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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监狱里的信仰

 人也昔兮 2023-11-14 发布于宁夏

叶童:

这是叶梅到这座小楼来的第一天,这一天,她先是被安排换了衣服,接着去吃了饭,这是在一楼,然后直接从餐厅到二楼来,有两个姑娘为她洗澡,那不是一般意义的洗澡,那是什么,她一时想不到应该叫它什么,浴操,可她没有动啊,完全由别人为她做这件事,她只是把自己的身体摆放在这件事情里,她知道,她自从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被监视里。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一个犯人,一个犯人,怎么可能到这个地方来,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她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在监狱里,有人对她说,上边来人审讯她的案子,要她配合,她是自己报了案被警察带走,离开那个所谓的自由世界,进入司法程序,然后被判重刑,关进监狱的,她不用谁来提醒配合不配合,是她自己把自己交给公安的,她所做的,全都说得清清楚楚。上边的人来审讯,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上边人,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可再审讯的,她没有想那上边的是不是与自己有着她不知道的关系,知道她被判了刑,以审讯的程序来表示对她的特别关照,以改变对她的判刑。她自己只有一个打算,她是死刑犯,执行的越早越好,她不知道为什么判之后,把她关在监狱里一直拖到现在。突然,在这一天,她莫名其妙地被送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今天,她所遇到的一切,太奇怪了,这种奇怪让她无法想象。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犯人的角色,每一天,她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打开牢房门,几个警察为她戴上脚镣手铐,带她走向一辆汽车,是那种卡车,推她上车,车上站在四个握枪的警察,他们穿着警服,戴着警帽,两手紧握冲锋枪,他们是为她行刑的警察。她的两手被铐在身后,站在车箱的前面,有两个女警扶着她。车开动了,她被拉到刑场,那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地方,没有看客,她被蒙住了眼睛,她从电影里看到过的行刑情景,天天移给她自己,最后是她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她倒下了,倒在了地上。她每天都能听到那一声枪响。从她判刑那一天起,她或者什么也不想,或者只想这样的情景,她从来不去想别的人或别的事。在那个下午,她想应该想些别的,比如说父母,自己的家,孩子,还有朋友,但当她要去想的时候,就感觉到头痛,她所要想的人,都十分的模糊,他们都失去了生动的样子,一个个像镜头下拉伸的人影,从她的眼前飘向远处,越飘越小,以至于很快消失。她知道,不是她不想他们,而是她无法想,无法想他们,她不能够想他们。人有想的智慧,但这种智慧可以被人强行的割断,叶梅把自己想的本能打碎了,她如果强逼自己去想,打碎的本能会让她感到痛,痛在她的脑子里,那种痛让她感到烦躁不安。她刚想起她的父亲,就有想一头撞到窗玻璃上的强烈感觉,头也痛得厉害。那种感觉控制了她一会儿,她转入到痛的感觉里,不再想父亲想别的人,那种撞玻璃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头痛的感觉也慢慢地消失了。她感觉很奇怪,叶梅说,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这让她想起来,自被判刑之后,她什么也不想,也从来没有申请过任何的探访。她只想彻底离开那个世界,越早离开越好。她现在的离开让她感觉到自己是那么奇怪,这种奇怪是她没有办法的,她可以自行离开,她有过后悔,后悔为什么要自己报案,她应该自己结束在这个世界上的活着,那是十分容易的事情,从窗口一跃而下,切开自己的动脉,在桌子角上撞碎头盖骨,把手指伸进配电盒里,她应该为自己准备一瓶安眠药片,但所有这些彻底结束自己的方法,她一样都没有想,她只想着报警,自己为自己报警。她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

其实,很简单,叶梅的彻底结束,最重要的是结束的方式,她要的不是自己结束,她要的是一种轰轰烈烈的结束,而这种结束,只能由社会,对,社会,只有社会这个概念,这一概念所指向的实体来完成,而这个实体,就是法律程序,而在这一程序里,有着那么多的典章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设置和设施。所谓的轰轰烈烈,就是由这些这么多去实现的。为什么会这样?

活着,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无奈,来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选择,是谁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不要以为是父母,是做父母的人,他们并没有打算要带一个这样的你和我来这个世界上,当一个这样的你和我,成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事实后,他们其实也是很无奈的,在无奈下,他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而一个人自己呢,在这个世界上的活着,处处都是无奈,时时都在遇到无奈。一个人只能在这样的无奈里活着,每一个人都活得很无奈,不管我们为自己设计了多少活着的意义,但对于活着,最终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从一开始,活着的一切都是无奈的。为什么会有无奈,谁来为这个无奈负责,没有一个具体的人,只有社会,一个由一个一个的人汇聚而成的社会,而这个抽象的社会,从来都不承担一切,它有所作为,但又没有任何作为。你找不到它,但它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你的身边,能看到了的社会,只能是一些机构,政府,军队,法院,学校,医院,体现这些机构的微小元素,比如说部长,警察,或者一个老师和医生。而这些社会的细胞,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承担起社会的责任,但它们时时刻刻都在体现着社会的责任。所以,我们在生活里,根本没有依靠,没有依靠的根本所在。你所遇到的科长或处长,遇到的警察或监察院院长,遇到的一个医生或者老师,等等,他们在你的遇到里,不过是在履行他们的工作,他们只是在按照组织的机构程序在工作,你撞入了他们的工作程序里,他们对于你的撞入,只做她们工作要求之内的事情,这一切都没有需要他们承担责任的必要。所以,你在这个世界上,处处遇到人,遇到事,但这一切永远都是你的依靠。我们在为这样的一个世界活着,对于别的人,我们也一样,不会承担对他人的任何责任,更不是别人的依靠。在如此无奈的世界里,一个人在自己也不能依靠的时候,只有一个去处,死,这样的死,是自然死亡,人的自然死亡。

很显然,叶梅所面临的死,不属于自然死亡。是她对这个无奈社会的一种抗议。这样的抗议,是每一个人都可能会做,也都会有意无意去做的。一个孩子对于所生的一种病,对抗过一段时间后,寂然死去,一个成年人,通过马路时,死于汽车的快速行驶,甚至,一个垂钓者,不慎滑落河中,又不幸陷入河底的泥沙里,又不幸抽筋而不能自拔,死于非命,住在医院里的那些病人经过这样那样的治疗,最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这一切死亡,都是人对无奈活着的抗议。只是,这样的死亡,没有留下抗议书或者抗议的口号,而叶梅则是在她的抗议声里走向死亡,或者说,死是她选择对无奈活着的一种抗议方式。死不是她的目的,抗议才是,所以,她不会自行了断,那种用安眠的办法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不管怎样的安逸,她都不会用。而这一切,只是她的一个深度意识,生命的意识,这种意识始终不会成为她的明白感觉或者情感和思想。我们每一个人在无奈的活着里,都在无意识中被如此意识的左右和支配,所以,我们在很多时候,并不了解自己。

2023-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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