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院长让这位英俊的上尉在会客厅等了片刻,才出来接待,态度冷漠地打了招呼,不以为然地允许他探视。 埃皮旺上尉一踏进这个受苦受难的死亡避难所,便浑身不自在。一名服务生给他带路。 他踮起脚来,免得踏出声响,走过一条条充斥着霉烂、疾病和药剂的恶心气味的长廊。医院一片寂静,只是偶尔听到有人低语。 有时,一扇病房门打开,上尉便瞥见大屋里一排床铺,隆起的被单显出卧床患者的形体。有些开始恢复的女患者,则坐在病床脚的椅子上做针线活,她们一律穿着病号服——灰布衣裙和白色便帽。 这些病区都住满了患者,他们走到一个病区门前,向导猛然收住脚步,只见门上大字标明:“梅毒病区”。上尉不由得心头一悸,继而感到自己脸红了。一名女护士正在门口小木桌上配药,她说道: “我带您去,是二十九号床。” 护士说罢,就走在军官的前头。 继而,她指着一张病床,说道: “就是那张。” 只有隆起的被子,不见患者,连头都蒙住了。 四周的病床上抬起一些面孔,那一张张惨白的脸,惊讶地注视这个穿军装的人,那全是女人的面孔,有的年轻,有的年迈,但是都穿着同样老式的短上衣,看上去全显得那么庸俗而丑陋。 上尉不知所措,他一手扶住军刀,另一只手拿着军帽,轻声叫道: “伊尔玛。” 床上猛然一翻动,他那情妇的脸露出来了,但是变化极大,特别疲惫,特别憔悴,他都认不得了。 她呼吸急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阿尔贝!……阿尔贝!……是你呀!……唔!……好哇……好哇……” 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护士搬来一把椅子。 “您请坐,先生。” 埃皮旺上尉坐下,端详这个姑娘苍白的、惨不忍睹的脸,想当初别离时,那花容玉貌多美多鲜艳啊。 他问道: “你得了什么病?” 她哭着回答: “你都看到了,清清楚楚写在门上。”她说着,就用被单捂住眼睛。 他不知所措,惭愧地又问道: “可怜的姑娘,你怎么染上了这种病?” 她讷讷说道: “就是普鲁士人那帮浑蛋。他们几乎就是强奸了我,把病传染给我了。” 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了,只是愣愣地注视她,用手在双膝上摆弄着军帽。 别的患者都盯着他看,而他觉得闻到了腐臭味,是一种耻辱的肉体腐烂的气味。这不足为奇,这间大病房里住满了女人,都身患这种既可耻又可怕的疾病。 她又讷讷说道: “想必这次我逃不过去了。大夫说病情很严重。” 接着,她发现上尉胸前戴的十字勋章,便高声说: “哈!你得勋章啦,我真高兴!太高兴了!唔!我能亲亲你吗?” 一听要亲他,上尉又恐惧又厌恶,肌肤立时一阵战栗。 现在他一心想走开,到户外去,再也不见这个女人了。然而,他还是待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起身告辞。于是,他又结结巴巴地问道: “当初你怎么没有马上治呢?” 伊尔玛眼里闪现火花: “没有,我就想报仇,哪怕死了也甘心!于是,我也传染给他们,传染给他们所有人,尽可能毒害他们。他们在鲁昂待一天,我就一天不去医治。” 他那相当尴尬的语气,还透出一点喜悦,说道: “这件事,你做得非常对。” 她也兴奋起来,脸颊涨红了: “是啊,不止一个人受我传染,肯定要丧命,哼!我向你保证,我已经报了仇。” 上尉附和道: “那太好了。” 随后他就站起身: “好了,我得走了,四点钟还要去见上校。” 伊尔玛非常激动: “要走了!你这就要走了!噢!你来才不大一会儿!……”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便说道: “你也瞧见了,我一得到信儿立刻就来了,但是四点钟,我必须去见上校。” 伊尔玛问道: “还是那位普吕恩上校吗?” “还是他。他两次负伤。” 她又问道: “你那些战友呢,有战死的吗?” “有啊,圣蒂蒙、萨瓦尼亚、波利、萨普尔瓦尔、罗贝尔、德·库尔松、帕扎菲尔、桑塔尔、卡拉旺和普瓦夫兰都牺牲了。萨埃尔丢掉一条胳膊,库尔瓦赞压断一条腿,帕凯瞎了右眼。” 伊尔玛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她突然嗫嚅道: “你走之前亲我一下,好吗,趁朗格卢瓦太太不在。” 他不顾恶心的感觉升到嘴唇,还是贴到她那惨白的额头上,而她张开双臂一下搂住他,连连狂吻他的蓝呢军服。 她又说道: “你还会来的,你还会来的。答应我你还会来看我。” “好,我答应你。” “什么时候来,星期四行吗?” “行,就星期四。” “星期四,两点钟。” “好吧,星期四,两点钟。”“你答应我了吧?” “答应你了。” “再见,亲爱的。” “再见。” 在全病室的人注视下,他神态窘迫,高高的个子弯下腰,以便缩小身形,赶紧走掉。来到街上,他才长出一口气。 傍晚,伙伴们纷纷问他: “伊尔玛,怎么样啦?” 他语气尴尬地回答: “她患了肺炎,病情很严重。” 然而,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尉嗅出点什么,觉得他的态度不对头,便去打听情况,因而第二天,上尉刚走进军官食堂,就迎面受到全场起哄的嘲笑。大家总算报了仇。 此外,大家还得知,伊尔玛和普鲁士军参谋部的人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她还骑马,同普鲁士轻骑兵团的上校,同许多别的军官一起,在当地横冲直撞。鲁昂人都叫她“普鲁士军的女人”。 上尉成为全团戏谑的对象,而且整整持续了一周。他不时从邮局收到账单、专科医生的处方、说明,甚至还收到药品,包装上标明医治什么病症。 上校闻听此事,严厉地说道: “好哇,上尉真是结交了好人啊。我得热烈祝贺。” 十二天之后,埃皮旺又收到伊尔玛的信,催他去看望,他气急败坏,撕了信而不予回复。 又过了一周,伊尔玛再次写信,说她眼看就不行了,要同他最后一别。 埃皮旺还是不回复。 又过了几天,医院的神甫来见他。 伊尔玛·帕沃兰临死前,恳求上尉去见她一面。 埃皮旺上尉不便拒绝,跟随神甫去了。然而他的虚荣心受到伤害,自尊心也受到侮辱,他怀着满腔的怨恨走进医院。 他看到伊尔玛没有多大变化,就心想自己又受她捉弄了。 “你要我来干什么?”他问道。 “要同你告别。看来我真的不行了。” 埃皮旺不相信: “听我说,你让我成为全团的笑柄,这种状况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伊尔玛问道: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了?” 埃皮旺无言以对,便更加气恼: “别指望我再来这儿了,我可不想再让所有人嘲笑我。” 她看着上尉,无神的眼睛燃起怒火,又重复道: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了,我?也许,我对你不够好吧?难道我向你讨要过什么东西吗?如果没有你,我还会好好的,跟唐普利埃–帕蓬先生在一起,也不至于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不,要知道,就算有人可以责备我,那也不是你呀。” 他又朗声说道: “我不是责备你,但是我不能来看你了,因为你跟普鲁士人的行为,已经成为全城的耻辱。”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我跟普鲁士人的行为?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们强奸了我;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没有去治病的原因,就是要传染给他们。当时我若想把病治好,那也并不算难事,真的!然而,我就是想害死他们,哼!也确实害死了一些人!” 埃皮旺一直站着,又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可耻的事。” 她一时气闷,继而才接口说道: “怎么可耻啦,舍命去消灭他们吗,嗯?当初你来圣女贞德找我,怎么不是这副腔调?哼!现在又可耻了!别看你得了十字勋章,你呀,不会作出这么大贡献!按说,我比你更有资格荣获勋章,我消灭的普鲁士人要比你多呀!……” 埃皮旺站在她面前,既惊愕,又气得发抖。 “噢!住口……你知道……住口……因为……这种事……我不允许……别人触及……” 她哪里肯听,还接着说道: “再说了,你们狠狠打击了普鲁士人了吗?如果你们阻击普鲁士军,不让他们打到鲁昂,还会发生这种事吗?嗯?阻挡住他们进攻,本来是你们的事,明白吧。我给他们的打击比你大,我,对,给他们的打击比你大,可是现在我要死了,而你还到处溜达,到处卖弄好勾引女人……” 每张病床上都抬起一个脑袋,所有目光都注视这个穿军装的男人,只听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住口……喂……住口……” 然而,她还是不住口,甚至嚷道: “哼!对呀,你就会装腔作势。算了,你是什么货色,我了解,我完全了解。跟你说吧,我给他们的打击比你大,我消灭他们的数量,比你们全团消灭的还多……去你的吧……胆小鬼!” 于是他走掉,其实是逃离的,迈开大步,穿过梅毒患者骚动的两排病床。他还听得见伊尔玛那紧追不舍的声音,喘息而带咝音的话语: “就是比你多,对,我消灭的人就是比你多,比你多……”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跑回寝室闭门不出。 第二天,他得知了伊尔玛的死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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