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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 丁旭刚:父亲的口头禅

 中州作家文刊 2023-11-17 发布于河南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1092】

 

父亲的口头禅


河南南阳    丁旭刚


我很少谈论我的父亲,不单是因为他普通的微不足道,重要的是我始终不欣赏他。直到有一天,有人对我,“你和你父亲最像了,甚至连口头禅都一样。”我才意识到,父亲对我的影响原来这么大。   

在我的记忆里,对父亲最不好的印象是他对我们安全的漠视。记得某年暑假的一天,开始还是酷热难耐,突然间天气骤变,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昏天黑地,电闪雷鸣,暴雨如注,鸡飞狗跳,一塌糊涂。我们小孩子那里见过这阵势,早吓得屁滚尿流,大气都不敢出,老老实实地躲在屋里瑟瑟发抖。大人们却恰恰相反,喘着粗气,火急火燎地跟风雨抢东西。抢不到屋的又是捂又是盖,忙得神魂颠倒,急头怪脑。而我家却只有母亲在风雨里穿梭,丝毫不见父亲的踪影。他也被吓得躲起来了?

最苦的还是我家的破草棚子。它那里经受得了如此疯狂的折磨?身上披的茅草被拔掉了,捂窟窿遮羞的塑料布被揭掉了,它几乎就裸奔了。风声,雷声,雨声一起冲着它怒吼,好像有千年的深仇大恨一样,要把它撕裂,要把它揉碎,要把它打趴下。闪电捧着砂石猛烈地砸到它身上,狂风裹着冷雨疯狂地灌到它肚里,可怜的茅草房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吓得母亲眼泪都出来了。

弱小的母亲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会儿冲出去,一会儿冲进来,一会儿爬高处,一会儿下低处,就这样还是顾了东,顾不了西。火急火燎地找盆子找桶,慌里慌张地搬东西接水。家里的盆、桶全用上了,但仍然无法全接住浇进屋里的雨水。水落入盆里桶里啪啪作响,水珠四散炸开,溅到床上,桌上,地上,还有我们身上……我们几个小孩瞪着惊恐眼睛,蜷缩在角落里。

“哥,咱家的房子会不会塌啊?”

我生气地瞪了弟弟一眼,“别胡说!骚气嘴。”

可我还是抓紧了他们的手,做足了冲出去的准备。弟弟担心的,正是我害怕的。在雷电风雨的重重夹击下,我们的破草房会不会垮掉,我心里实在没底。破草房是土打的墙,而且墙根已经剥落,父亲嘴上说了多次要修补一下的,可始终没有行动。这雨水一泡,狂风一摇,天知道它是否经受得了。若是呼隆一下塌了,我们……我越想越怕,在心里极度怨恨起父亲来,“你操的什么心?家里如此危险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是个民办教师,整天窝在学校里,在我们家,父亲就是个局外人。家里的活儿他不干,地里的活儿他不做。再忙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挣扎,再苦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操持。这次下雨,母亲在家抢险,父亲却在学校救灾。学校也有几间破房子,他正在那里卖力气。

风停雨驻,等回父亲到家,我带头质问他,“你跑哪儿去了?咱家房子都要塌了你知不知道?”

“学校有房子漏水,怕影响你们开学,我过去盖盖。怎么了?”

“那你就不要家了?”

“家里不是还有你妈嘛。”

“我妈,我妈,就是我妈的家,就不是你的家了?就没有你一点事了?”

“知道学校的房子漏水,我不去盖盖合适不合适?误了你们开学可就差板了。”

在我们家,母亲是那拉车的牛,父亲就是那不熟的瓜。母亲骂他“死都改不了那德性。”在心疼母亲辛劳付出的同时,我们越发痛恨父亲的无用和不成熟。

父亲虽然一心扑在学校,可事关切身利益的职称晋升却与他无缘。趴在农村小学里,教了三十年的书,竟然无法晋升到小高。比他参加工作晚的都晋升了,他还在小高的门槛外眼巴巴的偷窥。他也并非不着急,苦于没有好的计谋。朋友同事都替他操心,劝他别太抠门,应该到领导那儿坐坐。原本是好意,不料,徒增他许多烦恼。先是发愁该不该去,后是发愁拿不拿东西。将得母亲急了,胡乱支招说:“不拿东西你去干啥?”

“这合适不合适?”父亲将信将疑。

在母亲的督促下,父亲还是壮着胆子去了。看到父亲笑眯眯地回来了,我们也很高兴,连忙围过来打听消息。

“主任说了,象我这样的情况本来就很多,领导也正在想办法解决哩。他们没有忘了我。”父亲充满了希望,脸都红得年轻很多。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母亲看着父亲手里的东西,惊奇地问。

“不就是你让我买的那条烟嘛。我说不合适,你偏不信。都是你,让我白白花了三四十块钱。”父亲不满地埋怨道。

这猛然惹怒了母亲,“你这个笨蛋!不合适,不合适,你就适合坐到五垛山后阴等着是吧?!”

父亲困惑,我们摇头。料事如神的母亲,让这个“笨蛋”一直教足了三十三年方才晋升小高。

父亲的实诚使他吃足了亏,也使我们受够了气。我们家前面的邻居建房时,把墙根脚往后蹬了三四十公分。父亲发现后,制止了。可那家人仍不甘心,趁着晚上,又把墙根脚往后移了,并加紧施工。等到父亲发现时,墙已垒高米把了。父亲不依,那家人自知理亏,只好拆了重垒。这样一来,两家算是结下了梁子。那家男人就此怀恨在心,每次喝醉都过来找事,耍酒疯,常常闹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我们弟兄三个,每次都想好好地教训教训那家伙,可每次都被父亲骂退了。“他喝醉了,和他计较不合适。”“远亲不如近邻,和为贵,热闹生气不合适。若是再因这事拖累了你们,就更不合适了。”这使我们极其痛苦,人家欺负到你的头上,你还“一个不合适,二个不合适”的,真真窝囊死了。可我们的愤怒始终没能压住父亲的暴怒,一次次在邻居的嘲笑声里忍气吞声。

父亲的软弱,催生了我们满腔的怨恨。我们都离开他,不愿和他说话。评价我们的父亲就两个字“窝囊”。

我们躲父亲远远的,他好象根本就不知道,仍是有事没事地往我们各家跑,我们不理他,他竟也没觉出没趣。

父亲最爱去的地方,是我妻子开的服装店,几乎是逢集就去。他去也不大说话,站站,转转,没士气了,方才默默地离开。

一天上午,服装店刚开门,一名顾客来买衣服。她千挑万选,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件衣服没买,试了一大堆衣服。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件,要付钱时,却又嫌贵了。这使本来脾气还好的妻子都受不了了,叮铛不出就吵闹起来。目睹这一过程的我,早已是一肚子火,顾不上招揽顾客了,也加入其中,同妻子一起舌战难缠客。那天是逢集,街上人越来越多,门店前也开始人头攒动了。我们那还有心思照顾生意,几乎就要把谩骂升级成战争了。就在这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父亲来了。

“做生意,和顾客吵架合不合适?你就不明白和气生财的道理?”父亲冲着我怒斥道。

吼过了我们,他就接过了烂摊子。我们正好可以抽身出来。也不知父亲是怎么搞的,那么难缠的一个人,他还和人家谈得挺投机,最后竟还说服人家把衣服给买了。看着那人心平气和地走了,我倒奇怪起来,真没想到,父亲还有这点本事。

到了中午,人潮退去。妻子清点买卖的情况后,满意地笑了。还行,这场吵闹非但没有影响生意,而且比前几天的情况还好呢!我们高兴,决定留下父亲吃饭,父亲不肯。嘴里却不停地唠叨,“孩子,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目送父亲走远,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心里默念“和气生财”。联想到以前的“和为贵”,我抿嘴笑了,这大概就是父亲的全部哲学了。

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始终与老实巴脚的农民联系在一起,无法高大起来,我也总是有意无意把他忘却的一干二净。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

一天回到家,看过母亲,骑上摩托车要走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拿着刚用过的湿毛笔,背上背着他的孙子,进了院子。父亲写一手好字,庄上人家,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老找他去写个对联,礼单什么的,他总是有求必应,为此也没少耽误家里的活儿。看他手里拿的东西,就知道,又是给人家打工去了。我也没理他,仍旧推车往外走。

“你刚回来就要走啊?你等一下。”父亲说话了,似乎有什么事情交待。他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直了直身子,这时我才第一次发觉,父亲的背已经驼了。

“前天,你姑回来,割了点肉,我让你妈给你们留了一块,你把它拿回去吃了吧。”说完父亲吩咐母亲说,“你快把肉给娃儿拿出来,……”。

“这不合适吧?我姑可是给你们吃的。”我连忙阻止。

“没有啥合适不合适的,叫你拿你就拿。我们也吃不了。”父亲不容置疑地说。

我推车出来,鼻子一酸,眼泪早已蒙住了双眼。我的心里可以不装父亲,但父亲的心里始终装着孩子。我回头瞥了一眼背已微驼的父亲,直到现在才发现,父亲原来是如此的高大。

没事的时候,坐下来,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所作所为,心里既羞愧,又暖和,总觉得欠下父亲太多太多。我也是个不善表达的人,我一次次找到《背影》,反复的读,反复的念,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朱先生的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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