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祖父费公新我与苏州干将路

 牧虺居主费开文 2023-11-25 发布于北京

祖父费公新我与苏州干将路

文/费开文

每年工作之余的行程安排里, 苏州定是跑不掉的。我对苏州是有特殊感情的:不仅是苏州的风土、更主要的是苏州的人情:伍子胥以“相土尝水”为苏州选址;国学大师、苏州名宿顾颉刚先生说:“苏州城之古为全国第一,尚是春秋时物”,徐志摩也曾这样形容:“苏州!谁能想象第二个地名有同样清脆的声音,能唤起同样美丽的联想……所以只剩了一个苏州准许我们放胆的说出口,放心的拿上手。比是乐器中的笙箫,有的是袅袅的余韵。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 这座被誉为“人间天堂”,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水城,我曾经在这里生活工作了近十载。这里有血脉亲情的温度,永不褪色的回忆,维系一生。我只要在苏州,一定要去改建拓宽了干将路上走走, 祖公在这里生活工作了近半个世纪。每当我在新建的干将牌楼下伫立追忆,寻找记忆中拆除前费家老屋的模样。

干将路如今是横贯苏州市中心东西走向的主要干道,其前身在苏州古城初建时,便已经是存在的古老街巷。虽然经朝历代,有所改变,但是基本风貌一直依然保留。自秦汉阖闾城起,干将路已具雏形。唐代苏州“水陆相邻,河路平行”双棋盘式城池骨架形成,道路功能凸显,街衢巷陌,四通八达。白居易长诗有:“半酣凭槛起四望,七堰八门六十坊。远近高低寺间出,东西南北桥相望。”其中 “六十坊”中的干将坊,商贾辐輳,人烟阜盛。北宋平江府,城中心轴在横街干将坊交界处,向东西两侧延伸,繁华程度也依次递减。明清时期,城市的街道空间延续,经济中心东移,干将坊的商业、手工业功能被替代,逐步变成了居住区。

费家老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拆除前,一直坐落干将路上四十多年,它的具体位置于言桥和草桥之间,坐南面北,前朝街,后临河。大门右手边斜对通往玄妙关的宫巷。老宅粉墙黛瓦、玄门音窗、两落三进;进门墙头间有左右格室,过天井入正厅,正厅后端左通后书房,右进临河灶屋间;正厅与书房又有一狭窄露天,靠左置有水井;右手过道达木梯上楼至卧房。这里就是祖父费公新我从右执到左笔、从绘画到书法、从美工到书画家的种种故事发生之地。

因兵尘战事,遭际多厄,一九三八年七月祖父三十五岁举家从故乡浙江双林辗转迁徙到了苏州。祖父弃商学艺,从“白鹅画校”和“白鹅研究会”毕业后,原有的积蓄捉襟见肘,从此以艺养家,生活极为清贫寒苦。祖父告诉我:刚到苏州时,和你祖三叔费公畏三先生一起到处寻房求赁,太祖父母及两家加起来共有十多口人,先住在曹家巷泰仁里十号,后又迁居到包衙前敦仁里四号。一家人衣食不遑,朝齏暮盐。祖父奔走于沪上、双林、苏州之间,鬻画维生。

五四运动以后,社会发展, 风云激荡, 各种新思潮层出不穷, 人们的思想经历着空前的解放和变换。祖父受此影响,从家乡来到新文化前沿的大上海,走上了从艺之路。当时许多文化名人和左翼作家关注时局、立言论事、针砭现实。一九三八年七月,丰子恺先生的弟子钱君匋先生在上海挂牌成立一家出版社,从事书籍的排版、印刷、发行等业务。从此钱先生识交了郭沫若、茅盾等文坛巨匠。一九三九年祖父做为自由撰稿人去上海寻找机会,和白鹅画校的师友们会晤交流,画友刘贞卉先生得知祖父一家人在苏州生活处境窘迫,便提到有朋友钱先生年前刚刚开了万叶书局,不妨让祖父去碰碰运气,祖父满心欢喜,答应道谢。两人便到了靠近外滩苏州河的海宁路咸宁里,此时的万叶书局还只是一间只有六人的小作坊。一线希望,无限可能。祖父与钱君匋先生相识后,开始合作,首先为万叶书局编绘了《铅笔画册》。祖父笑着说:轧道很重要。你碰到了对的人,什么都可以学得会,如果你周边都是大家那就更不用说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祖父为钱君匋先生造像



祖父用画《家》的部分稿费版税,第一次落脚在干将路,在草桥附近临街朝北租下一爿小铺门脸。草桥跨干将河,始建于唐,宋《平江图》标有“草桥”。那是一九四二年八月,其具体位置于干将坊向东,草桥北堍,松鹤板场五十一号,现属干将路。提到 “松鹤板场”,老苏州都知道。但有一民间传说是“孙岳颁场”之讹传。清人孙岳颁,以书法鸣世。后期受康熙帝器重,任《佩文斋书画谱》总裁官,孙岳颁写一手董其昌,炉火纯青。“孙岳颁场”里乃有御赐“墨云堂”。如此说来,祖父首次踏足干将路,就和书画,也与干将宝剑淬火磨砺,百炼成钢的精神结下了一生不解之缘。

自此这条街上多了一家“微明书店”,祖父说:“微明有纪念的意思。你父亲有个妹妹,叫昌洁,小名微微,不幸三岁去世,店名取“精微明洁”之意,以寄相思;亦有身处乱世,祈求曙光之盼。” 祖父有六个儿子,唯一的女儿不幸早逝,自然格外伤心。记得老宅上楼拐角处,一直挂着姑姑小时候的照片。祖父说:“当年编绘工作稀了,伪币贬值,版税又未能按时了结,一家九口生活拮据、境况窘迫。你祖母做针线,贴补家用,常常为赶工忙到深夜。你伯父十六岁和你父亲十四岁也长大懂事,于是让他们在草桥附近设一文具门售店。其初租金加本钱,只合现数十元,不过一个摊子罢了。每天售钱不过现值几角以至一二元。等有了稿费版税收入,随即为店内进些货,还向万叶书店佘一些画册来,又为万叶书店跑学校推销学生参考用书,空时去上海批些旧书来,充实货架,于是也可称'书店’了。” 画家尢玉淇先生当时在草桥中学教美术,经常路过“微明书店”,见祖父在店里,就进去喝杯茶、坐一会儿。通过交谈得知两人经历颇为相似,就成为了相见恨晚的朋友。

后来书店的生意维持下来,在草桥南堍有小学和中学。叶圣陶先生、顾颉刚先生、颜文樑先生、顾廷龙先生、吴湖帆先生、郑逸梅先生等皆在干将草桥附近走动。祖父得机会也会去学校临时代课教授美术。学校开学前后,“微明书店”可以做些学生们的生意。这样祖父向房东王老太提出,除店面外再租了里面楼上的一间小屋作卧室。由于家里空间狭小,后来祖母生下我六叔,孩子多而嘈杂,一九四四年三月祖父又在干将坊四十九号小楼上租一小间作画室。室小只能容一立客,故又名“立斋”。

在干将坊“立斋”的五年里,祖父编绘了各种图画范本,美术技法,连环画等前后不下五六十种书籍。祖父说:要靠绘画吃饭了,就不得不励志勤力,善观察,多思考。每次出门必带速写簿,为了画好景物人,就必须停下脚步,用身心感受其气息,忽有灵感,更能画得更多更好。我想祖父只有沉浸于绘画时,才能暂时忘却心里的阴霾和烦恼。回到“立斋”后,把白天速写素材,加工提炼,剪裁组合,编辑归类,以便以后出辑图册。

家事艺事天下事,祖父不因国事蜩螗而消沉。抗战期间,在干将坊的立斋里以画笔揭露鞭笞日伪种种滔天罪行,一九四四年绘制了一组《百丑图咏》,连续刊载于当时设在苏州的《江苏日报》上。祖父白天若无授课,就去微明书店,或在家中照料老人小孩。晚上在立斋挑灯夜战,一幅幅画图连夜赶绘,早上亲自送到报社。一天早上祖父照常到报社送件,却被告知,当局有令,禁止《百丑图咏》刊发。抗战胜利后,祖父将积压胸中八年对日寇的仇恨再次以画笔作刀枪控诉讨伐侵略者,以漫画形式创作了近百幅《八年痛心素描》,并配有文字说明。尢玉淇先生当时投入新闻界,去了复刊后的《苏州明报》社工作,他就到干将坊找祖父约稿,署名费立千的《八年痛心素描》由此逐日在《苏州明报》上连载。这组漫画以黑白构图,简洁粗犷,内容真切,控诉和揭露了日伪的残忍与丑恶,鞭挞日伪犯下种种罪行,表达了他的爱国情怀。

一九四八年祖父搬至靠近言桥的干将坊二十八号,后因为街道拓展,门牌号码几经变更,曾经改为干将坊一百零八号、和干将路两百九十一号。言桥存在更早,始建于春秋。宋《吴郡志 》、明《 姑苏志 》,清康熙《志》、乾隆《志》录,名“阎 桥”;清代因桥西有言子庙,转称言桥。

言桥距草桥不过百米有余,当时家里生活跌宕,依然靠祖父鬻画维持。祖母为一大家子操心,听坊间传说鹌鹑,耗料少、易饲养、产蛋多,不失为“生财”之道。就托人打听渠道,买进十几只,养在干将坊老屋的前天井,出售鹌鹑蛋贴补家用开销。可想而知,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孩子们的奔跑、玩耍、吵闹再加上一院子的鹌鹑,成为一段时期内祖父从艺生活环境的常态。祖父大多在书房工作,书房两侧书柜使房间压缩成细窄空间,靠窗两写字台对拼。书柜上置有一幅祖父在“白鹅画校”时的花卉水彩画框。木窗花格,用高丽纸糊封整洁,窗外干将河,桨声欸乃。

祖父经常去上海接洽画稿,逢时去拜会 “白鹅画校”的恩师陈秋草先生。交谈中陈秋草先生得知祖父最后定居在了干将坊,说起白鹅校友程及先生的同乡画家陈旧村先生也住在干将坊附近,就写了便签托祖父回苏州后代为问候。

陈旧村先生寓居司长巷(现属干将路),距离祖父干将坊老屋往东不到两百米。两人一见如故,此后会面时总是相互戏称“旧兄、新弟”。陈旧村先生又引荐了同乡顾坤伯先生,三人时相过从,攀今览古,渐成金兰之契。陈旧村先生是花鸟画大家,顾坤伯先生是山水画大家,祖父以画人物为主。祖父在和陈、顾两先生的日常交往中,三人行必有我师,两位高人在旁,加上祖父敬贤礼士、纳善如流,不仅在人物画,而且在花鸟画、山水画方面也投入精力,对传统中国画的全面技法苦下功夫。祖父为上海春明书店编绘《扇面画册》时,就受到陈、顾两先生的影响,内容题材甚广,涵盖人物、花鸟、山水共七十八幅,类似《芥子园画谱》书画入门临习范本。他们常常在干将坊切磋绘艺、相交甚笃。苏州乃吴门重镇:书画世族,风物清嘉;恪守师法家学,蔚然成风,当时的金石书画社团林立,人文荟萃,遐迩闻名。三人除了私交,谈天说地,自然也彼此汲取了艺术创作的经验,成为他日后专事书画艺术的根柢,谈及如何各取所长、扬长避短、自成一格,立足画坛。陈旧村先生后来决定把鱼作为主创题材,另辟蹊径,终成圣手,一举成名,就是在他们文会时,论心款语后得到启发。

陈秋草先生来苏州干将坊见祖父后必去陈旧村先生家,曾在画上题诗有“不速客来找旧村”之句。祖父在一九五五年六月为陈旧村先生画肖像,寥寥几笔,题记为“新弟为旧兄写之”。陈先生晚年虽患风痹,左足稍跛,不良于往,但仍力疾持杖出席各种会议,一九五七年,陈旧村先生同时收到了两份聘书,除了江苏省国画院(筹备处)画师聘书之外,还收到了因顾坤伯先生推荐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术学院)的任职聘书。最后考虑再三,选择了江苏省国画院画师一职。但是天妒英才、因患癌症不治,溘然早逝。祖父为陈旧村先生晚年所创作的《百花齐放》长卷题词,记述道:“旧村道兄两年来,常于山野园林间搜集素材,积稿盈寸,因在百花齐放号召下,成此白描长卷。千态万状,蔚为大观。爰题四字,并缀敝语,以志钦迟。一九五七年八月,费新我。” 江苏省国画院成立后,祖父是稍晚于陈旧村先生第一批聘请的画师。祖父痛失挚友,一九五九年首次用左手为其撰写了墓碑。

顾坤伯先生传统功底深厚,潘天寿先生曾赞誉“顾先生功力至深,吾所不及”。其山水画风独特:雄浑华滋、清新俊逸、自成一体。祖父与顾坤伯先生合作绘画过《太湖之滨》、《春江水暖》、《水鸭图》、《森林图》、《太湖远眺图》等。一九五六年国务院拨放专款以接济书画界艺人的生活和创作之需。祖父早年曾偕陈秋草先生及画友到黄山写生,意犹未尽,就商量用此款旧地重游。准备起程的前两天,忽接到华东美协函告苏州文化局,点名让祖父和顾坤伯先生参加赴内蒙古的艺术活动,体验生活。顾坤伯先生赶到干将坊和祖父商量,八月十七日,两人同到苏州文化局,看到华东美协从上海的来信。祖父认为机会难得,决定不去黄山了,改赴内蒙古,因为那里定当是另一番景象,并谈了四多:希望多看,多问,多画,多思。顾坤伯先生顾虑到自己身体,只是说:感谢领导关心!八月二十一日从上海乘火车,二十四日晨到京。汇合在京的文艺界艾青先生,萧乾先生等九人赴内蒙古体验生活,历时两月又八天。九月九日顾坤伯先生提前回家。一九五七年,顾坤伯先生奉调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浙江美院现中国美院)彩墨画系为山水画教授。他不仅传统功底深厚,笔墨老到,技法娴熟,韵味幽远;而且为了培养第一批具有新时期风格的山水画学生,呕心沥血,终于病倒,不能继续任教。潘天寿先生到上海画院找丰子恺先生,借调陆俨少先生。潘天寿先生赞陆俨少先生“画、诗、书法皆属上品,笔墨有灵气,正是我要请的中国画教师。” 自此陆俨少先生从一九六二年开始每学期去浙江美院兼课两个月。

祖父的两位好友均远走高飞,干将坊也少了往日艺术和情意上的互酬互通。祖父自内蒙归来,患咳数日。内蒙之行二万六千里,促成祖父著名的《草原图卷》的创作。在干将坊空静的书房里埋头梳理素材,将真情实感融入其中,大约花了七个月工夫完成了十七公尺共分六段的长卷巨制。丰子恺先生看后写道:“我个人对这幅《草原图》更有一种可亲的感受。因为三四年前我曾经和青西及丰一吟三人根据俄文本合译蒙古作家所著的《蒙古短篇小说集》。本来蒙古人民共和国与内蒙古自治区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我没有到过内蒙古,更没有到过蒙古,翻译的时候但凭作者的文字描写而想象漠北风光,常常觉得是一种缺憾。现在看了这幅内蒙古《草原图》,仿佛得到证实,啊,原来如此!”,我想:“如果我能够早点看到这《草原图》,也许我的译笔还要生动些。”

坊间对祖父右手致残的原因有很多说法,我或口头或书面回答过。祖父生前曾经跟我说起过,并在其笔记里也有记载。干将坊费家老屋有两层,楼上是卧房。我四叔费行方先生因为幼时就患有瘠病,体弱疲疴,枕疾近三年。一九五一年七月下旬,祖父抱四叔下楼,不慎脚下打滑,左臂紧紧护着羸病的四叔,用右臂支撑身体,只觉得右腕刺痛不已,虽然不久伤愈,但已埋下病根。之后绘画时右腕总是隐隐作痛。特别是为了完成《草原图卷》,长期损耗。一九五八年,右腕突然麻木顽痹,不听使唤。为此四处求医,经推拿,针灸,膏药各种方法治疗,均告失败。直至于一九五九年底月右腕尺骨脱臼改活络固定后确诊为关节结核病。右腕功能丧失,再也无法书写了。这对于一个书画家来说,宛如睛天霹雳。祖父决定殚精竭力,用左手从新开始,不计成败。陆游诗云:“步步常由逆境行,极知造物欲其成。”祖父开始用左手握笔,自然感觉到别扭、笔不听使唤。祖父先画些花卉草石,又用左手临帖。当时右腕被筒状石膏固,将尺骨硬压,加上神经受病变刺激引发剧烈疼痛,极为难受。当时祖父练字,还不是我们后来看惯了的“费体”,而是从正书开始,一笔一划,认真对待;恭楷謄真,一丝不苟。

一九五二年三月,苏州市书法印章研究组成立,公推蒋吟秋先生为组长、张寒月先生、蔡谨士先生、王言先生为副组长,设有书法、印章两组,书法组有:范烟桥先生、张星阶先生、祝嘉先生及祖父。经过二十年,研究组扩大为研究会,蒋吟秋先生由组长为会长,功不可没。书法印章研究组织的良好艺术氛围,成就了许多人才;蒋吟秋先生、范烟桥先生、张星阶先生、祝嘉先生等深厚的传统艺术修为,给年轻人才无私地输送文化营养。祖父也非常兴奋,曾经对我们说:我虽然身为教师但也是学生,一有机会就向同行高手们请教。祖父总是谦退容物, 虚己以听,并邀请各位老师到访干将坊,虚心让他们对其“左”书提出意见。

一九五八年四月,苏州市政府交际处需要布置场地,找到祖父和山水画大家吴䍩木先生,两人奔赴现场,勘测尺寸,商讨构图。祖父做事纤悉不苟,回到干将坊书房后,还会对画面进行反复推敲。吴䍩木先生出身丹青世家,三代享誉画坛。祖父和䍩木先生合作了国画《赶鸭》、《饮牛》和《渔村》等大幅作品。一九六二年九月,应中国驻荷兰大使馆所邀求,又和吴䍩木先生合作了《湖山清丽图》。期间,有一次陆俨少先生为其蒙师书画大家王同愈先生墓祭到了苏州,顺路干将坊,祖父见好友到访,格外开心,还邀请了吴䍩木先生过来作陪。当时䍩木先生刚过克壮之年,随身携带一画轴而来,祖父给双方荐举相识。䍩木先生展开来一幅拟王原祁笔意的山水画,陆俨少先生见后一怔,便问:从何处临来?䍩木先生答:自绘画。因为当时的历史背景,传统摹古的“四王”山水,已经不多见了。祖父见陆先生沉默不语,就介绍说:其祖吴公伯滔、父吴公待秋,出身文阃。䍩木兄得其父真传,专攻王麓台,擅用短锋 自创皴法。陆先生这才恍然大悟,不无羡慕地说:你们两位都在苏州,能常常接触,真是幸福呀。面对温好的家乡花雕黄醑,三人就着一碟白糖油汆兰花豆,把酒谈艺,不亦乐乎。真情和友谊洋溢在干将坊,情暖谊长。后来陆俨少先生赞誉吴䍩木先生为“吴门山水画第一人”。

这期间,祖父以画人物为主,先前是学习西画的,在提倡新国画的号召下,改攻水墨人物。祖父深入社会用画笔描绘和反映普通民众在新中国的工作和生活,下乡入厂,到刺绣工坊、剧院后台、檀香扇厂等地进行素描造型、丹青写貌。我出生那年,祖父应苏州博物馆要求绘制古代人物,在干将坊书房里查阅资料,对不同人物的历史背景、性格特征、装扮服饰等穷本极源,一一考究,绘制出了陆机、泰博、仲雍像,第二年又绘制了阖闾、项羽、陆云像。还为苏州科技之家绘制了张衡、祖冲之、李时珍等画像。

一九六二年丰子恺先生一家从上海到苏州旅游。到了观前街,丰先生对一行人说:新我先生家就在不远,去看看。径直来到干将坊。祖父见老友来访格外开心,自告奋勇做了他们余下行程的向导。丰子恺先生在干将坊,一边喝茶一边观看祖父的近作,祖父特意找出早前为《江南国画展览会》准备的一幅国画肖像,画的是文化巨匠、佛教高僧弘一法师,向丰子恺先生请教,因为弘一法师是丰先生的老师,对弘一法师音容笑貌有切身感受,自然最有发言权。丰子恺先生看后说:这幅画展览后我会来请的。并说起同门新加坡的广洽法师,也信奉弘一法师,一直想求请法师肖像奉养。祖父再次看到这幅画的原作,已经是八十八岁时在新加坡广洽法师府上。画像上有丰子恺先生的题字:“弘一大师遗像乃苏州名画家费新我所造,曾展出于江南国画展览会。神韵毕肖,允称佳制。展览闭幕后,余向画家请得此像寄星洲广洽法师供养。癸卯浴佛节 丰子恺记”。之后丰子恺先生和广洽法师筹资建立弘一法师纪念馆,又写信让祖父画一幅弘一法师全身立像。这幅中堂现在悬挂在弘一法师剃度出家的杭州虎跑寺。

丰子恺先生的女儿丰一吟女史曾经回忆到,一九八二年在整理丰先生遗下的文物时,发现有一张丰子恺先生和祖父在留园的合影,就写信到干将路问祖父具体的景点。祖父就跑到留园,找到当时留影的亭子,问了园林的老人,虽然这个《舒啸亭》已经重新装修但是还能看出昔日的模样。六月十一日给丰一吟女史写了回信。一九九零年十月,新加坡广洽法师到中国参加庙寺庆典,得知从浙江桐乡到江苏镇江途经苏州,虽然当时天色已晚,旅途劳顿,可是广洽法师执意要到干将路看望祖父。丰一吟女史回忆当时的情景,年近九十的祖父喜出望外,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宾。

祖父和张海先生在新加坡广洽法师府上



我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前前后后在干将路同祖父一起生活了近十年。在缅怀祖父《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文章中写道我七岁再次见到祖父时的情景:“祖父见到我,打起趣来:阿牧现在住干将坊一百零八号,水浒里有一百零八将;有个画家丰子恺先生,他欢喜画佛像,不论画多大多小,他总是用一百零八笔完成的。祖父还给我讲干将莫邪的故事。在日后相处中,觉得祖父总是精神矍铄、和蔼诙谐、可爱可亲,我也由开始的怯怯诺诺,变得活泼开朗起来。”

我到干将坊后,发现大厅后面的房间总是紧闭着,左右两个入口都被贴上着封条,很是好奇,特别是到了雨季或者黄梅天时,祖父总是望着那个房间,任凭雨泽下注、尘泥渗漉也无可奈何。祖父告诉我:那原来是他的书房间,不仅是工作场所,而且里面收藏有线装古本、名人书画等。文革运动中 “破四旧”时,被迫自行清理了一批,后来造反派上门翻查,最终把书房彻底贴上封条。当时祖父的工资也被停发了,家里生活十分贫寒。开水是到言桥畔的老虎灶打回家的,一分钱一热水瓶,家里买一毛钱给十一个小纸牌的那种,我常常跟着祖母去打开水。祖母忙完洗衣烧饭,空下来还要纳鞋底,我记得当时上学穿的衣服都是带补丁的。

去年路过苏州干将东路乐桥东北堍的言子祠,这地方就是我曾经就读小学的所在地,当时叫“苏州市干将小学”。校牌是祖父写的。站在言子祠门口,感慨万千。已经找不到从前的模样了。一九九二年,干将路扩建时,言子祠的祠门、萧墙被拆,缩院重设,平时大门紧闭,拒人千里。听说二零零三年,言子祠列为苏州市控制保护建筑,编号119。前些日子,这里为言子书院所用。言子祠以祭祀孔门七十二贤弟子中唯一南方弟子言偃而建。记得言子祠享堂廊柱上联有:“文开东南惟苏多士”之句,印象颇深,可以联想到祖父给我起的名字。

虽然当时的干将坊显得凄清寂历, 但是祖父饥寒不累其心,毁誉不干其守。坚持左手练字。清晨起床,祖父健步如飞到干将坊南边的大公园,武拳健身。我如果放假不用上学时,也会随祖父同去,拾些干树枝回来烧灶用。苏州是一个贤流荟萃、异才辐辏的文化古镇。由于当时社会气候,许多人减少了彼此间的走动。大公园晨练,给了大家碰面的机会。祖父一套拳后,携着草篮子里准备好的诗文字画来到大公园的东斋茶室,虚心地向朋友们请教。围过来的观众,有行家里手,也有陌疏路人。只要有人提出批评建议,祖父都是欣然接受,闻过则喜。回到干将坊家里,再摊开习作,反复推敲斟酌。

由于祖父旷达平和、容人却侮、艺界朋友很多,他们会来干将坊家里。我印象深刻的有那么几位。篆刻家张寒月先生,眉毛长长的,人极和善。祖父跟寒老开玩笑:你是个操刀的菩萨。屈弹山有赠语寒老:“放下刀时便念佛,在家相似出家僧”。 寒老为吴昌硕再传弟子,问道赵古泥。祖父也请他刊印。寒老跟我说:与你祖父说话,没有包袱,可以畅所欲言。有时寒老来,会带些石印材料给我,教我篆刻。印家、收藏家矫毅先生就住在斜对面垂直于干将坊的宫巷里。瘦瘦的,戴眼镜。矫老藏印逾千方,充笥盈橱,称其书室为“万师堂”。祖父跟矫老说:你那里有万师,我要常常去请教。所以矫老同我讲:你祖父谦逊好学,他能够从任何人身上学到东西。我去问祖父,祖父很认真地说:不懂就要问嘛,人又不是神仙。

祖父的左手书法渐渐被社会接受了,干将坊费家老屋也不见了昔日的冷清。家里常常有各地来访的艺界人士和爱好者,祖父总是主动地向他们征求意见。对待传言和非议,不存芥蒂、内省反观、惕励自鞭、从善如登;而对艺界同行从来不作月旦之评。祖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家说我的短处,我看人家的长处。其益处在于我本有不足而不自知,人家指出来了,我才好有的放矢改过;我只看人家长处不看短处,拿来好取长补短噢。清人申居郧在《西岩赘语》里说:“人生至愚是恶闻已过,人生至恶是善谈人过。”九一年,祖父在给张海先生的信中提到:“少虑虚羸偏得寿,老希淡泊忽成名”。祖父平逊坦诚、虚怀大度,所有真正有机会接触过他的人都会感受得到。”

一九八三年,我大学毕业后,要求从北京分配到苏州,在苏州大学任教职。这样能够时时得到祖父的亲授。那时干将坊已经扩展为干将路,宅后的干将河也被填为了防空洞。家里的门牌也由一百零八号改为了二九一号。祖父笑着说:二九一,二就是一,很有些老庄的味道呢。阴阳之二,归终道之统一。庄子的“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祖父喜爱书写的内容。受祖父影响,我在学术刊物上连续发表了有关庄子自然法则的论文,拿到新刊的文章后,我径直从学校赶到干将路,想在祖父面前夸诩显摆一下。祖父仔细阅后对我严肃地说:你写的内容是讲自然的,可是你的文章本身就不自然,有些装腔作势了。见我不开心的样子,继续开导我:你接受不了批评,就不会进步;心胸器量一定要拓宽,所谓:“知过不讳,改过不惮”。

八十年代末,我去加拿大深造,离开了干将路。没想到这一走,竟成了和祖父与干将路费家老屋的永别。一九九二年我与六叔费昌沛先生同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祖父来信有时寄我处,有时邮六叔处,我们互通来自家乡的消息,记得祖父在信中写道:刚刚动了手术,且恢复尚好。可是祖父五月五日匆匆与世长辞了,“噩耗传来梦亦惊,寝门为位泪泉倾。”同年十月,苏州市为了“松动古城,输入血液”,干将路开始大兴土木,恢扩拓展。当时动迁有八千多户,三万多人。沿街的房屋全部被拆除,居民迁移他处。祖父在干将路的老屋随着挖掘机、推土机驶入,顷刻也夷为平地。这次拆迁,干将路周边的二十多条街巷就此荡然无存,前坊古街、陈宅旧院、老井原桥也随之悄然流逝,这些建筑大多形成于唐宋元明清,有的甚至可追溯到更早些时候。历代的达官显贵在此留下了很多富有江南特色的建筑,随着干将路的扩建,苏州古城的整体风貌和基本格局也发生了改变。原乐桥以东的祝家桥巷、言桥下塘、司长巷、桐桥东街、桐桥浜、升龙桥下塘等全部拆除,均并入干将东路;原乐桥以西的铁瓶巷、紫兰巷、鹰扬巷、豆粉园、大八良士巷、小八良士巷、镇抚司前、通和坊、太平桥弄等全部拆除,均并入干将西路,以上原有的巷名全部不复存在。想到祖父在谈及艺术的传统和创新时说过:离开了传统、如断绝血脉,创新就会丧失根本、迷失方向;而泥古不化、固步自封也不可取,还要推陈出新。阴阳有两面,辩证而统一。我知道要宏观理性地对待苏州干将路的扩建与改造,其中的功过得失,我不敢庸妄下结论,但是单单从我个人情感上出发,总是觉得有些迷恍和遗憾:随着浑有元气旧街老宅这些文化载体的消失,也不免会出现个人记忆的虚空横拟。

如今站在祖父在干将路的老屋所在处,浓浓的情愫只能温存在追念里了:一幕幕的画面,音容宛在眼前,回溯着与祖父和家人相处的时刻:老屋里传出亲切的谈话声、欢声笑语,幽幽在耳际响起;老屋里散发出熟悉的炊烟灶气、桔茶香,淡淡沁入心脾;依稀能看见祖父在书房里伏案工作,祖母在前厅里踮着小脚走来走去。儿时在巷里玩耍,跳跳蹦蹦在那历经风雨石板路上,言桥西侧的南货店、老虎灶;东侧的点心铺、小菜场;斑驳墙壁宅院内昆曲评弹声悠悠飘出,看得见卖冬酿酒、酸梅汤的老阿公,遇得到卖栀子花、白兰花的老阿婆。发生在干将路上故园可追忆的祖父逸事有很多很多,这里只是摘出坊间不大说起的几则,我正在准备写祖父的传记,特别是他如何面对运蹇时乖,逆水行舟,知难而进的自觉日常,将会有更多的故事。祖父生前曾经告诫我们,对于他的艺术,家里人不可僭谈妄议,留给外界行家去评价。所以这里我只是回忆些和祖父一起时的亲身体验,以及祖父生前的谈话内容。干将路费家老屋消失了,见证过去时空也随之终结,只是可惜个人的记忆已经缺乏实物来契勘对质了,可幸的是祖父的部分手稿、日记、照片、印章、书画草稿、来往信函、读书笔记等等大量资料和物件根据其遗愿,现在存放于苏州市档案馆,档案馆也花费了大量财力、人力对祖父的档案材料进行了分类整理,我们家属也是满怀感激。我作为晚辈有责任、有义务把祖父在干将路发生过的故事继续写下去。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