”平台创办,是专门面向高校科幻创作者服务的一本刊物。《舱外》寓意着不断前行,去探索去寻找去想象。刊物定位为发掘、培养新人,帮助新人走在科幻创作的道路上,为中国科幻事业的发展输送新鲜血液。每期杂志经过投稿、选送与编排,将为读者们带来故事、评论、圆桌会记录等不同形式的文本,展现科幻创作、评论与交流的不同面,并通过“高校科幻”公众号发布每期《舱外》的精彩内容。欢迎搭乘《舱外》,共同寻找漫长星际旅途中的思想光源。

   
NOVELLA
中 篇 小 说

归墟


■ 作者 / 邱红枫

这是苏亦在世上的最后一天。她这漫长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其实要说遗憾也有,这漫长的岁月让她忘记了许多事情,她忘了自己出发的目的,也忘了这段旅途的终点,她唯一能记得的或许只有那堵横亘在自己面前的真理之墙。
在漫长的生命结束前,她终于窥得了宇宙间终极真理的模样。
可真理是残酷的。整个宇宙的熵都在无休止的增加,宇宙间的一切,物质、能量、约束事物的秩序、生命的意识,都在不可逆转的走向凋亡。
她花了亿万年的时间才终于明白,这世上的一切都无法突破最后真理的限制,生命之花终究在真理的脚下逐渐枯萎,陷入死寂……

「一」

其实苏亦早就已经发现了,她们这代人为了维持生存,通常要付出前几代人数倍的努力,所有人都在竞争越来越少的社会资源。
2095年,这该死的2095。这一年全球人口达到了一百五十亿。地球有限的资源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人,于是人们为了生存,陷入一种无休止的、令人绝望的竞争之中。这种无意义的竞争让苏亦感到疲惫。
上层社会牢牢把控着有限的资源,多数人被由人类自己制定的规则锁死在阶层之中。人们仿佛生活在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这一切都表明,人类社会的发展似乎触碰到了某个边界,人们要么开辟出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要么在这个拥挤的星球上共同灭亡。
她觉得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快要崩溃的水坝。
苏亦清楚的记得,自己在学龄时代,自己在中学、大学和读硕士的时候,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交给学习、读书、做题、写作业写论文,每天的生活都像是在历经一个轮回,充斥着乏味、枯燥和倦怠,世界在她眼中是黑白的,没有任何色彩。她回想起那时候,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告诉她,这种枯燥乏味只是暂时的,只要你足够努力,就会有好日子在未来的某天等着你。
如今的生活彻底击碎了她对未来的幻想,她和另外十五个人居住在同一间房子里面,这些人共同分享着极其有限的住房资源。为了摆脱这种状态,她不得已和那个让她有些讨厌的男人签订了《婚姻保障协议》,以换取有限的生存资源。
她经常站在窗户边上,望着天空发呆。她甚至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变成一只鸟,能卸下身上所有的枷锁,飞到天上去,飞到云中去,飞去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
不过好消息很快传来。
2096年,人类的科学突然开窍,在星际航行的技术上有所突破。核聚变发动机的问世让人类的星际飞行速度提升到了光速的百分之二十;巨型深空母舰的出现也让远距离星际航行和资源运输从理想成为现实。
人类似乎有希望冲破地球的束缚。
于是在进入22世纪的第一年,联合国成立了星际开发委员会。这个组织负责有计划地在太阳系内各大天体建立常规考察站、开采星际资源、建立外星城市和星际移民等活动。
那些年,无数的火箭、航天飞机、深空舰船送入太空。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三千五百艘火箭齐齐发射的场景。那些铁皮怪物,它们昂首矗立在发射城中央广场上,像是出征前集结的十字军士兵,势必要征服星空深处的未知土地。
高度成熟的深空航行技术让飞入太空的门槛降到了最低,于是苏亦报名成为了第一批星际移民。她并不是什么科学家,也没有什么杰出贡献和特长,她没有什么探索宇宙发现真理的远大理想,她和那几十艘飞船上的三万多人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渴望在新世界获得美好生活。
于是苏亦毅然决然地撕毁了和那个男人的《婚姻保障合约》,赔付了一笔违约金后,登上了“滏阳”号深空母舰,远赴深空。
联合国星际移民委员会给他们起了一个土掉渣的名字——“星际移民开拓团。”

「二」

“滏阳”号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木卫二,这个星球又叫做欧罗巴。星球表面是冰封的海洋,冰面以下是液态水。2075年的一次探测发现,冰层下面的海洋中存在着大量的氢同位素,这些同位素是核聚变必不可少的原料,这样一来,木卫二就成了人类世界的大油田。
“滏阳”号是人类最先进的星际飞船,这个大家伙的长度超过十公里,高度也接近一公里,里面载着建立星际殖民地所需的一切材料,以及使用这些东西的一千多人。这样的飞船全世界也仅有十艘,每一艘深空母舰都拥有远距离星际航行的能力,飞船上的搭载的燃料和生活物资也足够这上面的人生活一个世纪之久。与其说是飞船,倒不如说是一个宇宙仓库和航空母舰的集合体,是一个微观地球。
苏亦从睡眠舱中醒来时候,“滏阳”号已经进入了木卫二的同步轨道。这是苏亦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这个奇怪的星球。欧罗巴星表面呈现淡褐色,冰面上分布着一条条巨大的沟壑,就像是沉在湖底的枯枝。这景色让苏亦感到一丝苍凉,用诗人柳辛茨基的话来说,那就像是“深秋傍晚吹落梧桐的冷风”。
柳辛茨基的另一个身份是“滏阳”号的首席技术顾问,他是中俄混血,平时科研,闲时写诗。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苏亦觉得他身上带着一种神秘又忧郁的气质。她觉得他像是一位探索者,他时常站在飞船腹侧的窗边凝望星空,目光深邃,表情凝重。
一周后,苏亦终于踏上了木卫二的土地,或者说是冰面。“滏阳”号舰长谷岳将一面象征着星际移民开拓团的旗帜插在冰面上,标志着人类对这颗星球的征服。“滏阳”号没有着陆,它停留在木卫二的同步轨道上,这艘飞船实在太大了,冰原上没有它的容身之处。
人们开始在这块中央平原上建立城市。城市的选址很有讲究,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不可以太冷,也不能长时间接受阳光直射。由于木卫二的潮汐锁定——木卫二的自转周期和公转周期相同,因此这颗星球始终有一面朝向木星,就像月亮那样。因此,人们选择了位于“阴面”的中央平原建立城市。当然,这里还有另一个特点,这里是整个星球上冰面最薄的地方,仅有十三公里厚,而且冰面以下的洋流活动十分稳定,几乎不会发生冰面破裂、海水喷涌而出的现象。
为了纪念这颗星球的发现者,开拓团将这座城市称为“伽利略城”。开拓团成立了“市政委员会”,作为这个群体的决策机构,负责管理城市中的大小事务。舰长谷岳担任委员会主席,柳辛茨基任副主席。
木卫二的上的环境并不像太阳系其他移民星球那样恶劣,这颗星球表面分布着一层极其微薄的大气,这意味着伽利略城将会免受其他星球上的大风困扰。这对各个子城的修建十分有利。于是仅仅过了一年,中央平原的冰面上就建立起了七十座子城和一座母城。
母城位于平原中央,是移民者的居住区,人们在这里建造了大量的恒温建筑,并且将地球上的农业种植技术移植过来。子城均匀分布在平原之上,每座子城之间的距离在两三公里左右。这些子城主要负责开采冰面下的氢同位素,每一座子城的中央都是一座巨大的钻井台。钻头从这里探下去,洞穿冰层,直入万米之下的海洋。洞穿冰层后,人们再向深海中投入运输海水的管道。大量的海水被抽取上来,过滤,分析,有用的部分被留下,其余的再送回到海底去。子城开采出来的能源被运送到母城,经过母城的处理后,被运至“滏阳”号。这个停在天上的大家伙就像是一座空中港口,源源不断的向地球运回能源。
这些能源极大的满足了人类的需求,于是地球大本营又接连派出了“大西洋”号、“湘江”号和“玛莉亚·特蕾西亚女王”号三艘深空母舰,为欧罗巴带来了更多的移民、更多的机器设备,和更多的希望。
第一批移民与星际殖民委员会签了合同,只需工作五年,便可以获得伽利略城的永久居民身份。苏亦一开始负责木卫二的低空通讯之类的工作,到后来这些工作全都交给AI来做了。随着移民人数越来越多,第一代移民的后代也逐渐长大。2115年,市政委员会在母城建立了一所学校,苏亦成了这所学校的为数不多的文科教师。
合同期结束后,苏亦在这里得到了她曾经渴望的那种生活。她不再和那么多人挤在小房子里,市政委员会为第一批移民分配了母城的大房子。她每天工作六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由她自己支配。
每当这颗星球运行至木星和太阳之间的时候,苏亦就驾驶着私人飞行器,前往六百公里外的冰山。她经常去的山顶有一处小平台,这里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个中央平原,伽利略城这个巨大的星际都市像是一只匍匐在冰原上的巨兽,七十座子城和庞大的母城尽收眼底。
她有时候抬头望向木星——由于潮汐锁定,伽利略城所在的中央平原始终面向木星,木星表面的颜色被阳光照耀的格外鲜艳。有时候柳辛茨基也会来,这个长着蓝色瞳孔的混血科学家时常和苏亦一起望着木星发呆。
在第二十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终于互相打了招呼。
“你为什么离开地球?”柳辛茨基问道。
“我啊,我讨厌原本的生活,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看看地球以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又是为什么来这里呢?”苏亦问。
“我想知道宇宙真理。”柳辛茨基说。
“宇宙真理?”苏亦不解。
柳辛茨基转过身,指着漆黑的空中说:“你看那个方向,那里就是地球。”
亦沿着他指的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木卫三和远处化作光点的太阳以外,那夜空中只剩漆黑一片。不过那里确实是地球所在的方向,只是肉眼看不到罢了。
“什么也看不到对不对,这才证明了我们的渺小。这还仅仅是在太阳系内,放眼银河系或整个宇宙,我们的文明就像是一粒尘埃。”
阳光穿过头盔上的恒温面罩,映在他的脸上,柳辛茨基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深邃,他的眼中仿佛只有宇宙、深空。
“你觉得文明的发展存在边界的吗?”柳辛茨基说:“你知道吗?其实人类始终在不断扩张着文明的边界。古希腊的爱琴文明时代,人们建立城邦,当一座城邦的人口超过它能承受的限度时——城邦的粮食无法养活这些人的时候,就会有一部分人选择离开城邦。这些人最后都去了其他的地方开辟新的土地了……
再往后,到了古罗马的时候,罗马人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口,每年都要对外征战,占领土地,获得的战利品用来养活更多的人口,于是国家的边界在不断扩大,人口进一步增加,两者相互推动。但这种扩张终究是有尽头的,当罗马统治整个欧洲的时候,它便再也没有可以扩张的空间了。这个庞然大物遇到了发展的边界,从此罗马帝国便走上了下坡路,内部开始四分五裂,然后被入侵的日耳曼人攻陷,变成一片废墟。”
苏亦静静的听他讲述,她隔着两层恒温面罩,望着他蓝色的瞳孔。
“在聚变发动机出现以前,人类还不能进行星际航行……”聚变发动机问世之前……那仅仅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可苏亦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柳辛茨基继续说道:“地球上的资源不足以撑得起上百亿人的生活,在那时候,天空,或者说大气层,就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边界……”
柳辛茨基还说,其实在很多时候物理规律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是相通的。苏亦不怎么能听懂柳辛茨基口中的这些物理定律,但她喜欢这个男人的眼睛,他觉得柳辛茨基深蓝色的瞳孔格外深邃,那里面藏着全宇宙最伟大的智慧。
那双眼睛让她坠入爱河。
从那以后,这里似乎成了两个人约会的好地方,木卫二每三天从这里经过一次,两个人每七天见一次面。他们并没有任何约定,却十分默契。
苏亦在地球上的时候经历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但谁都知道她是为了生存才与那个男人组成家庭。在遇到柳辛茨基以前,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
几个月后,他们结婚了。他们在一座冰山脚下举行了婚礼,接受了来自市政委员会和来自各个子城代表的祝福。
40岁那年,苏亦生下一对双胞胎。她从未觉得人生如此圆满。

「三」

苏亦再没回过地球。但她经常关注地球上发生的事情。
由于大规模星际殖民,地球的资源短缺问题得到解决。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飞船从太阳系的各个角落飞回地球这座大本营,各种新奇的食物、矿物、能源被运到地球。地球,或者说人类文明再次迎来了一个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时代。地球上的人们也不再关注社会问题、阶级关系、资源分配——因为太阳系的资源足够人们用上几辈子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们更多的关注自身。
到2150年的时候,伽利略城已经拥有了七千座子城,这些矿井遍布欧罗巴各地。这颗星球产出的能源足够全太阳系的人类使用的了。这颗星球上的人数也在以指数级的速度增加,根据市政委员会的统计,等到了本世纪末欧罗巴上的人口将会突破一亿人了。
面对主城中越来越多的人口,苏亦忽然有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她想起了许多年前那座逼仄拥挤的城市,想起了和十五个人共同居住的房屋。
医学飞速发展,癌症、艾滋病、各种疑难杂症几乎都被医学家攻克,医学家们还开发出延缓衰老、永葆容颜的药物来。苏亦用了一款叫做“海王星之泪”的护肤品,这种产品让她的皮肤变得年轻,苏亦用了一周,她就回到了20岁时候的相貌了。伽利略城的人们都在用这种护肤品,一时间,那些熟悉的面孔几乎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年轻的、美丽的和陌生的面庞。
苏慕已经七十岁了,这个年纪放在从前已经是老年人了,但现在,实际年龄六十几岁,却长着一副二十岁面孔的人比比皆是,在欧罗巴,一百多岁的“年轻人”也多的数不过来。
这让她和丈夫感到有些不适。他们常常跑到当年相遇的那座山上,像那时候那样思考:这些年的技术爆炸真的让人类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了吗?看起来似乎是这样,太阳系的每颗星球都遍布人类的足迹,人类在水星建立起巨大的太阳研究中心,在冥王星建立深空航行中转站,规模最大的是火星和金星上的城市群,这两颗星球上的城市规模和人口数量足以与地球媲美了。地球上的人口虽然正在减少,但它仍然是太阳系的核心,人类唯一的权力机构——总部坐落于太平洋中央群岛的联合国依然控制着全太阳系的资源调配,是这个巨大的太阳系帝国的皇帝。
一切都表明,人类正在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但苏亦总觉得,事情发展的有些过于疯狂。
她不再能感受到初到欧罗巴时的那种新鲜感,这颗星球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世外桃源了,当她再次来到当初的山腰上的时候,放眼望去,数不尽的子城在冰原上遍布,一座座高耸的矿井密密麻麻的耸立,她渐渐觉得,欧罗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她寄予希望的新世界了。
新世界正在一点一点被旧世界吞并。
她申请了休眠疗养。这种治疗类似于远距离深空航行的休眠技术,人们在像是棺材一样的充满营养液的休眠舱中沉睡,等到指定时间后再醒来,休眠者的身体非但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衰老,反而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修复损坏和衰老的身体机能。这种休眠原本只用于太阳系外的深空旅行,但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定居在地球或其他星球上的人选择让自己休眠。苏亦觉得,他们或许和自己一样,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对当下的现实世界感到迷惘,选择沉睡。
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他们在这颗星球另一端的子城从事能源和地质勘探一类的工作。苏亦想让柳辛茨基陪自己一起休眠,可这个八十岁的老家伙怎么也不肯,他在两年前已经从伽利略能源中心主任的位置上卸任下来,却总觉得这颗星球不能没有自己。苏亦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深知这个人有多固执,于是她放弃劝说。
柳辛茨基亲自送她去了母城的休眠中心,她把休眠时间设置成了五十年,在她闭上双眼前,柳辛茨基像往常那样说:“晚安,亲爱的。”
“晚安,亲爱的,”苏亦说:“半个世纪后再见。”
她不知道半个世纪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柳辛茨基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他只是想看到那时候的世界,她想看到未来的世界。在闭上双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想法已经改变了,她不再像许多年前那样仅仅渴望全新的生活,她想看看未来世界的模样。

「四」

苏亦醒来的时候,时间才过去了三十七年,是柳辛茨基让她提前醒来的。她一睁眼,就看见柳辛茨基满脸惊慌的神情。他已经一百多岁了,在魔法般的医疗技术下,柳辛茨基的皮肤仍然像是一个年轻人,但他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光彩。苏亦知道,当年那个站在窗边眺望星空的男人,那个坐在冰山上仰望星空的双眼绽放出蓝色光彩的男人已经找不到了。
柳辛茨基告诉他,太阳系内爆发了大规模的星际战争。战争最初是金星挑起的。金星的居民们对联合国为他们制定的法律感到不满,于是要求获得自治权,几番尝试均告失败后,这些移民——被称为金星人的居民们——终于成立国家,并向地球宣战。紧随其后的是火星和星际舰队——他们被地球人称为火星人和太空人。
星际战争已经打了十年了,最初仅仅是这几个星球之间的战争。欧罗巴一开始并没有参战,伽利略城和其他殖民地一样,并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市政委员会向交战双方出售能源。直到去年,火星人和星际舰队包围了这颗星球,欧罗巴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王”号在星际舰队的突袭中被击沉,母舰上的七万八千人要么被炸死,要么被抛入太空身体爆裂而亡,幸存者寥寥无几。其余三艘母舰“滏阳”号、“湘江”号和“大西洋”号都不具备反抗能力,于是欧罗巴就这样成了火星帝国的领土。
伽利略城的人根本没见过战争的模样,他们自诩为高度文明社会,却在强盗一般的火星人面前败下阵来,俯首陈臣。火星人解散了伽利略的市政委员会,原本的市政委员会成员全部被处以死刑,即便是执政多年的市政委员会主席谷岳也难逃一死,而柳辛茨基则因为是技术人员,被火星人判定为“有用”,而幸存下来。火星人在这颗木卫二上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建立了新的政府。这颗星球是全太阳系的能源宝库,这颗星球被占领,意味着火星的敌人将得不到任何可使用的能源。
苏亦毫不吃惊,这个未来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新政府命令所有休眠的人必须提前苏醒,为帝国的建设“贡献力量”。于是苏亦才提前苏醒。不过她的工作内容却没什么变化,她在火星政府开设的学校中教授文科。火星人看中了她的语言天赋,于是命令她为火星帝国创造一门新的语言。柳辛茨基也像从前一样,从事能源开采的工作,只不过这些能源全部被火星人控制起来。这个帝国似乎接过了地球人在太阳系中的核心位置,成为了这个庞大文明的决策中心。
不过这场星际战争远没有就此结束。
在火星人的能源垄断下,金星人无法忍受火星人代价昂贵的能源供给,开始倒戈。他们与地球结成军事同盟,星际舰队也无法忍受火星人的统治,太阳系内的部队纷纷开始抵制火星帝国。
星际舰队。这是人类最早的一批太空军队,建立这支军队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太阳系外的智慧文明入侵。这支军队装备着人类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可这些武器、枪弹、却无一例外的全部都用于人类的之间的战争中了。为了保护人类而制造的武器,最终都成了杀死同类的工具。
土星轨道以外的人类城市,海王星中心城和冥王星深空航行中转站由于距离太远,还没有被系内战争牵扯进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仅仅只是金星人、火星人、地球人和星际舰队之间的大混战。
火星帝国的能源封锁一开始让地球人、火星人和星际舰队节节败退,后来水星上的一群科学家研发出一种耐高温材料,那群疯子用这种材料制造的运输船直接钻进太阳里面,从这些上千万度的炽热气体中取出核聚变所需的原料。
火星联合执政委员会首席顾问看到这个消息后惊得说不出话来,即便是在人类已经可以在太阳系中随意穿梭的今天,这种事情相当不可思议。就像古巴比伦的占星学者从未想过人类有一天能够驾驶这些铁皮巨兽飞上火星,飞上木卫二和冥王星。执政委员会急忙宣布放松对星际舰队的能源管制,但为时已晚,水星能源公司第一时间声称,将会把从太阳中取出的能源赠予星际舰队,换取后者对自己的保护。战争也开始从两大联盟对峙变为地球-金星、火星帝国和星际舰队之间的三国鼎立。
苏亦被动地适应这些变化,她的两个儿子一死一活。大儿子在欧罗巴的反抗运动中死去,小儿子则成了火星帝国的忠诚卫士,他在一次战役中全歼地球人的舰队,因此被授予“星际英雄”称号。火星帝国的统治者——联合执政委员会首席顾问还为他颁发了一枚勋章,而他在授勋仪式上将这枚勋章献给他的母亲,那位帝国语言的缔造者。然而苏亦却十分讨厌这些东西,她本身也因为发明火星语而得到了帝国政府的嘉奖。但她把那些奖章——那些由昂贵的氦骨架制成的具有金属质感的奖牌全部藏在房间的角落处,只有在“和平护卫队”每周上门巡查的时候才挂在墙上一一展示,并配上一副看上去发自内心的满意自豪的表情。
她是火星帝国的居民。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是。她和她的家人的命运与这个大帝国的命运休戚相关。自从星际舰队突破火星的能源封锁后,苏亦便能感受到木卫二的生活水平开始明显下降。当柳辛茨基需要更换一颗新的人造肾脏时,健康中心第一次拒绝了他的请求,理由是欧罗巴已经没有这么多人造器官。这个一百四十九岁的老人在三年后死于器官衰竭。
柳辛茨基的葬礼结束后,苏亦又去了当年的那座冰山,可这个地方早就被夷为平地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座高耸的开采井,浓缩氘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出来。
苏亦坐在她的私人飞行器中,飞行器下面是开采井,头顶是被太阳光照亮的木星,这颗星球的表面与黑色星空在远处交汇,那里闪烁着一些绚烂的光彩。她手捧着柳辛茨基的照片,透过飞行器的窗户向地球的方向望去。她想起许多年前的时候,两个人在冰山上的对话,关于文明发展边界的讨论。
“你找到问题的答案了吗?”苏亦问。
没有任何回答。
她在那个地方待了很久。她向地球的方向眺望,她用星际望远镜朝地球的方向望去,密密麻麻的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碎片飘浮在空间中,它们在星空的黑色背景中格外醒目。那些是星际战争留下来的战舰残骸。
这场战斗是五年前打的,火星运行到了近地点的时候,对地球防空舰队发起突袭。不过地球上的指挥官们似乎早已预料到了火星人的军事行动,派出上百艘深空母舰和几万艘战舰抵挡火星人的进攻。于是战争很快变成了拉锯战,战争的规模和时间都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双方都向这个地方投入大量兵力,几千艘星际战舰奔赴战场,但最终都变成了一堆堆废铁。这块战场就像是横亘在宇宙中的斯大林格勒。双方都无法获得压倒性的胜利,直到地球从这片是非之地离开,把火星甩在后面,战争才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结束战争的并不是其中任何一方的胜利,而是靠两颗行星之间的分离。
星际舰队与地球和金星决裂后,战场从几颗星球之间转移到了太阳系各处,无数的野心家、军阀、金融团体编织出一张名为死亡的网,正在一点点笼罩着这个星系。太空垃圾四处蔓延,只有民间自发形成的太阳系环保组织和星际人道救援委员会偶尔清理这些战舰碎片。
就在苏亦在这里眺望星空的时候,两艘和平护卫队的飞船靠近过来,他们说由于苏亦长时间在这里停留,怀疑苏亦有背叛帝国的嫌疑。那几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人说着一口并不流利的火星语,向这个语言的创造者发起警告。甚至连那几个用来警告的单词,“嫌疑”、“背叛”,都是苏亦苦思冥想之后保留下来的。一种被她抛弃很久的情感忽然重新涌现出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逃离那个拥挤的小房间。
他再次想起柳辛茨基的疑问,这个庞大的太阳系文明,科技高度发达的却又混乱无比的人类文明,是否再次触碰到了它的边界。

「五」

那以后战争又进行了半个世纪。在后来的史书中,这场战争被称为「新百年战争」。苏亦在这期间由于身体器官老化,在休眠仓中又睡了五十年,苏亦的小儿子,这位身披无数荣誉的帝国将军也在她休眠的时候死去。他驾驶的飞船坠毁在月球上面,包括他在内的几万人在爆炸中丧命。
死亡是他的宿命,也是他们的宿命,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每一个踏上战场的人或许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已经有数亿人在这场战争中死亡,人们似乎也忘记了这场战争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了,他们只知道出征,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杀与被杀似乎成了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
反对战争的声音始终存在。几乎每个帝国内都组成了反战组织,这些组织通过各种方式让各帝国停止战争,之间相互来往,以破坏本国的军事行动为己任。他们想要结束战争,却往往在大战开始前遭到军队的绞杀。后来这些人才恍然大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牵动了所有人的利益,除非战争中的一方完全获胜,否则是不可能结束的。
于是这些人选择离开,他们放弃了这个无可救药的旧世界。这些人后来被称为“出走派”。
当出走派的游说团体来到欧罗巴时,苏亦毫不犹豫的加入了他们。她已经两百多岁了,但她仍然希望能为这个世界,或者说为人类的未来找到一个出路,太阳系内的资源归根结底也是有限的,一百多年来的战争正在让欧罗巴上的能源走向枯竭,她甚至悲观的认为,人类文明也将会随着这场战争的结束而走向凋亡。放弃这个旧世界,寻找新世界才是文明延续的方式,唯一的方式。
火星帝国正在筹备着与星际舰队的一场战役,他们抽调了大部分“和平护卫队”的兵力。这是个机会,苏亦趁机驾驶私人飞行器来到了停靠在空港的“滏阳”号深空母舰上。
“滏阳”号是人类制造的第一批深空母舰,它原本是用来进行太阳系外航行的,因此即便已经过去了两个世纪,这个大家伙仍然完好如初。它是这个巨变时代的见证者,
为了夺回“滏阳”号的控制权,欧罗巴的出走派甚至派出了一支全副武装的星际作战部队,准备与驻守在这里的军队打一场硬仗。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驻守在这艘母舰上的部队并没有任何抵抗,反而全员加入了出走派。后来,像他们这样的“叛变”者越来越多,等到他们来到冥王星深空航行中转站的时候,出走派已经有七十万人了。他们驾驶的飞船五花八门,有的驾驶者军队作战的星舰,也有各式各样的运输舰,还有两艘和“滏阳”号一样古老的深空母舰——“特拉法尔加”号和“平壤三”号。
出生在这里的冥王星中转站主任威廉·肖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冥王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三艘深空母舰悬停在冥王星上空,每一艘母舰都大得足以装得下其他所有的小型战舰。这三个大家伙抽干了冥王星上的全部能源,最后威廉·肖派人把从卫星卡戎上开采的能源也带过来了,才装满了这支舰队的“油箱”。这些能源足以支撑上它们千年的航行了。
临行的前一晚,苏亦找到了冥王星上的一处小山丘,她站在那里,朝着太阳的方向望去。此时太阳已经变成了一个光点,地球、金星、水星、火星,这些都已经找不到了,它们与远处的深空融为一体。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冥王星竟如此浪漫,这里安静祥和,与世无争。遥远的月球上,星际舰队正在与火星部队打的不可开交,可对于冥王星来说,远在小行星带那头的战争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看得出来,您很喜欢这里。”威廉·肖来到苏亦身边。对于苏亦的到来,威廉·肖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这里很浪漫,让我想起了初到欧罗巴的日子。”尽管苏亦已经是二百三十多岁的人了,可她讲起从前的时候,眼中仍然闪烁着一种奇妙的光芒。她把自己从地球移民到木卫二、与第一批星际移民建立伽利略城、与柳辛茨基的婚姻,以及后来木卫二落入火星帝国之手的漫长故事讲给威廉·肖。丈夫去世后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了这么多话。
“您的人生经历十分精彩,对您来讲,冥王星可能是一个十分适合的居所。”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苏亦说,“我可能会在这里定居下来。”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火星帝国已经吞并了木星和土星,这个帝国的中心也正在一点点向木星转移,星际舰队则抢在他们前面占领了海王星中心城。战火迟早会波及到这里。
出发前,他们带上了冥王星深空补给中心的工作人员。冥王星上的氢同位素以一种十分独特的浓缩技术储存,只有他们才掌握这种技术。威廉·肖的孙子雷蒙德·肖成了这部分技术人员的领军人物,至于威廉,他选择留下。他虽然是人类,但冥王星才是他真正的故乡,他要留下来陪伴这个冰冷美丽的星球。
离开的时候,卡戎静静的悬在天空之上。他是冥王忠诚的侍卫。是这个星球的月亮。
舰队花了半年的时间穿越柯伊伯带,这里小行星密布,像“滏阳”号这种庞然大物根本没办法全速行驶,对于航线上突然冒出来的小行星也只能靠小型星舰发射炮弹击碎。
在太阳系内,月球上的战争还在进行着,战争双方都向月球投入了大量兵力,先进去的战舰被击毁,马上就有新的战舰投入进去,它们就像是命运锁链中普遍寻常的一环,在战火中走完自己短暂的一生。
雷蒙德·肖在上船前为出走派带来了即时通讯技术,这种技术真正实现了信息的超距传输。只要人们向目标区域发射一枚探测器,该区域的任何信息都可以无视距离,瞬间被传回到信号接收端。这种技术使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的了解一个地点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事。
走出柯伊伯带后,出走派的这支舰队真正开启了他们的流浪之旅。柯伊伯带以外是一片未知的区域。事实上人类在进入星际殖民的前些年接连不断的向太阳系外派出许多探索飞船,其中还有几艘搭载着上千人的深空母舰,可战争爆发后,他们都杳无音讯了。战争把人类的视线封锁在太阳系中。
舰队的第一个目的地是4.2光年以外的半人马星座α。苏亦再次进入休眠,这次她把时间设定为三百年,这是飞往新世界所需的时间,她特意嘱咐雷蒙德·肖,一定要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再把自己唤醒。像过去的深空航行一样,飞船上的一部分人休眠,一部分人留下来工作。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休眠和留下来都是自愿选择的,一些人选择休眠,他们渴望看到未来发生的事,也有一部分人选择在这艘船上生活,他们打算用这种方式走完自己的一生,他们甚至不再更换人造器官,无限延长寿命,而是选择遵从自然规律,生老病死。他们像过去那样养育后代,将人类文明的火种一代一代传递下去。
这些飞船航行在一望无际的漆黑宇宙,它们就像是一千年前漂浮在大西洋上的一艘艘航船,载着人们对新世界的美好期望。

「六」

苏亦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以为舰队已经来到了新的地球,但事实上并没有。在走过了漫长的四个光年的距离之后,舰队终于接近了半人马座α。谨慎起见,“特拉法尔加”号向这个星系发送了一颗探测飞船。这个飞船以99%的光速朝那里飞去,它是舰队向那里种下的一颗眼睛,上面搭载的超距通讯技术同样可以无视距离,实现信息的实时传递。不过等它接近时,这位侦察兵传回来的信息却令人感到绝望。这个星系像太阳系一样,早就诞生了智慧文明,并且生存在几个星球上的智慧文明之间同样在进行残酷的战争。
把这一切告诉苏亦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叫做米娅·克莱芒·肖。她说自己的中间名有十几个,她还说肖家的先祖雷蒙德·肖总是告诫他的后人,在抵达目的地前一定要把苏奶奶唤醒。米娅的父亲赫尔穆特·肖是舰队的领袖,他是雷蒙德·肖的第十五代子孙,现在他掌管着古董一样的“滏阳”号深空母舰。这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舷窗前凝望深空时,苏亦忽然想起了过去站在这里的柳辛茨基,他们拥有同样的眼神,他们的身影几乎重合。
至于“滏阳”号,这里面的一切都已经改变了,苏亦醒来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再也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地方了。米娅告诉她这艘船在航行的时候不断更换新的零部件,离开冥王星距今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四百七十年,这艘船上面所有的零件都被更换过一次了,只有“滏阳”这个名字没换过。苏亦听完后其实并不惊讶。因为她的身体也和这艘船一样,从皮肤到骨骼,从内脏到四肢,身体内的各个脏器都更换过几次了,包括大脑——她的大脑早就更换成人造神经云组织了。在他们走出太阳系之前,这种事就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
早在五百年前,她还生活在欧罗巴的时候,苏亦就想过一个问题,不断更换身体零件的自己,还是原本的自己吗?这种“忒修斯之船”式的情况在现实中发生后,苏亦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惊讶。她还是那个原本的自己,她也早就不是那个原本的自己了。“滏阳”号也是如此,它和自己一同前行,那些旧了的不能再用了的损坏的零件被更新,它早就不是原本的自己了。
那这样下去自己还会死去吗?她不知道。“滏阳”号也好,自己的身体也好,不断更新是建立在消耗之上的。米娅告诉她,自己的第八代祖父创造了一种新的技术,这种技术可以将废物重新利用,让变成废料的钢铁、有机物、氦骨架等等一切恢复最初的状态。
“这是怎么做到的?”苏亦问:“资源不可能这样无限重复利用。”
“我们只需要消耗一点能量,就能让这些材料焕然一新。”米娅回答:“我们的技术已经实现了能量与一切物质之间的转换,将换下来的旧零部件放进重塑炉,炉中的控制系统会用能量重新制造新的物质,将这些零件恢复它原本的模样。”
“这听起来很玄乎。”苏亦有些难以置信。
“这一点也不玄乎,苏奶奶。我们使用的能量本来就是核聚变中的中子湮灭产生的。物质变为能量,能量变为物质,我们只是将等号两边的东西颠倒了一下而已。我们已经能够用能量创造物质了,苏奶奶,这是一个万物皆可以创造的时代。”
技术的飞跃是这漫长岁月中必然发生的,让苏亦较为震惊的是米娅蛮不在意的态度。舰队文明的人口数量在这些年里也发生了巨变,从离开时的七十万人减少到如今的十万三千人
赫尔穆特·肖让苏亦来决定舰队的未来。因为她是舰队中最年长的人了,与苏亦一同走出太阳系的,见证过太阳系战争的那代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即便是赫尔穆特也不知道战争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最后一次了解地球的信息也是一百多年前了,持续了几百年的战争依旧没有结束,太阳系内到处都是战场,到处都是破碎的战舰和人类的尸体。
苏亦决定让舰队避开发生星际战争的区域,寻找下一个适合居住的星球。赫尔穆特将苏亦的决定当做某种指令下达下去,舰队各级指挥官像是得到某种敕令一样,纷纷开始修改航向,寻找新的目的地。苏亦这才意识到,在这个舰队当中,人类的平均寿命重新恢复到了一百岁以内,拥有七百岁寿命的自己,在舰队成员的意识中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性的存在,自己的决策拥有异乎寻常的影响力。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苏亦不可能时时刻刻清醒,替舰队做出决定,她的身体仍然在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老。即便拥有可以无限更换的身体零件,但这种无形的衰老仍然在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着。她需要长时间的休眠来应对这一切。
米娅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建议对苏亦进行意识分割。
“意识分割又是什么?”这些新鲜词汇让苏亦难以理解。虽然这个星舰帝国,这个流浪者文明仍然采用苏亦创造出来的语言,可这种语言在几百年漫长岁月中已经衍生出来太多的新词汇。
“意识分割是前些年出现的一种技术,可以将人的意识切割几个部分。当然,和切苹果不同的是,对意识进行切割后,切开的意识之间并不会相互割裂,它们同属于一个人的意识,它们既是分散的,又是一个整体。”
又是这种玄乎其玄的技术,苏亦觉得自己应该相信这样一个现实,舰队文明掌握的技术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了。最后她接受了米娅的建议,为自己进行意识切割。与其说切割,倒不如说是复制。切割后苏亦的一部分意识保存在大脑中,另一部分意识以数字信息的形式存在,储存在“滏阳”号的存储核心当中。
苏亦决定接受米娅的建议。
米娅和她的哥哥帕斯托雷·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完成了意识分割。等到苏亦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仿佛长了无数只眼睛,她的意识与“滏阳”号内的上万枚摄像头共享视野,看到飞船内每一个角落。苏亦的意识一部分保留在她的身体内,另一部分储存在舰队的存储器中,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既拥有自己原本的身体,又将整艘飞船作为自己新的身体。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她的身体已经进入休眠,但意识仍然是清醒的,舰队在她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神经网络,她可以随意去往这个神经网络中的任何地方。有时她的意识连接到那些侦察兵身上,那些被比喻成“舰队之眼”的侦查卫星,便真正的成了苏亦的眼睛。
在与半人马α擦肩而过的时候,苏亦朝这个星系望了一眼。他发现那里的几颗行星已经被战争摧毁的破败不堪,最靠近恒星的那颗行星的星核已经被摧毁了,星球内部的岩浆像是千万头冲出牢笼的野兽,冲破这里的地壳喷涌而出,整颗星球的火山活动都变得异常剧烈,炽热的岩浆、剧毒气体、火山灰,这里显然已经不再适合任何智慧生命居住。这里应该刚刚发生过一场残酷的战争,因为苏亦听到了数百万亿的哀嚎声,整颗星球的哀嚎。战争在另外两颗星球之间进行,那里的战事同样胶着,那些智慧生命纷纷将足以毁灭一个星球的武器对准了自己的同类,和几百年前在太阳系内自相残杀的人类没什么两样。

「七」

舰队文明又继续航行了一千三百年。
这一千三百年间,舰队一边走一边从路过的几颗恒星那里补充能源。肖家族的后代们攻克了超高温绝热技术,制造出可以隔绝上亿摄氏度温差的材料,舰队文明可以像一千多年前的水星上的先祖们那样直接从恒星中挖出聚变反应原料。
当然,聚变发动机也在几百年前被恒星跃迁系统取代了,星际舰队终于实现了科幻电影中才有的能力。人类的技术发展到今天,已经无所不能了,舰队文明自豪地驾驭着宇宙间的一切。如果米娅还活着的话,她还会像过去那样淡定的说出“这一点也不玄乎,毕竟我们身处一个驾驭万物的时代”这样的话么?这种事没人知道,米娅·肖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她的遗体也早就被分解装置分解成一堆营养物质,送到“滏阳”号上的加工中心了。这些物质可能被制成飞船上所需要的一切,零部件、纸张书籍、纺织物、甚至食物,她的身体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与这艘船,与这个文明融为一体。
苏亦见证了米娅·肖的一生。她活了整整一百岁,和舰队上的其他人一样因身体衰老而自然死亡。说实话苏亦其实有些羡慕这样的结局,她厌恶自己的生命。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已经是无法死去的了,她的生命只剩下意识,意识的载体也不仅仅局限于人类的肉体了,她早就抛弃了自己的肉体,她把自己的意识全部转移到舰队的存储设备中了,然后把肉体丢入分解装置,让这个一千岁的身体进入生命的轮回之中。
时间这种东西在她面前正在逐渐失去意义。现在的一年就像是过去的一天,出生在舰队上的年轻人迅速成长、迅速衰老、迅速死亡,他们的生命稍纵即逝,他们的人生就像是一颗流星,苏亦甚至都来不及记住肖家族新生子的名字,这个孩子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然后被推进了冰冷的遗体分解装置。对肖家族的成员们,苏亦爱着他们每一个人,她甚至把每一位家族成员都当做自己的孩子,但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人类的生命是如此短暂。人类就像是朝生夕死的蜉蝣一样,他们出生、成长、吃饭睡觉、传宗接代,然后死亡。渐渐的,苏亦也开始失去了身为人的感性的一面,变成了一个纯粹理性的机器。舰队文明仿佛变成了一场电影,而自己是这场电影唯一的观众。
她深知自己的变化,但她无法改变,仿佛命运的剧本早已写好了一样。提到命运这个词,苏亦突然有些感慨,自己已经三千多岁了,竟然还在感叹生命短暂。
这个古老的舰队文明——由三艘深空母舰和七十二艘各种功能的小型飞船组成的文明似乎已经定型了。舰队人数在经过千年的连续下滑,最终稳定在五千人左右,舰队文明的科学技术不再发展,这个文明在经过了漫长的流浪之旅后,在发现自己始终也无法找到一颗定居的星球,于是他们开始尝试接受这个现实。
很难说这五千人是不是人类最后的火种。在这一千三百年间,苏亦也无数次打探太阳系的消息,那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在几百年前结束了。战争将这个星系彻底摧毁,地球、金星、火星、水星变得千疮百孔,居住在上面的人类早已毫无踪迹,月球在几个世纪的轰炸中支离破碎,变成了环绕地球飞行的几个小行星,为数不多的幸存者生活在海王星和冥王星,他们消耗着这些星球上面仅存的一丁点资源,也有一些幸存者驾驶着小型飞船逃离太阳系,寻找新的家园,不过这些人一去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一千三百年后的一次全舰队代表大会上,米娅的后代肖旖褀舰长终于将“我们该去那儿?”这个问题抛回到苏亦手中。这千百年来,苏亦对这种事情从不过问,任由他们在宇宙中四处探险。这些年舰队走访过上百个星系,却从来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行星居住。在与上一颗恒星擦肩而过的时候,苏亦向这个星系看了一眼。她发现这是一个更加混乱的世界。这里的智慧生命以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方式生存,战争也以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方式进行着,如果把一颗眼睛放在这颗行星上,可以看到这颗行星上的空气和海洋都在剧烈运动着,它们仿佛在撕裂自己。无数道雷电从天而降,地面上岩石迸裂,熔岩喷涌。她能感受到,在每一个小小的时间单元中,都有成千上万的生命在痛苦的死去。
人们终于放弃了对新家园的希望,在舰队文明新一代的理念中,舰队才是他们的家园,星球不是。于是有一部分人开始模仿苏亦,放弃肉身,把意识与肉体分隔开来,储存在电子设备中。渐渐地,放弃肉身的人越来越多,苏亦能感受到一个个新鲜的生命——意识正在接连不断的涌入飞船上的存储设备。意识生存的燃料是能源,他们甚至可以从反应堆中直接汲取辐射能用于生存。
肖家族的最后一代家族成员门特里尔·肖开发出意识与物质相分离的技术。这种技术甚至可以让舰队上的意识脱离数据存储器,进入其他物体,或者干脆脱离一切实际存在的物体,像是幽灵一样飞往外部世界,在浩瀚的宇宙空间中游荡。
门特里尔·肖在那之后也将自己的意识从身体中抽离,放弃肉身,遁入空门。舰队文明在下一个千年中变成了一个意识的聚合体。意识的存在需要更多的能源,于是舰队在经过漫长的沉沦后,再次踏上了远航之旅。不过这时他们的目标不再是宜居星球,而是一个个恒星。
当舰队抵达下一颗恒星的时候,生存在存储器中的意识们一窝蜂地涌向这颗恒星,他们钻入恒星内部,贪婪的吸食着这里的辐射和高温,那些曾经作为生命禁区的地方,如今已经成了意识们贪婪生长的温床。苏亦也从母舰中脱离,飞向了那颗恒星。那是一颗已经步入暮年的恒星,它发出苍蓝色的光。苏亦喜欢这样的光,它不像那些正值壮年恒星发出刺眼白光或黄光,她觉得这样的光格外有亲和力。
在经过了一段无从计数的时间后,舰队文明已经濒临瓦解了。生存在舰队中的几千个意识个体纷纷奔向了他们各自看中的恒星。那艘古老的“滏阳”号深空母舰就被他们丢弃在星系的一个角落,就连门特里尔·肖也走了,它像一颗枯死的老树,悬浮在漆黑的宇宙空间中,围绕着那颗苍蓝色的太阳孤独的旋转着。
苏亦再登上这艘船的时候,“滏阳”号已经耗尽了它的能源,只有量子时钟还在工作着,时钟显示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七万年。七万年的时间,苏亦感叹,这样大跨度的时间用“年”这样的计时单位或许已经不再恰当了,她想创造一个新的单位用来记录时间,就像当初创造火星语那样,但她再一想,如今这艘船上只剩下她自己了,这个偌大的星系里也只剩下她一个意识体了,再没有别的意识了,时间单位、语言、文字,这类记载文明的工具或许都已经失去意义了吧。
她拥有的只有意识。一个无所不能的,无处不在的意识。

「八」

意识是生命的最高形态吗?苏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的意识开始慢慢扩散着。意识并没有形状,也没有体积,它看不见摸不着,但苏亦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能够感受的范围更大的,她仿佛有一个虚拟的身体,她的双手触摸着苍蓝耀目的恒星表面,脚踏着周围的几颗行星,身体在宇宙空间中悬浮,有时也会有小行星或彗星在其中穿行而过。她有无数只手,无数双脚,意识能够触及的地方,她便可以感知到那里的一切。
她宛如这个星系的神,是梵天、是阿蒙神、是阿胡拉·玛兹达,她一眨眼,数万年的时间便转瞬即逝,她一转身,这颗恒星的光芒便开始变得暗淡。苏亦知道这颗恒星已经快要燃尽了,它要死了,它即将变成一颗白矮星。
在意识的世界里,光速不再是速度的上限,苏亦可以随意控制自己的速度,在她的眼中,宇宙似乎只是一个立体沙盘,可以放大可以缩小,她可以将这个星系缩小,变得只有拳头那么大,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在她的四周,一颗又一颗恒星在夜空之中闪烁着,在她的头顶,她的脚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星系一闪而过。每一个星系似乎都盘踞着一个孤独的意识,他们以恒星为家,占山为王。
苏亦来到一颗红巨星旁,她朝这里的主人打了个招呼。开口前她犹豫片刻,她在想应该说“你好”,还是“hello”,还是说她创造的火星语言,但还没等她开口,对方便先过来了。他进入了苏亦的身体,确切地说,他进入了苏亦感知的范围,他们就像两颗水滴一样自然的融合在了一起。独自漂泊了上百万年的苏亦这才意识到,原来意识与意识之间是没有隔阂的。
意识与意识之间的融合几乎在一瞬间完成,那一瞬间,苏亦得到了对方全部的记忆,这个意识漫长的一生像是一部短片一样播放。苏亦发现这个意识的年纪要比自己大的多,甚至比整个人类文明的年纪都大。他在这个星系生存了上亿年,在苏亦到来前,他过着阴翳的生活,每天看着恒星周围的二十几颗行星绕着自己转圈,时不时会有几颗彗星从远处飞来,在自己面前绕了个弯,又转头奔向远处。他有时也会把这个宇宙沙盒放大缩小,放大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些行星岩石的每一个细节,分子、原子,甚至比原子还小的微观结构。放大的时候,这颗小小的恒星变成了他眼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光点,他的手掠过创生之柱,抚过蟹状星云和麦哲伦星云,这个巨大的意识生命仿佛宇宙间主宰一切的神明。
他还告诉苏亦,自己在过去曾与十几个意识融合,以至于他已经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十几个意识的记忆全部叠加在一起,变为这一个意识的记忆。如今他的记忆与苏亦的记忆叠加,双方也变成了一个整体。他还告诉苏亦,这颗恒星已经被自己吸干了,这里很快会变成一颗充满死寂的恒星了,他必须去寻找新的家园。
苏亦,他,或者称之为他们,这个意识体在偌大的宇宙空间中穿梭,寻找着下一个能量来源,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恒星,融合进来的意识也越来越多。他们贪婪的吸干了这颗恒星的能量,让这里变成一片不毛之地。苏亦曾短暂的与太阳系擦肩而过,她发现这个星系已经是一片死寂了,这里再也没有任何生命了。
那以后又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苏亦走过了数不过来的星系,也有数不清的意识被这个庞大的聚合体融合进来,而这个聚合体融合的意识越多,这个整体消耗能量的速度也就越快。她匆匆赶往一颗恒星,把这里的能量吸干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她发现不仅仅是人类的时间单位已经没有意义了,人类的一切计数单位也正在逐渐失去意义。
终于,在某一个她早已记不起的时间节点过后,苏亦开始失去了她作为自己的记忆。
那些分散在宇宙角落中的记忆碎片,与十五个人挤在地球上的一个小房子里的记忆、第一次离开地球进入“滏阳”号深空母舰的记忆、在欧罗巴定居建立城市的记忆、与柳辛茨基一起的记忆、上百年的星际战争以及逃离太阳系寻找定居星球的记忆,一个个画面就像是泡泡一样在苏亦摸不到看不着的地方破碎。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意识集合体,这个庞然大物横亘在银河系之中,那些曾经无比巨大的天体此时都变得如同尘埃一样渺小,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吸食着这个星系中的氢、氦等其他元素释放出来的能量,它让这个星系加速燃烧自己。
在这个巨大的意识体中,一个渺小的记忆泡泡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面,在这唯一的记忆画面中,柳辛茨基正身穿白色的宇航服,坐在木卫二的冰山上,若有所思的仰望星空。

「九」

终于,苏亦还是见到了万物终结的那一天。
在无数个以亿万年为单位的时间单元过去后,宇宙中所有的恒星,所有的一切能够产生能量的物质都暗淡下去了。宇宙中活跃的物质已经所剩无几了,星空中再没有一颗燃烧着的恒星了,没有光也没有热,所有看得见的地方和看不见的地方都在向绝对零度无限逼近。宇宙间也在没有任何生命了,所有的生命都以意识的形态存在着,所有的意识也都在不断的进行融合。
我们的主人公正身处这个庞大的意识聚合体的中心,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意识驱使她去做的,就是不断扩大自己,不断寻找新的恒星。这个意识聚合体已经无比庞大了,直径十万光年的银河系在她的身体内就像是一粒沙子,无数个这样的星系被这个巨大的意识聚合体吞并,但它越大,它扩大的速度就越快。这个庞然大物正在以一种独有的方式接近宇宙的边界。
终于,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后,它遇到了另一个与自己同样庞大的意识聚合体。那个大家伙像自己一样,盘踞在一个巨大的星系之中,他吃光了这个星系中所有的恒星。两个意识聚合体并没有立即融合,它们因为无法获得足够的能量,已经没法合二为一了。苏亦让自己打起精神,向对方发出了一个友好的信号。
“我一直在找你。”对方很快给出回应。
“找我?”
“是的,我在找你,因为你是我的另一半,我们必须共同拯救这个宇宙。”对方说。苏亦的意识几乎不能再思考了,她想不通这些话语想表达什么意思。
“你看我们身后的宇宙空间,它已经快要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意识的存在本身就需要消耗宇宙间的能量。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宇宙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物质和意识,这两个东西就像是一对儿双生子,意识的生长需要消耗物质提供的能量,等物质提供的能量被消耗尽了,它们就死了,无法产生任何能量,于是意识也会死。这是本来的结局,所有的一切都会死去,宇宙将会变成一个死寂的墓场。”
苏亦巨大的记忆海洋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那是在一些无比遥远的年代里人类发现的自然定律——“我们的宇宙正在走向一个熵增的,混乱的,充满死寂的结局。”
“但我们可以改写这个结局。”对方说。
“怎么改写?我们需要怎么做?”苏亦问。
“我们需要融合,”这个与自己一般庞大、横亘数十万星系的、由已经无法以量计数的意识个体聚合而成的意识聚合体说道:“融合需要消耗能量,宇宙间剩余的能量不足以完成这一次意识融合,但意识融合这个过程一旦开始便不会中断,这样就会出现一个能量缺口,或者说当融合的这个过程结束时,宇宙间的总能量会变成负数,这样,意识与物质之间的规则便会崩塌,最终会变成意识与物质之间的融合——或者说湮灭更恰当,这种湮灭会重新产生能量,而湮灭这一行为同样无法中止,一旦开始,便只能走向结局。最终,宇宙中的一切物质和意识都不存在了,宇宙会恢复到它最初的模样。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只有充盈的纯粹的能量。”
她同意了对方的请求。这个庞大的意识体伸出手,她伸出手指,对方也伸出手,从无限遥远的地方朝自己接近。这是如《创世纪》一般宏伟的场面,他们驾驭着巨大的意识体向彼此接近着,数不尽的能量在这个过程中消耗,在这个过程中,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时间、空间,都再变得无法被定义。当最后一颗恒星熄灭后,宇宙终于变成了彻底黑暗,而当双方的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在那里闪烁升起。
苏亦在庞大的意识之海中捕捉到了那唯一的记忆泡泡,这让他想起一切的一切开始的时候,柳辛茨基提出的那个问题,人类的发展存在着边界吗?当我们突破这个边界后,下一个边界又是什么呢?是否会有无尽的边界在外面,外面的外面,外面的外面的外面等着我们?
她睁开眼睛,此时她似乎已经看到,在那些暗淡的星系后面,宇宙的背景中正在传来一阵阵微弱的白光。
在意识的最后一刻,两个巨大的意识聚合体终于合二为一了。那一瞬间,苏亦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仿佛超脱了一般,不仅仅是自己,这个巨大的意识体中仿佛一下子破碎了,里面奔涌出亿万个数不清的意识个体,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如获超脱。
她抬头向上望去,无数的意识体在他面前仿佛形成了一堵墙,那似乎就是宇宙的终极真理,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走向终结。这里便是最后的边界了,苏亦说,柳辛茨基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墙外面是什么?似乎已经没人知道了。所有的意识都在光升起的那一刻消散了,所有的物质在那一刻也都不存在了。意识和物质,这两种被隔开的东西此时真正融为一体了,他们彼此相聚合,堙灭,变成了纯粹的能量,变成了圣洁的光。
一切的一切在这里走向终结,一切的一切在这里迎来新生。


原文刊载于

《舱外》2023年7月刊

邱红枫
世界史硕士,石家庄市作家协会成员
工作学习之余,尝试寻找历史哲学与科幻小说创作的结合之道
并以成为一名优秀科幻作家为目标而不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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