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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乱世草莽英雄的人生轨迹(乡村往事纪实)

 罗维开 2023-11-30 发布于浙江

文/罗维开

五十年前我尚在老家务农时,常听老一辈人说起新中国诞生前当地的轶事。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当年乡村有许多''游击队'',多则十几人少则七八人。说是''游击队'',实则与我们理解的游击队(例共产党领导的浙东三五支队)不同,我家乡的''游击队''是借名的,他们中的领头人本是地方上枭勇的''地痞'',换个地方就成了''龙''——神龙露头不露尾,拉起一帮人欺压百姓,敲诈勒索,杀人越货,但或许偶也有劫富济贫的义举,并且在地方政府内有保护伞,暗中互通款曲。他们往往以自己的领头人的名字冠名,名曰''某某某游击队'',各支队伍心有默契,各占地盘,互不侵犯,但有时为了扩充队伍和装备,也会互相火并。他们居无定所,在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时,随意侵占当地农民住宅,屋主只能忍声呑气,不敢得罪他们,以换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相对安宁。

驻扎在我们村的''游击队''是当时乱世中众多的''游击队''中的一支,领头的是位年近三十的中青年,名叫商墅英。据老一辈人回忆,商墅英相貌堂堂,对借住屋周围农民较和气,但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是哪里人。他们在我村鸠占鹊巢强住民宅后,昼伏夜出,去离得远一点的地方劫财,有时还绑架人质到住地拷打,不绝的惨叫声令当地农民心悸。人质往往经受不住折磨,最终找保人用钱财赎人。

有一次,村里来了个阉鸡的外地人,叫着''希鸡喽''进得村来(我们地方阉鸡叫希鸡),被在村口望风(站岗)的''游击队''喽啰截住。这个喽啰不是本地人,不懂''希鸡''是怎么回事,喝问对方是什么人。阉鸡人习惯把阉鸡工具别在后腰,想掏出工具说明自己是干什么的,不想手刚刚向后腰伸去,站岗的''游击队''喽啰以为对方是刺客,手伸向后腰是去掏枪,于是先下手为强,一枪就把对方撂倒在地,当翻过死者身来才发现,对方是个阉鸡的……

有一天,强住在我村的''游击队''突然向村民借柴刀、扁担和衣服,说上山砍柴,当时我父亲没有多余衣服,只能把刚做的一件新衣''借''给了他们。

那一天,这一伙''砍柴人''把枪支匿藏在扁担和衣服下,浩浩荡荡向灵峰山出发,沿着山路,绕过灵峰寺,继续向上,悄悄逼近山巅。山巅有座叫地母殿的小寺,另一伙''游击队''正临时驻扎在殿内,当时正值中午,他们把枪架在一旁,正在吃饭。于是商墅英一声断喝,偷袭的''游击队''抓住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去:

''不要动!''

''什人动就打煞什人!''

正在用餐的''游击队''们被对准自己的枪口镇住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谁都不敢动,与大殿内菩萨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吃饭家什——枪,被冲进来的同行们悉数抱走了。

得手后,缴到了枪的''游击队''们火速撤离,地母殿寺内只剩下惊魂未定呆如木鸡被缴了枪的''游击队''们,寺门口地上狼藉着向农民借来的柴刀、扁担和衣物……

当年那支缴到枪的''商墅英游击队'',也没有回原来借住的我们村——据我父亲分析也许是为了保护当地的村民——有人看到他们直接紧急行军到塔峙岙,又翻过深山,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在旧中国临解放前,''商墅英游击队''与其他同类''游击队''一样,都隐遁消失了,也许是慑于解放军快要到来,也许是自己金盆洗手了。

有关''商墅英游击队''的传说,家乡老一辈农民众说纷纭,褒少贬多,褒者说他始终没有杀过人,有义气,那次打死阉鸡人的不是商墅英;贬者骂他至少领头强占民屋,劫财打人。但不管是褒是贬,商墅英在他们的口中都有''乱世草莽英雄''的意思。

解放初,我村有人在鄞县东钱湖周边的某山村,偶然中撞见了商墅英,很惊讶。那时他已是一个农民,再了解,原来他本来就是这个地方土生土长的人,解放前出外''谋生''过,谋生的方式就是上文提到的曾经做过''游击队'',当然当地人不知道,一直以为他在外地做其它生意——当时我村的村民也不好意思揭穿他,因为商墅英在我村毕竟没有直接血债,有些人对他虽有恨,但事过几年,也就回来之后当作谈笑资料茶余饭后互相说说罢了——由于我地属于镇海县,而商墅英老家属于鄞县,那时县际行政管辖有点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两县间隔着条山脉,地域隔离感很强,所以也没有人去举报他——民不告官不究。

话说到了1971年,农村的阶级斗争教育如火如荼。那时邬隘公社在溪东(现称嘉溪)召集全公社三级干部会议,名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忆苦思甜,强调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三级干部指的是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大小干部,当时我21岁,担任生产小队的民兵排长,所以也是参会对象。会期五天五夜,参会者自带铺盖,各生产大队自设临时食堂,吃住都在溪东,会议白天连着夜里开,且能记工分——这是当年运动性思想教育,名曰''办学习班'',每年总有几次,每次重点不同,这次是阶级路线教育。

那次会议上,突然有本村的某老年干部在忆苦中提到商墅英。他一提,引爆了村里所有与会者的情绪,大家七嘴八舌,义愤填膺,认为这种人不应逍遥法外。于是,由公社干部出面,经过县际沟通,直接通知商墅英所在地公社,定性为''隐匿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先勒令他到我们公社的会议现场接受批斗。

那天我终于看到了商墅英:中等个子,五十右左,国字脸,清瞿稍灰白的脸庞没有我听故事时感到的恶煞相,相反有点善和木讷。他穿着有点泛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襖,腰系着一根布绳,双手粗糙,走路微伛着腰,一副惶恐态,完完全全是怕事的老农民模样——事实上他已做了二十多年的农民,也许已经是一个好劳力。

这就是我村上年纪者在兹念兹谈虎色变的二十多年前''乱世草莽英雄''商墅英,我真不敢相信此人曾有过一声断喝带人冲进另一股''游击队''去缴枪的''英雄气'',和打家劫舍的横气和霸气。

他是被对方公社两名干部押着来的——但我推测,对方是担心商墅英有民愤被打死,名曰押送实为保护,也或许是应商墅英本人要求,对方公社才派人陪着来的。

毕竟是公社组织的三级干部会,且文革打人风气在当时也已被刹住,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押送来的两名公社干部放心地回去了,商墅英除受全公社范围的批斗,还须不停在以村为范围的揭发控诉会上接受批斗。当年过来人纷纷上台揭发他的当年劣迹,口诛笔伐,叨叨絮絮,商墅英一直伛着腰唯唯诺诺,低头认罪。会议持续了三天,他除了开会时被押解到各处会场,平时被关在僻静处,一直沉默无言。

快三天过去了,最后一场批斗会也接近了尾声,对方公社来领人了,商墅英终于嗫嚅着向来人说:''我……饿……三天了,能否……让我吃点?''——说话时一副快虚脱的样子。

对方公社干部自然把他的请求耳语给会议主持人,大家这才大吃一惊,快三天了,会议组织者以为看管者给过饭,看管者以为会议组织者在批斗后已经给过饭,各方都以为会议食堂给过饭,结果谁都没给——谁都只以为商墅英是来接受批斗的,他的吃饭与己无关,谁都没有问过他吃饭了没有,而商墅英也不敢提出来,他以为不让吃饭是为惩罚他……

三天了,人们沉浸在批斗''漏网阶级敌人''的快感和兴奋中,会议主持者、参会者,对他的看管者,谁都只把他当成批斗的一个物件,要用时开橱取出,用过后往橱里一搁,关门落锁,谁也没有意识到他是自己的同类,是活物,也有胃和消化系统……

简直是一场匪夷所思的冷闹剧!

意识到已经三天忘了给商墅英安排饭,大家急了,毕竟饿死了咋办!主席台上的人们面面相觑,大概快五天会议培养起来的阶级斗志这一刻让位于人性了,主持人不得不宣布会议暂停,先让商墅英吃饭。正好不知谁从会议食堂赶紧盛来了一碗饭,主持人也失了分寸,竟同意让商墅英当场吃——让他到台上主席桌上去坐着吃总不成体统,于是,只能让他在台下蹲在地上吃。

所有参会人众目睽睽看着商墅英吃饭,这成了批斗会的一个意外插曲,自然也成了会议结束前的奇葩风景线——事情过去五十多年了,那次会议,谁主持,谁上台发言讲了些啥,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唯有商墅英在会场中央吃饭,像拷贝在脑海中的电影镜头,至今难忘:

饭盛得很满,碗面上尖尖的——也许盛饭人暗中同情他——商墅英看到米饭,双眼放光,惴惴接过,双手发着抖,以致饭碗顶端些许米饭洒落到水泥地上。地面很脏,到处有与会者的痰迹和弹落的烟灰,但他赶快弯腰撮拢手指,小心翼翼一粒粒捡起,毫不犹豫送回嘴里,生怕糟蹋了对不起周围准许他吃饭的人们。捡干净了,然后才捧着碗,大口大口地扒,每口几乎没咀嚼就呑下去,接连不断地呑,喉结上下急遽地拉动,看来真饿到了极点——扒饭中,他身子还时不时打个冷噤,嘴唇哆嗦着……

其中,他撮拢手指,小心翼翼在痰迹和烟灰依稀可辨的地上,捡起散落的饭粒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像电影的特写镜头,长久萦纡于我的记忆中,数十年来挥之不去。

这就是七十年前''乱世草莽英雄'',可五十年前却沦为连续三天被忘了给饭吃,而自己却以为是受惩罚,不敢开口讨要的''可怜小民''。同一个人,反差却是冰火两重天——我虽对商墅英解放前劣迹也愤恨,但当时看着他吃饭样子,油然涌起一股恻隐——我想,在场的谁都一样。

后来我一直想,要是商墅英在新中国建立前,率部投奔了共产党领导下的游击队或解放军,说不定今天不是公社或更高级别的干部,就是肩上闪耀将校之星的人物了——共和国建国历史上,这类例子举不胜举,据说我地也有与商墅英同性质的''游击队'',被解放军收编,参加了解放舟山的战斗,立了功,于是命运完全不一样了。

他自那次被押到我们公社三级干部会上受批斗后,接下去在老家的境遇将会怎样,我就一点也不了解了,但凭着当时''隐匿了二十多年的……''这帽子,他的处境,是可以推测出来的。


写于2023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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