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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夏，得清华岳逸人《北海琼华岛》镜心画，枯笔绘燕京北海琼华岛山门，门庭寥落，暮气萧飒，长墙一道，苍润漫漶，内古树蔽空塞日，下荫房宇芭蕉，余密不可窥知为何物矣。墙外太湖一石蹲踞如狮虎，古木垂枝道上，一鸦收翼欲落，人迹益罕，而气韵愈古。绢宣更历百年，久观孤寂幽苍之气盈目，此必华岳逸人到访地也，欲身临其境，直执图寻此故地也。 
是年秋，余游学燕京，忽思古画中景，水近楼台，何可负月？遂往游北海。燕京有三山五园，园中有山，山中有园，山园莫能相违。又有六海，为西海、后海、前海、北海、中海、南海，前三者处积水潭，合名什刹海。此六海源出玉泉山，为永定河故道，积水成潭，周广数里。燕京为辽之南京、金之中都，潭中之小屿，辽时呼为瑶屿，金世宗时扩潭为湖，浚泥堆湖心屿为岛，搜宋都御苑之艮岳石依旧貌覆其上，建为离宫大宁宫。元时忽必烈建元大都，圈湖为太液池，呼为海，以海中琼岛为蓬莱，其南之圆砥为瀛洲。明时湖缩，始有六海之名，为皇家禁苑，岛称万岁山。清初应西藏喇嘛之请建白塔寺，供奉佛祖舍利，琼岛遂名白塔山，乃清宫屏以景山，西苑镇以白塔。
是日自团城北过长桥入山门，见白塔穹顶耸出碧柳，即白塔寺也，虽乾隆朝扩建且更名为永安寺，然人多知白塔之名。寺依山势三进三上，汉传式，一进为法轮殿，供释迦牟尼佛，以八菩萨、十八罗汉护佑，殿前左右设钟鼓亭，草木精洁。其东曲径回转，古树重荫，中立乾隆御笔“琼岛春阴”碑，此为金朝“燕京八景”之一，八景为：太液秋风、琼岛春阴、金台夕照、蓟门烟树、西山晴雪、玉泉趵突、卢沟晓月、居庸叠翠，乾隆于八处辄立碑题诗，乃成永传。此处题诗有“艮岳移来石岌峨，千秋遗迹感怀多。倚岩松翠龙鳞蔚，入牖篁新凤尾娑”等句，读来似见处花木春深处也。其下有半月台，智珠殿峙其上，三面辄立牌坊，修饰华美，殿内供文殊菩萨，立其前可东望景山之侧。
二进为正觉殿，殿内供弥勒佛，以四大天王、韦陀护佑，殿前左右设涤霭、引胜二亭，亭碑刻乾隆御制《白塔山总记》及《白塔山四面记》。亭后以故艮岳白太湖石依殿壁左右各砌为摩崖石窟为楞伽窟者，洞门石窗俨然，堆石嵯峨，刻峭摧嵜，上下贯通，内供观音大士及各仙佛像，入之周体生凉。
琼华岛叠石之法高妙，或嵌壁入阶，或孤耸横悬，与江南园林无异，然不计工料，豪掷宏布，此又江南莫比处也。只此处湖石盘云横壁，凡不知千百万石，船载自江南至汴梁，再至北海，以吊以载，辗转腾挪，凡不知几千万里，其中人力又不知几千万矣。
其西有憩静阁，狭而幽，为帝王行在。其后有庆霄楼，居高凌空，为帝后观冰戏处，每北海冰封，令八旗与内府习冰嬉之技凡三度，人着乌拉滑子，列为长龙，引弓射彩球，按等行赏，谓转龙射球，更有抢等、分棚掷鞠等戏。乾隆尝有御制《冰嬉赋有序》谓：“闪如曳电，疾若奔星。蹂蹈云衢，扬挥玉京。”更命人绘《冰嬉图》以记盛况，此乐又南地所不能有者。
其东沿琼岛春阴碑北上，山势渐高，采西山条石叠为山径，因势附形，参差交互，望如野山，攀之陡滑，为险道也。径内随势修长廊，廊下石阶方正，步步工稳，为豫道也。径外复以湖石砌为谷，深若裂壑，曲若羊肠，石岩陡立，犄岩呲乎，入则不知所终，过写妙石室，攀出则豁然见白塔也。此廊、径、谷间积土为台，置亭种松栌，枝外清风碧波时入眼底，喜鹊斑鸠时起飞鸣，虽人工，全然山林也。
三进为普安殿，供藏传格鲁派宗主宗喀巴像，以弟子班禅、达赖护佑。以汉制供藏佛，藏汉融通，于斯仅见也。殿后砖磴百级，陡然见天树白塔，塔前城台之上更有一小殿名善因，圆顶方檐，四壁嵌琉璃佛像凡四百五十五尊，金碧瑰丽，内供千手千眼大威德金刚，有三十六眼手，九头十八足，主降妖伏魔，有大威之力。传此殿下有海眼，唯此神力可镇焉，呼为镇海佛。
白塔为琼华岛至高，塔处山顶须弥座上，覆钟式，周身沥白，遥望如雪，塔刹鎏金，悬日月伞盖。塔身南向开眼光门，大书红底黄字藏文，吉祥如意之意也，内供漆盒舍利。塔后列刹竿五，其下藏信炮，清初八旗军校轮守之，赖其近城而高，急变可察，后朝见之，居安可思危也。
扬州瘦西湖亦有白塔，为乾隆年造，较此另窈窕秀匀，玉立婷婷。为乾隆南巡，游瘦西湖，见其花柳湖光，极似琼岛，喟叹惜少白塔，乃两淮盐总江春仿北海白塔造其，塔无寺，唯应景耳，然亦堪作南北双景也。
塔后多作石崖状，石窟贯通，山屋连缀，有烟云尽态亭、亩鉴室等。崖下忽遇长墙，粉苔斑驳，此岂非前得之《北海琼华岛》镜心画中物耶？欣喜巡墙行，得一垂花门，门前设石鼓、湖石蹲若狮虎，此全为画中景也，原以为山门，今知此为塔后一院落而已。夫得旧画，秉画寻景，今游此，景复入画中，人亦入画中也。
崖后有阅古楼，环匝静谧，乾隆存其三希堂法帖三百余碑其内，以保永传。楼外临水，遍植垂柳，稍西围水延楼六十楹，中为漪澜堂，东西为倚晴楼、分凉阁。乾隆谓“此地南瞻窣堵，北頫沧波，颇具金山江天之概，故登楼与阁，偶有吟咏，无不以是为言。”邻水而立，太液晴波，天光云影，上下流动，隔水遥望阐福寺大殿及五亭，丽檐飞甍，丹碧楼台若隐若浮，此又镇江金山所不能有也。
清乾隆朝，发内帑修缮凡三十年，白塔四面之景沿之革之，而成历代鼎盛，其于碑记中言：“ 虽云发内帑，以徐为之。然而视《春明梦馀录》《日下旧闻》所载，有过之无不及矣。知我罪我，吾岂能辞哉。”今游此胜景，读此碑文，我等享前朝之遗迹，若论此岛，乾隆何罪之有哉？即欲出，回首西望，古木亏蔽，白塔夕照，楼阁隐约，又叹，此非琼苑梦境乎？
想处暑前二日，晨得一梦，曩山阴一琼女史得山林一处，小屿绕水，竹木蓊郁，馆阁其中，有桥通之。时有雅会，檀石山人为其作《林屿访友图》，然拖沓十年不就，余醒时画其于扇面，时记为琼苑梦境也。复观此岛，为画中境耶？游中境耶？梦中境耶？今反不能知也。 | 栖园主人五记之《蜀中记》 | 《江南记》《域内记》《域外记》《栖园日记》筹备出版中…… 捧阅大著，如同拾诗数片晚明。悠悠斯文，溶于今世，不禁笑由心生。 -----余秋雨 气韵古朴，行文优雅，似与前人松下泉边品茗、听琴，一脉心香，旷渺袅袅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喧扰中回归宁静。 -----赵忠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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