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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期:张居正--大明王朝最后的荣耀

 跟上时代 2023-11-25 发布于广东
非常遗憾的是一个事实是:大明王朝自明太祖朱元璋以来,所有人都活得非常别扭。从皇帝到大臣,从宗亲国戚到平头老百姓,每个人都被无所不在的枷锁紧紧固定在一个坚实的框架上,而设计这个框架的人,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
从今天的视角看过去,朱元璋无疑是个伟大的革命家,伟大的军事家。马上得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朱元璋起自微末,除了军队生活,他的记忆中就只剩下农村生活的艰辛经历,这种痛苦的回忆即使是坐上了九五至尊的位置,对构成统治阶层的地主官僚,对于组成经济主体的商人,都带有一种耿耿于怀的仇恨。
虽然取得天下依靠的是武力,进取和冒险精神,然而一旦天下安定,朱元璋立即恢复了农民的保守本性。
朱元璋内心是非常矛盾的,他本身处于统治阶级,但他又曾经极其痛恨地主阶级,他所设计的政治体系,是一个刻薄,猜忌和死板的政治体系,但朱元璋非常自负,他认为只要他的子孙按照他所指定的条条框框执行下去,就能坐享其成,一代一代传递下去,上一个有这种想法的皇帝还是远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秦始皇。
明朝官员俸禄很低,导致清官难做。很明显,在分配帝国利益蛋糕的时候,朱元璋把官僚体系排除在外了。一个前贫民对官僚阶层下意识里的报复欲望,朱元璋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举个例子:海瑞是明朝标杆式的清官形象,1587年,任南京右都御史的海瑞去世,他的好友王用汲给他发丧,堂堂一个副部级干部,身后积蓄只有禄金十几两,几匹布,尚且不够治丧的费用。
朱元璋对贪污深恶痛绝,打击力度很大,但在明朝,做清官的标准太高了,对人的要求太苛刻了,绝大多数人都达不到标准。达不到清官标准,那或多或少就是个贪官,既然贪了,何不贪个痛快。
另一个相反的例子:严嵩倒台后抄家,折合成银子达到一千余万两,而当时明朝一年的税赋收入才不到两千万两,这样一对比,简直是个巨大的讽刺。
虽然朱元璋凭借着绝对的武力得到天下,但那种从小生活在底层,艰辛度日的经历,让他内心总有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感的外在表现就是对身边人的不信任。
朱元璋与刘邦不一样,在开国皇帝里面,虽然朱刘二人都是从底层起家,但刘邦属于非正常逻辑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刘邦就是个“街溜子”。在刘邦心里,等级观念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他是以一种混世魔王地头蛇的形象嬉笑怒骂,脸厚心黑走到了权力巅峰。而朱元璋是一个正常逻辑的人,在他心里,封建社会等级观念很重,在这种观念影响下,虽然屁股已经坐在皇帝宝座上,但总有一种得位不正的自卑感,就像他自己说:本来只是想拦路打劫,没想到弄假成真。
自卑感让朱元璋变得猜忌,总担心有人跟他抢权力。在明朝初建,是有丞相职位的。在封建王朝,丞相的地位非常微妙,他就像一个扁担,一头挑着皇室,一头挑着百官,他既要代表皇室的利益,又要考虑天下黎民的福祉。他需要运用自己的业务能力和人际调节来平衡皇室与官僚系统,政府系统的利益,起到了缓冲的作用。
但朱元璋总是担心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削弱,直接取消了丞相的职位,使得皇帝与官僚系统直面冲突不变,嘉靖年间的“大礼议”之争,便是一个例子。另一个例子是万历皇帝后期二十年不上朝,用怠工的方式来逃避这种直面冲突。
朱元璋还设立了一些特务机构来监视百官,锦衣卫,东厂让这一冲突变得更加尖锐。
在宋朝,有两个默契很重要:第一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让士大夫成为既得利益者,这样整个社会的根基是稳定的。第二是刑不上大夫,让读书人有足够的尊严。但朱元璋则视整个官僚系统为自己的奴仆和潜在的敌人,这种骨子里的自卑导致的猜忌让明朝的文官如履薄冰。
相比于文官,武官的地位更低。明朝官场,文官节制武官,一个地区的总督,即武官的一把手,必须由文人担任。而且皇帝常常派一些太监做监军,导致武官地位极低,即使如戚继光,余大猷这样的边疆大帅,生杀予夺,都在瞬息之间。
朱元璋在元朝末年,当过和尚,最后成了流民。所以他深知流民的危害,那些贩夫走卒,没了土地的农民,找不到生机的手工业者,乱世中一旦放下手中的劳动工具,离开家乡,啸聚山林,拿起刀棒就成了悍匪,毕竟他就是在活不下去的情况下走上了造反的道路。这些人严重的破坏了当朝的基层社会结构体系。所以朱元璋在户籍制度上下了很大的心思。比如说他规定了一些职业划分,这些划分都是世袭的,军户的后代也是军户,农户的后代就老实种地,军户后代就从医,匠户的后代就老老实实的当个泥瓦匠。比如我们熟知的戚继光,高拱,张居正都是军户出身,只是后两位实在是天纵英才,学习好,走上了仕途。
除了有固定的职业,朱元璋还限制人员在不同地区之间的流动,出远门得有文书傍身,不然大概率会被当做流民锁拿。不光普通老百姓这样,就是皇亲国戚,龙子龙孙,一来不允许担任实际权力的官职,二来一旦就藩,没有皇帝的旨意,一辈子都不允许离开封地。这样真的回到了老庄哲学里的理想社会: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一个僵化的社会制度,虽然在早期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国家的动乱,但从长远看,大多数人失去了上升通道,矛盾在内部不断的发酵。
中国父母都有一个通病,就是想方设法给自己的子孙做好所有的打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句话显然半文盲的朱元璋没有读太明白。明朝中后期不乏想做点事情的皇帝与大臣,但每当他们想实际的处置一两件根深蒂固的弊病之前,脑门上都悬着一把利剑:祖宗之法不可变。
在大明王朝这个逼仄的朝野氛围下,张居正坐上首辅愿意并且有能力对整个社会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他既是勇于用事,深于谋略,又在很多反对者看来,是多么的狂悖奸佞。
为什么改革者往往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因为改革的本质是资源的重新分配,失去利益的往往是既得利益者,而得到实惠的往往是社会的弱势群体。前者有实力去阻碍改革,而后者没有能力去加快改革进程,亦不可能成为改革派手中的势力。
古人讲,为官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说白了就是不要得罪豪门贵族这些既得利益者的权益。但是不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所谓改革也就成了一纸空文,文过饰非而已。
在封建社会,最重要的资产就是土地。在其他产业没有形成规模之前,土地是国家税收最根本的来源。但在明朝,不但皇亲贵族土地不需要纳税,有功名在身的士绅阶层也不用纳税。而明朝的皇帝又喜欢为贵族和功勋赏赐土地,慢慢到了明朝中后期,手握大量土地的地主,士族,皇室国戚都不需要交税,而家里只有几亩薄田的小户,却要承担天下税收,这就造成了三个非常严重的后果:
第一:纳税的土地总数越来越少,国家财政收入越来越少,在张居正秉持内阁伊始,财政已经濒临崩溃,连京城的官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第二:财政收入减少,政府为了维持运转就不得增加税收比例,而这些增加的税收又分担到小户百姓身上。老百姓本来已经苦不堪言,如此以来更是雪上加霜。到了灾年,为了维持生计,许多老百姓只好将唯一的资产卖给大户,委身成为了无地的佃农。
第三:小户的土地卖给了豪门大户,可以缴税的土地越来越少,兼并成风,形成了恶行循环。
张居正曾痛心疾首的说出这么这样一段话: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这些土地卖给那些藩王或者官绅,如此兼并下去,总有一天国库会一空如洗,百姓也会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了。
张居正上台之后,实施子粒田征税,对皇亲贵族,世绅豪门的土地征税,同时丈量天下土地,清查隐匿田地。经过十年的改革,将明朝的财政从这个恶性循环中拉了出来,但他也因此成为了许多人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大明的税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总体来说可以分为田赋--即为所持有田产征税,和徭役--征发民夫为国家工程或者政府的日常工作提供体力工作。大明王朝的税收并不是统一收缴,统一分配,而是一个地方同时要向数十个衙门交税。这些税收大部分是实物,需要人力去运输,增加了底层的负担,而底层胥吏也能从中牟利。因为历史久远,很多税收名目奇特,来源不清,往往最后都是一堆乱麻,闹出很多纠纷,这些纠纷中最有名的莫过于《徽州丝绢案》。
而张居正则力推一条鞭法。一条鞭法的核心就是合并田赋和徭役,取消实物税收,统一改为折收银两。就像我们现在上班,每个人给国家缴纳个人所得税,至于这些钱是分配去搭桥修路还是教育医疗,由国家财政系统自己分配即可。这样的税收制度一方面减少了人力也使国家税收变得清晰明了,而一改之前税收胥吏上下其手,榨取民脂民膏的陋政。
王阳明在和他弟子交谈中说过一句话:“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到了明朝中后期,务虚已经成了孔门弟子的为官哲学。一味的标榜道德礼议,而真正的能疏解民困,治世救国的能臣往往得不到重用,张居正任首辅后,一改之前的官僚风气,建立考成法,对官员的政绩考核,多用循吏,少用清流。政府终于从空谈务虚的争论中走了出来,走上高效运转的节奏。
张居正的用人策略是“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在张居正十年的首辅中,惩治了一批贪官庸官,也破格提拔了许多官员,尤其是对于军事才能突出的武官,如李成梁,戚继光,余大猷倍加呵护,但对于喜欢空谈,却无实际能力的清流,则大多弃之不用。
在张居正的十年首辅执政中,始终不用海瑞,在他看来海瑞是一个好人,但并非一个好官,他对海瑞的操守表示欣赏,但认为海瑞并非循吏,海大人为官清廉,但过于耿直,难以在官场立足,以至于每到一个地方,当地的富人士绅都远遁他乡,地方经济也慢慢萧条,人们生活水平下降。一个不能给老百姓带来实际福祉的清官,也只能供在庙堂上。胡宗宪说过一句名言:圣人的文章是拿来给人看的,用来做事,百无一用。
……
时间来到万历十年元宵节,经过张居正十年的改革,国库充盈,天下安定,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徐徐展开。这其中谁人不知是张阁老运筹帷幄,君臣一体,共襄国是,停了数十年的鳌山灯会举办开来。太后,皇帝,内阁大臣,文武百官,京城黎民普天同庆。
此时的张居正,受封上柱国,太师,大明开国以来,唯独他一人受到过如此的荣耀,即使刘伯温,李善长,姚广孝这样家喻户晓的国师宰辅也从未获得过。
应了《红楼梦》那句谶语: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十年的辛苦操劳,鳌山灯会后,张居正终于因操劳成疾,不久后就不治离世。
万历皇帝登基的时候,只有十岁,一切政事都由李太后说了算。在大内有冯宝替他操持,而政府诸事则由张居正来处理。虽然自己身居九五至尊,但事事却受到李太后,冯宝和张居正的监督。而张居正去世的时候,万历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他对张居正的感情非常微妙:
既敬重又憎恨,既依赖又忌惮。每当万历看着张居正在他面前手抚长髯,侃侃而谈的时候,熟读经史的万历皇帝,脑海中不免浮现出几个历史中的权臣:伊尹,霍光,王莽,曹操……
而张居正去世了,这让万历皇帝偷偷松了一口气,不久之后,对张居正的反攻倒算就开始了。那些在改革中受到打击的皇亲贵族,土豪大户,还有一批不知变通的清流闻风而来,张家被抄家,大儿子在狱中自杀,幼子被罢官流放,累及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张居正并非完人,在他执政期间与人称内相的司礼监太监冯宝过从甚密,有不少的内幕交易。结交内宦,一直为正人君子不耻。同时史书记载,张居正好色,曾经接受过戚继光赠送的西域美女。权力这个东西,拿起容易,放下难。在明朝,父母去世,儿子要丁忧三年,但张居正在父亲去世后,为了不失去首辅之位,张居正选择夺情,并在皇帝杖击那些因反对首辅夺情的清流时,选择了沉默。这些都成为被清算时候的理由。
“历史上有两种人:一种人皇帝不喜欢,但读书人和老百姓喜欢如海瑞、李贽、屈原等等;另一种人是读书人不喜欢,但皇帝喜欢如秦桧、李莲英等等。但张居正两边不讨好,皇帝与读书人都不喜欢他。他一身而担天下事,一人敢为天下先,皇帝觉得他包揽大权,怎么会喜欢呢?在他的改革中,他对读书人一点面子也不给,如禁毁书院、扼制言论、裁汰庸官等等,把天下读书人都给得罪了。所以两种人都不喜欢他。

但他推行的万历新政,底层老百姓的确得了不少实惠很感激他。遗憾的是,在漫长的皇权专制时代,老百姓没有话语权.这就是张居正被历史埋没的原因。

在中国所有的悲剧人物中,张居正的悲剧对于中国政治与文化的反思更具有典型的意义。

--引自熊召政《百年明朝一鉴开》

在基辛格的《中国论》一书中,当谈到邓小平改革时候,他提出一个问题,怎么去评价一个政府的优劣呢?从长远的角度去看,如果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质量得到提升,这样的政府就是优秀的政府。从这个角度去看看,张居正的改革经得起历史评价。
张居正的去世,明朝这艘大船失去了舵手,可惜的是万历并没有威服四海的能力,而张居正的继任者们也没有掌控万方的手腕。十年的改革,成就了万历中兴,也成为大明王朝最后的一段荣耀。
往后再看三十多年,就在万历皇帝不理朝政,百官陷入党争泥潭的时候,东北的女真人已经悄然崛起: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公元1616年,大清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在冰天雪地中称帝。
同样的是再过三十余年,清军攻破山海关,打进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在煤山。这个时候那些学富五车,坐而论道的长衫先生们,那些狼狈逃窜到江南的明朝遗老们,多么希望再有一个张居正这样的铁腕人物站出来,挽大厦于将倾……明朝覆灭的原因有很多,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容不下一个真心做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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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召政的作品《张居正》。这本书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下,将张居正的十年首辅生涯娓娓道来。
这套书反复看了三四遍,又在微信读书上听了几遍,既可以当作一本历史书,也可以完全当个故事去读,通过这本书可以领略到明朝中后期官场的波诡云谲。
我们为什么要研究明朝,因为明朝是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汉人建立的王朝,我们现在中国社会的优点与缺点,基本都是在明朝形成的,可以说:明朝塑造了现在中国社会的特性,你只有读懂它,你才能理解现在社会的一些最基本的底层逻辑。
 长于治世,疏于防身,生前显赫,死后悲凉。在张居正十年的首辅生涯里,大权独握,说一不二,但死后很快遭到清算,累及八十岁老母,长子自杀,幼子流放……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是那么成功,但作为一个儿子和父亲,他又极其失败。
但这样悲剧既不是张居正的错,也不是万历皇帝的错,是在明朝的扭曲官场中,根本容不下一个实心为国做事的人,他的悲剧,是那个时代造成的遗憾。而这样的遗憾在今天,大到一个国家,政府,小到一个公司,一个团队,何尝不是在时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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