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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与争鸣 | 欧陆哲学讲逻辑吗?——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论辩

 老玉米棒 2023-11-17 发布于广东

编者按

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从理论到方法始终存在争论与分野,这是路向上的分歧,也是根基上的纷争。周北海教授从分析哲学立场阐述了自己的理解,以《欧陆哲学讲逻辑吗?——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论辩》初稿与同行“论剑”,余明锋教授阅文后,写下《欧陆哲学很讲逻辑》以为“拆招”。希望这样的理论争鸣,推动学术对话,为当下的哲学研究激起新火花。

欧陆哲学讲逻辑吗?——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论辩

周北海

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形成了当代哲学的两大阵营。对此可以有两种态度:其一,两边互不往来,各做各的研究;其二,开展思想和理论上的交锋,取长补短,共同推进哲学的发展,这就是论辩与融合。笔者支持后种态度。但是如何开展论辩、达到融合,却有一些问题需要讨论。

关于分析哲学的理解

分析哲学产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弗雷格所开创,后经罗素、维特根斯坦等人的发展,以及逻辑经验主义等学派的强化,在哲学中一度占据主导位置,特别是在英美哲学界今天仍然是哲学的主流。

关于什么是分析哲学历来有不同理解或看法,至今也未达成共识。对此可以考虑以下看法:任何一种哲学都有问题或领域、观点、理论以及方法这几个维度。人们可以按问题或领域给某种哲学命名,如语言哲学、数学哲学、心灵哲学等,也可以按观点及相应的理论来命名,通常也称为“主义”,如唯物主义哲学、唯心主义哲学等。从这个角度看,分析哲学不过是以方法特征命名的哲学。这里的方法就是分析的方法。在这个方法下,可以研究语言哲学,也可以研究心灵哲学、数学哲学等;可以拒斥形而上学,主张经验主义,也可以接受形而上学,主张实在论。一个时期因为某个领域的研究(如语言哲学)或某个主义(如逻辑经验主义)的兴起,会占据分析哲学的主要位置,但这不意味着分析哲学就是语言哲学或就是逻辑经验主义哲学。放到更大时间跨度看,分析哲学的主流观点和热点都在变化,不变的是方法。所以分析哲学应该是一种因方法而聚合的哲学类型。换言之,不论研究什么、观点是什么,只要是用分析的方法研究哲学,就是分析哲学。在各种分析哲学的理解中,笔者更愿意接受这种观点,这也是以下继续讨论的出发点。于是,什么是“分析的方法”,成为理解分析哲学的关键。

从产生看,分析哲学最初起步于弗雷格关于语言的分析,例如弗雷格在《论涵义与指称》(1892)等几篇论文中所展示的语言分析研究。在这些研究中弗雷格创建了新的研究范式,这就是基于数理逻辑的理论和方法,通过澄清概念和论证来解决他所面临的问题。从这点看,所谓“语言分析”背后的实质是基于逻辑的概念澄清和论证。这两部分也被称为概念分析和逻辑分析。由于这些“分析”,以此为开端的哲学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称为“分析哲学”。其实无论概念分析还是逻辑分析,都要靠论证来进行,所以这些分析背后的核心是论证。因此下面对论证、逻辑和哲学的关系再作一些解释。

论证、逻辑与哲学

论证是一种常见的说理方式。论证由论题、论据和论证方式三个部分组成。论题是要说明其真实性的命题。论据是用以说明论题真实性的命题。论证方式就是推理方式。用推理类比,论题相当于结论,论据相当于前提。与推理不同,论证要求前提和结论都是真命题。因此什么是论证也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论证是由论据的真实性推出论题的真实性的一种说理方式。

到这一步,可以看出,这里的关键是“推出”。如何保证这个推出是正确的,这就涉及逻辑。并不是所有的推出(推理)都是正确的,人在这方面的错误常有。逻辑的作用在于,只要遵循逻辑的规律或规则,就可以保证从真的前提得到真的结论。这种情况也称为“保真”。因此,要想正确地论证,就必须遵守逻辑,或称“讲逻辑”。

哲学要靠论证建立理论,论证要讲逻辑,这就使得逻辑在哲学中占有重要地位。有多重要,金岳霖先生说:“如果哲学主要与论证有关, 那么逻辑就是哲学的本质。”不过,从论证的角度看,笔者觉得这个观点有可能过强了一些。要想得到正确的论证需要两个条件,真实的论据和保真的推出。逻辑所保证的只是后一部分。论据的真实性本质上不是逻辑问题。出于这一考虑,笔者更愿意将逻辑视为哲学基础。形象地看,逻辑是一个平台。在这个平台上,哲学的研究者们可以通过引进各种材料(哲学命题)以及对它们的处理(论证)从而搭建成相应的大厦(理论)。

如果考虑到哲学上的争论,这个平台也可以类比为赛场、擂台,不同的选手在这个赛场上竞赛,以去伪存真,推进哲学的发展。在哲学的赛场上,在求真的目标下,不是几次获胜就真的胜出了。相反,一个理论一旦登台,可能会永远处于被质疑、被攻击的境地。就像柏拉图的理念论,两千多年来,到今天也没有停止对它的批评。永远有人批评,这或许就是哲学人之幸。

欧陆哲学:分析哲学对面的哲学

从名称上看,欧陆哲学是以地域特征命名的哲学。从内容看,欧陆哲学大体上包括出现于德国、法国等欧洲大陆国家的哲学,如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阐释学、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等等。这些哲学多以领域、观点、理论等方面的特征来命名。相比之下,分析哲学是以方法特点命名的哲学。作为当代哲学的两大阵营,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二者在名称上并不相称。据说“欧陆哲学”是分析哲学“送给”(也可以理解为“强加于”)这类哲学的统称。在分析哲学看来,它们是不同于自己的另类哲学。形象地看,这类哲学是分析哲学对面的“那家子”。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里将欧陆哲学视为分析哲学“对面的哲学”。对面的哲学并不意味冲突和对立,可以是两家人,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不过,“欧陆哲学”这个名称实在是不贴切。作为一类哲学,它们的最重要的共同特征是什么,显然不是地域。因为欧陆也有分析哲学,甚至分析哲学自己就是从德国起步的。反过来,分析的方法也没有地域的限制,身处欧陆的哲学家当然可以使用或就在使用分析的方法研究哲学。这或许可以说明,“欧陆哲学”只是分析哲学方面比较随意送给这类哲学的名称。或许也是某种无奈,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好地称呼这些另类的哲学。

不过名称的主要作用是完成其指称功能,就是有些不贴切也无大碍,大家都知道“欧陆哲学”指的是哪些哲学。现在的问题在于,本次讨论的主题是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的论辩与融合,于是需要知道,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究竟差在哪里了,最重要的不同是什么。

对此可以考虑以下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从方法论的维度看,哲学会有一些不同的层次。比如,早期的哲学研究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智者的论辩。智者是一批职业教师或演说家、论辩家。智者们演说或论辩的题材广泛,也会涉及哲学问题。但是,智者的演说是为了征服听众,论辩是为了战胜对手。因此,他们有时会为求胜而玩弄技巧,甚至流于诡辩。尽管如此,论辩仍然是一种说理,所以“说理”又是比“论辩”更大的概念。论辩之后是论证。论证中推理的部分要保真,这就是要讲逻辑。对于逻辑来说,又有形式逻辑和各种非形式逻辑。在形式逻辑方面,还有不同种类的形式逻辑,如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逻辑,数理逻辑,或以数理逻辑为基础的各种现代逻辑。由此可以得到以下序列:

说理—论辩—论证—逻辑—形式逻辑—数理逻辑/现代逻辑

这个序列像一把标尺,可以用来测量某种哲学在方法方面的刻度,或称为“哲学方法论标尺”。如果用这把尺子量分析哲学,其刻度至少是“形式逻辑”,还可以到“数理逻辑/现代逻辑”。对于以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古希腊三贤学说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来说,其刻度应该是“形式逻辑”。如果再考虑智者或之前的初级形态的哲学,它们的刻度应该是辩论或说理。

现在的重点是,欧陆哲学的刻度在哪里?看起来,至少应该首先到“论证”,还可以再进一步到“逻辑”,但是应该到此为止了。如果再往前,到“形式逻辑”,就与分析哲学没有多大区别了,成了一家人。相信欧陆哲学自己也不会否认自己是讲论证、讲逻辑的,但是既然与分析哲学不是一家人,要分手,那只能是不讲形式逻辑。这是二者的分叉点。

其实不讲形式逻辑不是问题,因为逻辑并不只是形式逻辑,还有其他逻辑。但问题是,既然是讲逻辑的,那就总要有某种逻辑,于是总要回答,欧陆哲学的逻辑是什么逻辑这个问题。有一个例子可以作为参照来做些说明,那就是黑格尔哲学。黑格尔哲学有自己的逻辑,通常被称为“辩证逻辑”。当然,欧陆哲学作为诸多哲学的合集,情况比单一的黑格尔哲学要复杂。但无论怎样,这个问题无法回避,总要有个说法。在不清楚这个逻辑是什么的情况下,不妨暂时称其为“欧陆哲学的逻辑”。于是可以得到以下哲学方法论标尺:

欧陆哲学的逻辑

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有诸多不同。以上分析表明,从方法论的角度看,最重要的不同是逻辑的不同。

关于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的论辩与融合有了前面的准备,现在可以回到主题,欧陆哲学与分析哲学的论辩与融合。

先看论辩。今天的论辩,已经不是智者时代的论辩,而是在依赖论证的论辩,也就是说,是求真的论辩,不是求一时之胜的论辩;是依靠逻辑的论辩,不是依靠技巧的论辩。所以,逻辑已成为论辩的“基础设施”。就像体育比赛,首先要有共同的赛场和设施。这不仅指物理的场地,还包括比赛的规则等。于是,拳击有拳击赛的台子,太极拳有太极拳赛的场子,各自有各自的比赛。一般情况下,不同赛场的选手打不到一起。当然,如果非要让拳击和太极拳打到一起,也不是不可以,那就要制定双方都可接受的规则,还是得有共同的平台。对于哲学论辩来说,这个平台就是逻辑。于是,要想让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开展论辩,首先二者得有共同的逻辑。

再看融合。这里的融合的本意应该是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两方是否可以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共同开展研究,推进哲学的发展。愿望良好。但是,怎样才能做到这样的融合,不是像今天这样两方人员坐到一起谈论哲学就是融合了。个人的交往和理论上的融合是两回事。能做到理论上的融合,首先要有共同的逻辑。只有在共同的逻辑的基础上讨论共同的问题,研究相应的理论,才能做到真正融合。所以说到底,如何融合仍然是个逻辑平台的问题。

综合上述两方面,无论是论辩还是融合,都需要共同的逻辑基础。但是目前看来这个基础至少并不清晰可见。如何完成这一基础设施的建设,或许有待于双方的共同努力,特别是欧陆哲学。

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既然都是哲学,就一定有共同的部分,既然又是“两家人”,也就一定有不同的部分。哪些是共同的部分,在哪里分了叉,哲学方法标尺提供了一个观察的视角。据此可以看出,二者都可以达到“论证”,还可以达到“逻辑”,在此之前都是相同的,分叉点出在“逻辑”之后,是讲形式逻辑,还是讲“欧陆哲学的逻辑”。尽管欧陆哲学的逻辑是什么现在还是个未解的问题,但从理论上看,它是存在的。如果要开展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之间辩论以达到一定意义的融合,首先需要寻找或建设二者共同的逻辑基础。

作者系山西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欧陆哲学很讲逻辑

余明锋

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的两分可谓现代西方哲学的老生常谈,有关这种区分的反思也并不是什么新鲜题目。而我们今天之所以要在汉语思想语境中重启这个话题的讨论,依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周北海教授的《欧陆哲学讲逻辑吗?——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论辩》(以下简称《论辩》),构成一个相当好的争辩起点。

重提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意义

首先,随着汉语世界的现代西方哲学研究日益进入专业化、规范化的阶段,两种思想风格迥异、工作方式有着重大差别的哲学路向,愈发呈现出互相隔膜的状况。于是,各执一端的两种传统大有局限于自身“洞穴”的危险。其次,这种争执和隔膜也愈发清晰地体现在教学当中。用戏剧化的语言来说,研习西方哲学的青年面前摆着分析或欧陆两条道路,必定要选择其中一条,至此面对截然不同的哲学。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可并不夸张的是,这种争执和隔膜正在成长为“房间里的大象”。关于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之争,国际学术界早有热议,比如当年分析哲学家联名控诉德里达、判定其为“伪哲学”的事件。再如阿佩尔、哈贝马斯和亨利希等老一辈德国哲学家,以及布兰顿这样的当代英美哲学家,都从各自的传统出发,做出了沟通两者的巨大努力。可我们只要翻看专业的哲学期刊,或深入哲学系的日常,就会发现这两者的隔膜并没有随着大师们的努力而减少,只是更少得到谈论了,因为这已然成了一个几乎尽人皆知的事实。

可哲学思考恰恰是化事实为问题,将“熟知”提升为“真知”的实践。《论辩》足够清晰也足够尖锐地抛出了问题。其尖锐品格尤其表现在,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之争在此不是呈现为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式争执,而是呈现为柏拉图与智术师的争执。不是两种哲学的争执,而是哲学与伪哲学的争执。苏格拉底—柏拉图传统决定性地将论辩提升为论证,将哲学思考建基于逻辑之上,从而完成了哲学性论证和政治性修辞的区分。基于形式逻辑及其当代形式(数理逻辑/现代逻辑)的分析哲学因此自视为柏拉图的真正传人,不但继承了柏拉图那里最紧要、最核心、最正确的要素,而且抛弃了其中的“文学外壳”,发展了在柏拉图那里仍嫌粗糙的逻辑形式。相反,欧陆哲学的合法性在这种叙述中则显得极为可疑。欧陆哲学要么同样基于形式逻辑,要么得有自己的逻辑,否则便与智术无异。可如果欧陆哲学同样基于形式逻辑,那么欧陆哲学之名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一切的哲学都是分析哲学。换言之,欧陆哲学如果不能交代清楚自己的逻辑问题,那么照《论辩》一文的道理来看,要么得关门歇业,要么就得大大方方地自称为智术。面对这项尖锐的指控,我们因此大有必要谈论欧陆哲学的逻辑问题。

欧陆哲学之名与实

欧陆哲学的逻辑问题却是一个自带陷阱的问题。我们只要稍加反思,就会发现欧陆哲学与分析哲学是两个完全不对称的命名。单从逻辑来看,欧陆哲学乃是一个地理和文化概念,所对应的当是英美哲学,两者共同组成了西方哲学。可如果这样来命名,那么问题也就转变成了欧陆哲学与英美哲学在文化属性上的差异,于是两者非但可以共存,而且还不妨互相借鉴,欧陆哲学与分析哲学之争所包含的全部尖锐品格也就顿时消散不见了。

要理解欧陆哲学之名所蕴含的真正的思想问题,我们就要从这个区分的思想史语境出发,而不是单从逻辑来看(或者说,要从这个区分的概念史逻辑出发,而不是从形式逻辑出发)。这个语境就是19世纪下半叶实证科学的突飞猛进和观念论传统的瓦解。由德国哲学家弗雷格开其端,由罗素、摩尔和维特根斯坦等在英国,由卡尔纳普等先在维也纳然后在美国所推动的这场哲学革命,有着高度的方法论自觉,其最初的动机正是通过语言和逻辑形式的分析反抗学院中仍然固守阵地、对新的知识境况却已然失去回应能力的观念论传统。所谓分析哲学,正是这样一种哲学运动的自我命名。和同时期的现象学运动一样,这种命名并非偶然地以方法为重心。欧陆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是“被命名”的,并且这个“被命名”已然体现出问题的困境。分析哲学虽有清晰的方法意识,可它很难用一个相应的方法论术语来概括自己的对立面。这首先因为“欧陆哲学”是个过大的框子,里面装了所有不同于分析哲学的哲思形态,于是几乎不可能通过一个方法上的单一名称得到恰当的概括;其次,也因为传统哲学并不像分析哲学这样以方法为自身的立足点,欧陆哲学中的某些流派,比如阐释学,就对科学主义的“方法崇拜”有着深刻反思。《真理与方法》的“与”和《存在与时间》的“与”是两种意义上的“与”。

简言之,“欧陆哲学”之名源于分析哲学的自我命名。所谓“欧陆哲学”,实质上是这次命名行动对于区别于自身的传统哲学形态的粗略概括。这种概括并没有直面欧陆哲学的逻辑问题,而只是通过这样一个方便的标签来完成自我合法化。我们谈论“欧陆哲学的逻辑问题”,因此必定面临两个陷阱:(1)被对方设定议程、规定视角的陷阱;(2)以偏概全的陷阱。然而,面对清晰而尖锐的指控,我们又不得不通过谈论“欧陆哲学的逻辑问题”为自身辩护。我们的谈论因此只能是试论。

先验逻辑、辩证逻辑与隐喻

在做了以上种种预先说明之后,我们可以径直断言:欧陆哲学绝非不讲逻辑,只是对于逻辑的性质及其可能界限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笔者还认为,这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并且更为深刻,更加充分地体现了哲学的反思品格。有关于此的决定性洞见清晰地表现于“先验逻辑”的命名时刻:“它只与知性和理性的法则打交道,但只是在这些法则与对象先天地发生关系的范围内,而不是像普遍逻辑那样,无区别地既和经验性的知识、又和纯粹理性知识发生关系。”康德在此虽然并没有用“形式逻辑”的提法,可他所指的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形式逻辑。逻辑本就是形式的,何以还要称之为“形式逻辑”?此中原因恐怕就在于康德的这个决定性区分。在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之争中,欧陆哲学是被命名的;在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的区分中,形式逻辑恐怕才是被命名的一方。我们只有深入思想史,才能理解其中的“逻辑”;如果单从形式逻辑上看,就会错失其中的决定性问题,遑论理解其中的决定性洞见。

康德的洞见可概括为以下两点:(1)逻辑可以关乎对象或内容,并且这种关乎对象和内容的逻辑在哲学上才是真正重要的,纯粹形式的逻辑其实并未进入哲学问题的内部;(2)一旦关乎对象,就要在对象当中做出区分。康德尤其强调的是,在经验性对象和超越经验的理念之间做出一道关键性区分。亚里士多德一般被视为形式逻辑的开创者,可康德的这两点洞见事实上同样可以追溯至亚里士多德。因为如《范畴篇》这样的著作,就不仅是逻辑学,而且可以读作他的(早期)存在论。既如此,亚式逻辑学岂不是同样关乎对象?而一旦关乎对象,从康德的角度来看,就会进一步遇到划界的问题:我们用以言说经验物的范畴,是否适于言说超验的理念?这是两类根本不同的“存在”。存在论于是就在康德式视角中产生了一道裂隙,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言说经验物的范畴和相应的逻辑挪用于超验理念。

反过来,我们同样可以说,康德式视角在打破传统存在论的提问方式的同时,事实上也打开了存在论的新视野,释放出全新的存在论潜能。而这正是我们理解黑格尔式辩证逻辑的恰切入手点,甚至也是我们理解尼采式隐喻哲思的有效入手点。这当然是一个颇不寻常的大判断,关系到欧陆哲学内部的重大思想关节,非一言能尽。我们在此只满足于强调,先验逻辑可以称为一种内容逻辑。从这种内容逻辑的视角来看,不做任何内容区分的形式逻辑因此不免停留于表面。而一旦深入内容,黑格尔式辩证逻辑和尼采式隐喻就已经等在门口。黑格尔的逻辑学之所以呈现为一条辩证发展的道路,而这种辩证逻辑之所以同时是存在论,就因为他不是漫无差别地谈论逻辑,而是考察看似纯然形式的概念方式如何构造了事物的存在,又如何在自身中蕴含着超出自身的潜能、内在要求着更为合理的概念方式,如此便在内在矛盾性的逻辑发展中呈现出存在的各个环节,直至这个逻辑—存在系统的完成或自洽。我们当然可以质疑黑格尔的整体构造是否为现实做了过度的合理性说明,也可以在某些环节的合理性上与黑格尔展开充分的论辩,但我们无法忽视黑格尔式辩证逻辑的一个基本洞见:哲学所关心的并非纯然形式的、无关现实的空洞概念,而是深入到现实当中、构造着我们看待现实之基本视角的概念。黑格尔式洞见其实也还是康德式洞见,只不过是一个远为复杂的版本。

而尼采的隐喻,完全可以被视为欧陆哲学进路的进一步发展。如果我们的概念方式及其相关的逻辑形式规定着我们的“成见”和“视角”,也规定着事物的显现方式,那么我们难道不是要在逻辑之外将隐喻纳入视野?我们难道不是经常挪用一个领域的语言去言说另一个领域(此即隐喻的本义)吗?对于“上帝”“世界”和“灵魂”,或东方意义上的“道”,我们难道不是都面临着言说的困难,因而往往会挪用经验内事物的概念方式去隐喻地言说,并由此构造了自身的“视域”吗?进一步,如此意义上的隐喻岂不是比概念和逻辑更为根本?且这种视域的构造难道仅仅是思辨之事,难道不是有某种实践问题和生命需要在背后隐隐地起着支配作用?尼采式谱系学因此仍是“逻辑学”,只不过这种逻辑同样不是平滑的形式逻辑,而是一种远为复杂的内容逻辑。并且,这种“逻辑”最终冲破了柏拉图主义,从逻辑走向了隐喻。不过,尼采与柏拉图的关系是复杂的。尼采的隐喻哲思或许恰恰帮助我们找回了那个被分析哲学所抛弃的柏拉图。此时的柏拉图并非分析哲学的仍嫌幼稚的萌芽,此时的柏拉图对话也不再是可以抛弃甚至理应抛弃的“文学外壳”。

总结来说,欧陆哲学不但有逻辑,而且逻辑在欧陆哲学中才真正成为核心问题。要理解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之争,我们得理解其中的概念史逻辑。分析哲学在兴起之时所要对抗的乃是新康德主义和黑格尔主义,是先验逻辑和辩证逻辑;分析哲学后来最为排斥的,也正是尼采式隐喻。可我们在今天大可以回过头来问:这场哲学革命是否一同抛弃了柏拉图以来的哲学的真正问题?毕竟,柏拉图不但作逻辑论辩,他的理念论还洞察到,逻辑着实深入现实,构造着现实。末了,我们不妨补充说,在柏拉图对话仅仅呈现为逻辑论辩的段落,他倒是充满了十足的智术气息。

作者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王志强

新媒体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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