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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帆 | 技进于道,最是为难——评常小琥的长篇小说《琴腔》与《收山》

 老鄧子 2023-12-03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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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小琥《琴腔》,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

编者按

常小琥是近年来颇为引人注目的青年作家,其作品继承京味小说的传统,广受好评。张一帆博士则以严肃的态度和严密的逻辑,对其长篇小说代表作《琴腔》与《收山》提出了中肯的批评。作者细致比勘两部小说的中篇和长篇版本,从人物刻画、情节结构乃至作品整体的价值观等角度,分析两部小说失败之处的症结所在,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论文原刊《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4期,感谢作者授权发表。








 技进于道,最是为难——评常小琥的长篇小说《琴腔》与《收山》








张一帆

百廿年前,梁启超作《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开启小说占据现代中国文学之要津的先声。他拈出四个字,曰“熏”、“浸”、“刺”、“提”,视为小说得以“支配人道”的四种力量。有趣的是,这四个字却正像是小说《收山》里葛清传授制作烤鸭的四道工序:先将鸭坯挂上烤炉以果木熏之,其次转动鸭身使其遍体浸色,再刺一刀看有几分成熟,火候一到即可提出片肉上桌。

如此看来,也许冥冥之中,早盼着烤鸭与小说有走到一起的时刻。虽是玩笑,却不妨由此生发关于小说的朴素意见:烤鸭要想表皮酥脆、内里入味,除了熏浸,还要有刺提的功夫。小说也是一样:既要成就一个虚构世界,又不能无视在此之外,尚有更大的现实世界,持续地发挥着制约作用。无论烤鸭还是小说,传承的是手艺人代代相守的“规矩”,规矩不是死的,却自有其基本的法度,来自千百年来对品味的持续追求。

青年作家常小琥最近的两部长篇小说:《琴腔》和《收山》,不仅主题相近,都是看时代变迁中,手艺人如何既坚守传统,也遭遇现实的困境,并由此发现与调整自我的位置;而且有着相似的生产方式,即先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篇小说,再扩展成同名的长篇,作为单行本出版。其间写作技巧的变化、艺术探索的路径,以及掩藏在不疾不徐的叙述之下的种种设定,值得相提并论。

一、从汪曾祺的提醒说起

《琴腔》与《收山》,各有两个版本,中篇在前,长篇在后,相隔不久。[1]从小说文本来看,尽管两个版本之间偶有错综[2],大体可以推断,是先有完整的中篇,随后才补缀成长篇。所谓补缀,是指长篇并非根据相同题材重写,而是在尽量保留原初字句的基础上,对中篇加以改写、扩充。

如此推断,既是因为中篇的主题更集中、结构更紧凑、接榫更合理;也因为在长篇中,作者为小说添加了不见于中篇的烟火气。无论小说情节还是人物精神,由平实走向扭曲易,反之则较难。

作者中篇的长处,首在对于题材有精细的把握。写剧团生活、饭庄往事,都以深入的采访作为基础,本色当行,很有新鲜况味。作者下笔精审,多直叙、少议论,以清晰的结构,写朴素的情感。对于“琴腔”与“收山”的主题,不做直白的界定,而是让小说主人公在日常生活中始终围绕着主旨走,仿佛受到向心力的吸引。

这种写法,传承的是汪曾祺短篇小说的特质。两篇小说也自然使人想到汪曾祺相同题材的作品。讲京剧团的生活,汪曾祺有堪称杰作的《云致秋行状》;万唐居的两位师傅,则让人想到汪曾祺更有名气的小说《鸡鸭名家》。可是汪曾祺本人,却是一个不写长篇小说的作家。他写道:

我只写短篇小说,因为我只会写短篇小说。或者说,我只熟悉这样一种对生活的思维方式。我没有写过长篇,因为我不知道长篇小说为何物。长篇小说当然不是篇幅很长的小说,也不是说它有繁复的人和事,有纵深感,是一个具有历史性的长卷……这些等等。我觉得长篇小说是另外一种东西。[3]

汪曾祺的态度明确:长篇不是把短篇抻长,而是代表着另一种对生活的思维方式。这也预示了在将中篇改写成长篇时,常小琥将要遭遇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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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1920-1997

首先,在改写过程中,小说产生了很多不该有的破绽,这是态度不认真导致的。《琴腔》尤其如此。小说的整体走向已经改变,作者却不忍删去之前的情节和语句,于是顾此失彼。譬如《琴腔》写秦绘的个性是,“浑身上下透着就一个'虎’字,谁也镇不住”[4],作者随即讲的却是秦绘不愿老实搬煤,从何主任家里偷炭的事。这当然与“虎”毫无关系,其实是因为在中篇里,作者为秦绘安排的个性是“滑”。在扩充成长篇以后,实际已经很难用一个字概括秦绘的个性,但是作者偷懒,依然保留了原来的句式。[5]

还有《琴腔》结尾,秦绘送给父亲一把琴,父亲推辞不拉,秦绘索性拿来自己上手。秦学忠说:“你快别拉了,太难听,早知道你就只有这个悟性,当年真不该藏那么多心眼,直接让你听我拉琴也无妨,白糟践那么多卷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的磁带。”[6]这段话听来费解,因为秦绘对琴毫无兴趣,用磁带录下父亲的琴声,是受好友岳非所托,“岳非拿回家,独自戴上耳机,侦听秦学忠嘴中的道理”[7]。其实也是因为,在中篇里是秦绘独自戴上耳机,那是写秦学忠曲折地教儿子拉琴的事。

小说的诸多硬伤,除了出于不认真,还和作者格外看重其精雕细刻的场面描写有关。《收山》里有一段新添加的描写,讲杨越钧去世以后,屠国柱接掌了师父生前用的头灶,头灶里有机关,老人一直瞒着徒弟,因此过去徒弟们都掌握不好火候。如今看到屠国柱得心应手,大徒弟冯炳阁十分伤心,以为师父偏心,只将诀窍传给师弟。小说不厌其烦地写到冯炳阁的反应:

他对着汤,瞪住半晌,不言不语。

……

他的手如同被风吹散的树枝,抖抖簌簌着,轻接住筷子,探进汤里。

他抖得太厉害了,筷子在他手里,像两条摆晃的索桥,那一颗丸子根本捞不上来。

慢慢地,他整个身子都跟着哆嗦起来。他索性松开手,两眼仿佛蒙上了一块红布。

……

只是听见他擤了几下鼻子,说了一句:“师父他太偏心了,太偏心了。”[8]

这段话充分表现出作者追求的语言风格:描写精细,镜头感强,节奏尽可能放慢,把动作分解开来以体现力度,并且尽量调动各种感官。然而这段话也最充分地表现出,对场面描写的迷恋,使作者失去了对小说内在完整性的掌控。

事实上,不过几页以前,作者刚刚写到屠国柱如何对头灶一筹莫展,妻子如何莫名其妙告知玄机,这里根本不是师父偏心。那么作者精心写下这一场面是要做什么呢?屠国柱要向师兄宣告自己才是师父的传人?还是故意发动对师兄的精神虐待?都不是。不过是作者沉湎于场面描写,不许你深入想下去。

作者对场面描写的迷恋,有其特定的观念作为支撑:

有的人看完这部小说后,会认为后二分之一的走向,可以商量,结构上可以更精致,我倒以为,小说本身的好坏,决定因素并不取决于结构。[9]

真正刻在你心里,在你记忆婆娑的那一刻,映在眼前的,不过还是那一两个瞬间而逝的画面而已。[10]

作者的中篇小说主旨较为单纯,因此即使并未措意,结构上也是完整的。《收山》写屠国柱向葛清学习烤鸭手艺的过程,小说大致写到学成为止,结构比较简单。《琴腔》涉及两代人,看起来复杂一些,但是因为始终围绕着主人公秦学忠,而他的个性没有变化,因此前后两段构成对照,还是比较稳定的结构方式。

到了长篇,作者以为他只是放松了对结构的要求,其实更大的问题出在对主旨缺乏整理。前面讲主人公求道的故事,后面的展开却与此关系很浅,再加上对场面描写的迷恋,就使得一个个精心构造的画面,在小说中各自为政、不着边际。《琴腔》的结尾最能体现此种困境。经过一场迷狂的少年械斗,秦学忠的儿子秦绘被打到不省人事,岳少坤的儿子岳非为救秦绘捅死了人,被判入狱。小说写岳少坤和秦学忠的对话:

“自从那次放幕盲考,你就是凭这把琴,压了我一辈子。”他的右手指小心穿过琴弦,用手掌握住琴杆,左手扣向筒口,“至少你还有个儿子。”

秦学忠看他把琴慢慢移到自己的大腿面上,双手使劲往下一压,这把旧琴竟被脆生生地一撅两半。……

“以后别再光顾着琴了,有这么个好儿子在身边,你得惜福。”

岳少坤把这堆散乱在手里的破琴,往桌子上一摊,直到看见老秦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才肯走出去。“打今儿起,我不再欠你们两口子什么了。”[11]

秦学忠的这把琴,一开场就是主角,此时在得到登峰造极的评判以后被人硬生折断,自应是寄意犹深。然而闭目沉思,其实并无道理可讲。要说是岳少坤被秦学忠“压了一辈子”,那么秦学忠至少该有贯彻始终的举动。小说后半段,二人的事业主要就是养儿子,那么秦学忠该是在此过程中延续了琴意,教育有方才是。可是小说为了场面好看,总是叫两个儿子走在一起,一样学戏,一样打架,最后结局不同,不过出于偶然。讽刺的是,秦绘从来不听父亲的话,反而是岳非还对他的琴,以及琴里的道理感到兴趣。

可以想象,作者这里想要落实回到秦学忠常说的“吃亏是福”的主题上。但是如果长篇小说人物的命运,与其行动毫无关系,只能用偶然来收尾,那么就缺少基本的说服力。事实上,无论作者语言怎样深沉,细节描写若是不能与全书整体建立起关联,就只能在小说里不辨方向,四处游荡。

二、“自然发酵”的得失

作者笔下的主人公秦学忠(也即“琴学忠”,取忠实于琴的意思)和屠国柱(即“屠国”之“柱”,是厨师行的栋梁),不仅是具体的人物,还象征着行业精神。两部小说都有较强的传记色彩,将主人公的人生分作两段,前半生向上求道,后半生回到人间。

作者认为其对于人物的塑造,采取的是如下办法:“我喜欢把人物设置在那半旧不旧、半生不熟的年代里,任其人、其事,自然发酵”,小说中表现的很多道理,“完全是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本身教会我,并且令我体验到的”。[12]具体来说又是如何呢?

秦学忠的后半生始于与云盛兰的婚姻,而其婚后的生活,大体上只有一个重心,就是纠结秦绘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小说写岳少坤离婚以前去找秦学忠诉苦,似乎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困扰了秦学忠一辈子。他说:“我和她之间的这笔账,不能细算,细算起来,一大一小,搭进去的还是太大了。”[13]秦学忠理解,这可能是说在离婚以前,云盛兰已经怀孕。于是在云盛兰找到他,提出一起生活的时候,作者写道:

“这辈子,恶心的事,我做绝了,以后想见光活着。你要是看得上,往后咱俩就在一起过。”

……

秦学忠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废话,云盛兰把话讲到这个份儿上,他不能再问“一大一小”的这种事。[14]

 “恶心的事”指的是什么?这是小说中极要紧的一个谜,作者却没有做过任何交代。只是一次次暗示,在当初和秦学忠一起搭戏的云盛兰,和日后嫁给秦学忠的云盛兰之间,还有另外一个邪恶的云盛兰存在。为什么要这样?不止读者茫然,连云盛兰自己也莫名其妙,几次在小说中追问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而作者又坚持不愿给出一个答案。小说写道:

有时云盛兰甚至不敢深究,当年的那些荒唐事竟然全出自她在上一段婚姻时的手笔,更令她难以判定的是,自己骨子里阴冷的那一面,究竟是与生俱来,还是仅仅遇到岳少坤才发酵而出,云盛兰不得而知,她也不愿深想。[15]

总之,因为作者的指派,云盛兰莫须有地隐瞒了儿子的亲生父亲。那么秦学忠就不想搞清楚吗?作者写道:“但他再傻,也能看出她不愿提,也不会提。他告诫自己,红本可以摸,这道雷池,绝不能越半步。”[16]这是作者常用的技巧,越是说不清楚,就越要在语气上斩钉截铁。

作者如此对待小说的核心情节,可以说是最不自然了。那么“自然发酵”又是指什么呢?大概是说:在接受了作者的人为设定以后,主人公不会将此事轻易放下,而是能够将自己的怀疑投射到任何一件事上去,没有界限。于是在小说后续的情节里,无论讲什么都要夹枪带棒。甚至秦学忠每看儿子一眼,都像是在做精神上的亲子鉴定,近于心理变态。此种描写在小说中俯拾即是,作者总结道:

有些话,女人面前,不能直问,憋在心口,久而久之,就炼成了铅丸,如雨烟如墨,顶在火药前面。杀气一起,只等墙毁船摧,鱼死网破。两相权衡,只能在孩子的这张脸上找答案,又不忍细看,因为答案早在心里,风言风语不算,平日的生分和龃龉都明摆着的,于是所幸将嘴封住。这个本事,在秦学忠身边傍了一辈子。[17]

成长中的少年未免叛逆,可是在秦家,任何“平日的生分和龃龉”,都成了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证据,时间一久,连秦绘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秦绘每多看他一眼,就更不敢肯定自己是他亲儿子。他也不愿接近母亲,就站在屋里的最深处,靠着墙,看着眼前这心凉的一幕。”[18]那么,给孩子取名“秦绘”,与其说是不愿其学戏,其实不过是施加隐秘的报复吧。

小说以这样的句子收束全篇:

其实秦学忠就那么看着儿子,那么拉着琴,一板一眼,绝不逾矩半寸。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只是听。[19]

经过整本小说的“训练”,读者在这里终于看懂了作者的潜台词。这是说:秦学忠想到,秦绘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至少”没进监狱,于是获得了内心的平静。难以置信,原来这就是小说反复讲的“吃亏是福”。

出于“自然发酵”的理念,作者认为,一心求道的主人公,也会遭遇现实、迎合现实,这才是真实。但是这种刻意求真,由于缺乏必要的支撑,反而成为更大的不真实,使人物形象变得很不协调。作者只能借助语言强加转折,于是不断出现类似“XXX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了”、“XXX就是再傻,也能看出这件事不能再问”之类故弄玄虚的句式。

作者自己大概也意识到这种处理方式过于激烈,于是在《收山》对主人公屠国柱的操控上,以诸多较温和的弱转折,替代了《琴腔》中的强转折。这是另一种痕迹较浅的“自然发酵”的方式,可以说是一种进步。具体而言,作者为屠国柱的后半生设置了一个最重要的特质,就是完全放弃事业上的努力,使其成为一个专注于抒情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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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小琥《收山》,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

所谓抒情主人公,是指每当面临重大变故的时候,屠国柱都受制于一种无来由的抒情冲动,而毫无作为。譬如店里要开除师兄冯炳阁,屠国柱一度也为其抗争,但是明明看穿了店里想要把他支走,小说还是写道:“于是我也没多想,就过去了。”[20]回来以后的反应则是:“一回店里,我就心烦意乱的。所以冯炳阁告诉我,齐书记让他内退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多大不了。”[21]这里发挥作用的,是主人公当时的“心烦意乱”。

更方便的办法,是将屠国柱的无能,都推到师父的遗训上去。这样一来,尽管屠国柱没能成为店里的中流砥柱,却并非缘于他个人素质不足,反而是因为真正贯彻了师父的教诲:

“我总讲厨子要有孝心,是因为我觉着,一个老师傅能不能体面地收山,不是看他这辈子做了什么,而是看徒弟对他做了什么。我这样讲,希望你能听懂。”[22]

这就保证了屠国柱既可以专心抒情、毫无作为,又依然能成为万唐居的精神传人。通过拆解传统本身,作者维护了他偏爱的主人公形象。

小说在前半段曾经写到杨越钧在后厨考试,问师傅们油的温度是多少,众人莫名其妙,老人表示“这是科学”,随即骂道:“你们在灶上,张嘴一个三四成热,闭嘴一个五六成热,怎么来的,多少度啊,你连油温的标准都不知道,哭半天不知道谁死啊!”[23]屠国柱把这件事讲给另一位师父葛清,葛清颇为不屑:“以前我们哪懂温度,不照样出活儿,关键是仗着经验保你。科学?科他妈了个学。”[24]

话糙理不糙,做菜本来凭的是经验,就算知道油温,也是换算的结果,多此一举。于是杨越钧这段表演,就不过是要在后厨耍威风罢了。在作者笔下,无论杨越钧还是葛清,虽然是一代名厨,个性上也要有所欠缺。如此,能否“收山”就不只是结构性的困境,还涉及到上一辈的品行问题。这就在屠国柱身上,增添了一抹悲情英雄的色彩,似乎也解决了颓废主人公的正当性问题。

那么,问题真的可以由此解决吗?

三、可气可叹的美感

 《收山》写屠国柱的女徒弟张晗曾经点明万唐居的出路:

“听他们说了么,现在的万唐居,单靠你,不行,单靠马经理,也不行。你们俩什么时候能步调一致了,这家店的生意,才算有了指望。”[25]

可惜屠国柱当时忙于看她的高跟鞋和玻璃丝袜,没能回应。屠国柱和经理马腾之间,不是没有过惺惺相惜。然而终于道不同不相为谋,渐行渐远。二人之道如何不同?小说有一段很集中的描写,表现其最初的决裂。彼时马腾为了控制成本,降低了职工餐的标准,于是师傅们开始在店里使坏泄愤。小说写道:

他们各自怎么通的气,全不避讳我,所以这种事我不能管。

但我清楚,你悠着点就好,如果哪天玩炸了,被马腾揪住,谁也不知道会讨到什么好果子吃。因为最浅显的一个道理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所以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安安分分地待在鸭房,眼不见为净。[26]

这段话颇能体现屠国柱在小说后半段的特质:自以为明察秋毫,又能安心坐视不理;而且借助第一人称叙事的便利,时刻不忘撇清干系。身为总厨,他明知问题所在,既不阻止师傅们,也不去和马腾交涉。一边信奉“官大一级压死人”,一边又要逞英雄义气。小说写师傅们撺掇冯炳阁在外国旅游团的菜单里多加了两瓶五粮液、四盅灰参,被抓了现行。马腾问屠国柱如何处理,屠国柱的反应耐人寻味:

“你就算说破大天去,想开冯炳阁,我屠国柱头一个不答应,不信就硬来一次试试。”被逼到这个份上,我自己反是乐了。“我的师哥,我护短有什么不可以的,他是这个店的元老,店里养他都是应该的。我要是连这个短都护不住,连我待着都没意思了!”[27]

马腾和屠国柱代表着相互冲突的价值观。马腾讲规章制度,屠国柱讲资格情面。屠国柱心里并非不能“论理”,嘴上却不能服输;事后可以后悔,当时却要拍桌子。在屠国柱看来,马腾代表的不是“新”,而不过是“年轻”。万唐居不会进化,因袭的重担只会使改造的冲动一次次在岁月中褪色,马腾不过还未曾拥有他的阅历而已。

屠国柱似乎忘了,除了“收山”,杨越钧还有另一件教诲,叫做“店比规矩大”。如果说前一件是承平日久后的理想,后一件则是山穷水尽时的保障。这是杨越钧的师父传下来的:

“他说规矩是金子,店是筐,乘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规矩再值钱,也守不住。三儿,等你出息了,记着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规矩保了你,是店。这个店在,比什么都大,懂了吗?”[28]

屠国柱当时的反应让人费解:“我别过头,瞥见街上有孩子用手指,在覆满哈气的玻璃上,划下一个大大的'傻’字。”从后来的表现上看,他的确没有理解师父的意思。师父在家里,可以说盼着五个徒弟都上灶,到了考级现场,照样能取消陈其的考试资格,有里子,也有面子。屠国柱只有一面,这导致他比师父更单纯,却也使他忘了:店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平心而论,《收山》并未以屠国柱的是非为是非,有时也借助少数几个有资格的人物之口,透露出对他的批评。婚前这个人物是邢丽浙,但是作者似乎有特别的观念,认为女性婚后就既不聪明也不可爱,后来剥夺了她的资格。婚后能提出有见地意见的人,除了马腾,还有张晗和苏华北。

屠国柱向张晗倾诉自己对师父的愧疚,“像藤叶似的,一点一点爬到我的腿上、肩上,把我绕在灶台前,脱不开身”。张晗说:“那么我替他们,传个话给你吧,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拿出来晒一晒,就放下吧。人走到最后,终有他自己的定数。犯不上你拿别人的命,作践自己,嗯?”[29]一如既往,中年后的屠国柱听不进他人任何一点意见,他说“这倒不会”,然后接着回忆下去。

更重要的人物是苏华北。杨越钧去世以后,苏华北回到店里,指出屠国柱的心劲儿大不如前,说:“哥,你还活在过去呢,我怎么跟你说话这么费劲呢”。小说写屠国柱的反应:

我一股气猛地顶了上来。

“因为我压根儿跟你没话可说,老人留给你什么,你又怎么报答他的。有良心的话,自己想。”[30]

如果说马腾是作为经理的屠国柱在店里的接班人,苏华北就是作为总厨的屠国柱外来的掘墓人。杨越钧早说过,屠国柱和苏华北“一个代表万唐居的现在,一个,是万唐居的未来”[31]。苏华北南下闯荡,屠国柱只记得他对不起老人,却不能想象也许只有如此,苏华北才能真的成为万唐居的未来。这已经超越了他的眼界。

小说并不否认马腾、张晗、苏华北的很多意见都有道理。然而由于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贯穿始终,反对的意见终于不过只言片语,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于是读者很难分辨,究竟哪里是作者站在屠国柱一边,哪里是对他有所保留,只能跟着屠国柱的心思一直走下去。

事实上,保持价值的模糊,放弃批判的立场,以对于旧北京日常生活的爱而非理性,去面对一个正在或已经沉没的世界,正是作者的用心所在:

以前的每个人,基本上都过着听天由命的日子,自己能做主的,都是些针鼻儿大小的事。给孩子走个后门,从单位顺点儿东西,处了个对象说家住景山,见面后才知道介绍人大意,少说了个“石”字。都是这样的,现在想想,可气可叹,但那日子过起来,真的有种美感。好像是路走累了,还能找个地方歇歇脚,再走。[32]

作者对秦学忠、屠国柱,以至他笔下整个传统世界,其实都是这种态度:要发掘一种听天由命的美感。或者说,要从可气可叹中,感受到生活的美。苏华北破坏的就是这样一种美,一种小说人物相互注视着、带着苦笑与满足一起沉没的默契。

对于接受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读者来说,也许会认为这有些病态。尤其是《收山》的第一人称视角,往往让人感到,挽歌该由旁观者来唱才是,自己唱起来,总有撇清责任的嫌疑。不过在屠国柱,以及作者眼里,你会这样想,也许不过是因为你站在苏华北一边罢了。

《收山》里有一段对话,作者自己未必留意,却至关重要。屠国柱被马腾批评以后,回家问邢丽浙,马腾说的有没有道理:

她说:“你何苦生那么大怨气,眼下这个形势,谁说得好。搁二十年前,管你的菜卖不卖得动,有国家给你兜着。如今效益差些的,真敢让你下岗,再不济,就交给私人承包。今天这家店的菜刚领了奖回来,明天就关张的,少吗?人家是领导,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干呗。”

我长吐一口气,说:“这些还用你讲。我是琢磨,以前师父管后厨的时候,店里效益好好的,怎么我接了班,却一直在走下坡,算来算去,是不是这个万唐居,真是被我弄砸的?”[33]

这里最要紧的,其实是“这些还用你讲”六个字。作者的主人公总是过于轻易地接受形势、自我设限,既然接受了无能为力的前提,那么无论怎样琢磨,其实都不会有答案,于是顺理成章成为审美对象。价值上的囫囵吞枣,以及消解神圣的持续冲动,使主人公终于沦落成只能抱守一点陈旧观念的自恋之人。有时不过一句话,就能让读者对主人公恶感顿生,久久不能释怀。譬如当秦学忠得知岳少坤即将与自己心爱的云盛兰离婚,他的反应却是:“秦学忠眉毛一跳,这时候再问'跟谁’,就是犯坏了,他感觉那股恻隐之心,到底还是动了”。[34]当主人公人近中年,既没有直接的情感,也没有确定的态度,每讲一句话,都像是要重新创造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自恋小世界,又哪还有精力去做任何事情呢?

余论

作者在长篇小说里,亲自打破了他曾经在中篇里创造的纯净世界。要求主人公在求道以外,还要对世俗的人生有所回应。于是用生活的褶皱,填满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看其能否从中自救。这无疑是一步险棋。

如汪曾祺所言,长篇小说有特定的思维方式,中篇主人公入此全新世界,不免左支右绌。为了彰显传统价值的可贵,《琴腔》在人物形象上做文章,却有硬拗之嫌。《收山》维系了人物形象的连续性,又使传统价值本身遭遇了无法回避的质疑。《琴腔》写不传之传则失真,《收山》写传而不传则乏善,可谓进退两难。传统要不要传承下去?这对作者来说,向来不言自明。可是如果要传,传的究竟是什么?在中篇里,答案可以回荡在诗意的远方;而在长篇里,却成为必须坚守的现实倚仗。作者在这里陷入了最深的困境。

  《琴腔》写秦学忠和云盛兰终于走到一起时,对彼此做最深情的剖白:

“我也想把手艺豁出去,但这脸,却实实在在没地方搁,那不是个玩意儿啊。”

“我不是?腰可以断,就是不能弯。和你当年的板一样,有定式,别人改不了。”[35]

那么传统的价值,就只在手艺上的一板一眼吗?或者不过加上,其中含有师父的心血?于是有屠国柱在退无可退之际,发出绝望的哀鸣:

这里的工艺和配方,是我那个师父,耗尽一生心血,钻出来的,一分一钱都不能差。今天如果说我应了你,加了不该加的东西,我怕下雨天打雷,把我劈死。[36]

常小琥的小说,最动人而受到读者青睐之处,还是讲手艺人的生活。然而如何提取手艺人生的价值,使其从容进入更广阔的世界,作者还无能为力。剑客下山,不妨拔剑四顾心茫然,可若是整天为吃大饼忧心,一身本领忘个干净,那就未免让人怅然若失。

技进于道,最是为难。难在不仅要技艺精进,还要摆脱对技艺本身的迷恋,以技艺为中心,重建一个价值圆融的世界。这不仅是对小说人物的要求,也是对有追求的小说家的要求。若将小说看作熏浸刺提的世界,那么常小琥这两部小说,可谓熏浸有余、刺提不足。刺提之不足,又使得熏浸的部分也难以散发应有的神采。

作者仿佛受葛清之命,亲手制作宫廷烤鸭。到了该出炉的时候,却任由烤鸭在火光中一点点黯淡下去,并且说,这只鸭子不是用来吃的,只是用于欣赏,看着它逐渐化为灰烬的过程,也是一种美。这当然比做烤鸭更新鲜,只是未免让人不安,而且难以为继。又让人想到《收山》的结尾,当屠国柱独自走到河边,点燃大海图像的壁纸,“看着那团火,在河面上,在半空中,飞舞不休”[37],不知他是否看到,火光中还有葛清的身影,在缓缓摇头。


 注释:

[1]《琴腔》中篇201411月发表于《收获》,长篇出版于20154月;《收山》中篇20159月发表于《上海文学》,长篇出版于同年12月。

[2]《收山》中篇有两处情节需要向长篇寻求解释:一是屠国柱初见邢丽浙时拿着的气球,长篇中交代了其来历;二是屠国柱和葛清师兄计安春的关系,在长篇里才引入了计雨竹这一人物加以说明。

[3]汪曾祺:《自序》,《汪曾祺自选集》,第1-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4]常小琥:《琴腔》,第72页,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

[5]作者有意找补,于是补充了秦绘挨打以后的反应:“秦学忠意识到秦绘的那股虎劲儿正在往外冒,两眼发直地瞪着自己,怨怒中透着不解。”但是效果不佳。

[6]《琴腔》,第141页。

[7]《琴腔》,第83页。

[8]常小琥:《收山》,第242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9]常小琥:《不经意间,重活十年》(《琴腔》后记),《琴腔》,第192页。

[10]常小琥:《自序》,《收山》,第1页。

[11]《琴腔》,第136-137页。

[12]《不经意间,重活十年》,《琴腔》,第190-191页。

[13]《琴腔》,第57页。

[14]《琴腔》,第63页。

[15]《琴腔》,第117页。

[16]《琴腔》,第67页。

[17]《琴腔》,第83-84页。

[18]《琴腔》,第108页。

[19]《琴腔》,第142页。

[20]《收山》,第258页。

[21]《收山》,第263页。

[22]《收山》,第63-64页。

[23]《收山》,第61-62页。

[24]《收山》,第64页。

[25]《收山》,第252页。

[26]《收山》,第254页。

[27]《收山》,第257-258页。

[28]《收山》,第112页。

[29]《收山》,第239页。

[30]《收山》,第278页。

[31]《收山》,第211页。

[32]《自序》,《收山》,第2页。

[33]《收山》,第249页。

[34]《琴腔》,第55页。

[35]《琴腔》,第63页。

[36]《收山》,第266页。

[37]《收山》,第3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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