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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西藏史(二百二十三)——僧相制度的出现与发展(下)

 白发布衣cexroq 2023-12-04 发布于辽宁

原创2023-12-04 07:30·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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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了赤德松赞执政期间,吐蕃的政治版图出现了一个变化。这就是僧人走进了权力核心圈,成了位列大相之上的僧相(钵阐布)。

之前的介绍里也提到了,赤德松赞继位之初,吐蕃处于一场政治动乱之中,他是在佛教势力的扶持下,才得以顺利登上了赞普宝座。

因此,扶持佛教力量就是赤德松赞稳定政局的一种必备手段。

但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僧相作为一个新加进来的政治力量,之前从未出现过。它跟固有的吐蕃官僚体系怎样配合,就变成了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了。

这种状态有点像我们在公司里上班,突然空降了一个领导过来。

这个领导的出现,必然会引起原有权力结构的变化。

对于我们打工人来说,都是养家糊口的,换个领导,也只能忍着。但吐蕃的情况可未必如此,僧相要面对的可不是打工人。

就拿噶迥寺盟誓文来说,僧相面对的大相就出自没庐氏、琛氏、韦氏朗氏

没庐氏、琛氏和韦氏,咱们之前已经反复提及了。

前两个属于吐蕃的四大尚族(外戚),长期与王室保持着姻亲关系,另一个是吐蕃“论族”里的旗手。

只有朗氏,我们之前没有提到过。

这个家族在吐蕃时期确实没那么显眼,但这个家族的后代子孙,在明朝时期可是艳阳烈日级别的存在。他们创建了的帕木竹巴政权,统治前后藏足足有二百六十多年。

这就是两位僧相要面对的手下,他们该怎么平衡自己和贵族世家的关系呢?

说到这里,就要提一提没庐氏和娘氏之间的关系了。

在史料里并没有娘氏和没庐氏结盟的记载,但一些散落其间的证据,可以看出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比较密切。[1]

之前,我们曾经提到过,娘氏家族的大臣名悉腊作为金城公主的迎亲使造访过长安。这个使团的首领,就是没庐氏的大臣尚赞咄热拉金,有的学者认为,他就是吐蕃王太后没庐·赤玛伦的弟弟。

在唐蕃赤岭议和期间,名悉腊又多次出访长安,此时在大相位置上掌控全局的,恰恰又是没庐氏的大臣没庐·琼桑

之后,娘氏大臣被提拔为论相,操作此事的依旧是没庐氏的大相,他罢免了蔡邦氏的大臣,提拔了娘·都孔。

也就是说,娘氏大臣三次获得重用和提拔,都在没庐氏的主政期间。这是不是意味着,两个家族之间保持着比较亲善的关系?

等到了赤松德赞时期,两个家族的联系就变的更加紧密了。

这种紧密的关系,来自于佛教。

说的更准确一点,是来自于佛教里的禅宗。

我们上期提到过,娘氏家族的娘·夏米是坚定的禅宗修行者,定埃增最开始也是跟着汉地僧人学习禅宗。

而没庐氏也是一个倾向于汉地佛教的家族,赤松德赞的没庐氏妃子就是摩诃衍的追随者。最后,她带着上百位吐蕃贵妇集体出家,形成了吐蕃历史上的首个尼僧集团。

与这两个家族相对,韦氏是印度佛教的坚定支持者。

所以,上期咱们讲定埃增撵走拔赛囊的时候,我曾说过这件事的背后说不定还有吐蕃贵族之中的尚与论之争。

那么单凭娘氏和没庐氏关系好,僧相是不是就能摆平贵族集团呢?

当然是不行!

就算两家的关系再好,您要是动了人家的馅饼,人家一样会跟你急眼。

再说了,没庐氏也没那么大的权威。

他家就是再牛,也就是贵族集团的一部分而已,根本没能力代表整个贵族集团。

想要保持僧相的超然地位,还得有其它的手段。

这种手段甚至都不来自于僧相本身,而是来自于吐蕃权力的最高层,来自于顶层设计。

学者们在仔细研究噶迥寺盟誓文书后发现,写着名字的80位官员出自32个贵族家庭。

林冠群先生又再次细分了一下,把出现两名官员的贵族家庭单独统计。这种他认为比较有优势的贵族,一共有16家。

我们可以认为,这些家族构成了吐蕃官僚体系的基本盘,僧相所在的勃阑伽、娘氏,不过其中两家而已,就算上没庐氏,也不过只有三家。

这说明,僧相的出现不足以改变吐蕃官僚体系的基本盘。

另外在这份名单里,四大尚族和韦氏贡献了34名官员,占比高达42.5%。其中,纳囊氏和蔡邦氏各有6人,琛氏出了7位,没庐氏虽然占据了首席大相,但其家族只出了6位官员。还没有韦氏家族的人多,他们出了足足有9位官员。[3]

在吐蕃国内“尚”族与“论”族博弈的大背景下,韦氏是以一己之力单挑四大尚族。

这就是我说,韦氏家族是吐蕃“论”族旗手的原因。

再来看看那个貌似很风光的勃阑伽娘氏,他们家族出了僧相,但在整体上却只有两人入列。

这些数据告诉我们,虽然僧相的出现代表着佛教势力的崛起,但吐蕃官僚群体的内部,从大相、内相和外相,乃至各地的总督和将军,这些职位仍然掌控在传统贵族集团手中。

所以,僧相制度并没有改变吐蕃官僚的构成,他们不可能凭自己的实力抗衡整个贵族集团。

这种情况下,赤德松赞就得出手了。

还是在那份盟誓文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官员排序的名单里多了叫“悉南纰巴”的职务。

在藏语里“悉南纰巴”的意思是“侍卫”,但侍卫的排序放在了外相、法官和将军之前,很显然不是普通的侍卫。他们应该是赞普的亲随侍卫,因此翻译为“近侍官”更为合适。

考虑到这个群体,此前从未出现在盟誓文书里,可以认为他们是在赤德松赞时期,因与赞普关系密切,而得到了特殊的提拔。

这个群体刚刚冒头,就在盟书里出现了17个人,占比高达21%。

但分析他们的家族来源,你会发现17个人居然出自12个家族,可以说是来源相当分散。

如果在西藏历史上找一个相似的群体,我会想到十三世达赖喇嘛时期的“坚塞”。十三世达赖喇嘛时期的“坚塞”,同样出自领袖身边的近侍,同样来源广泛,同样以中小贵族为主。

“坚塞”之中,最出名的三个人物,龙厦·多吉次杰至少还算个贵族,擦绒·达桑占堆土登贡培干脆就是平民出身。[4]

他们在政坛中快速崛起的原因,几乎全部来自于最高领袖希望改变固有的官僚体系。

两个群体的不同之处在于,十三世达赖喇嘛时期的“坚塞”,既没有家族背景,也没有具体职务,就是因为得到达赖喇嘛的重视,而获得了权力。

赤德松赞时期的“悉南纰巴”,则有更深的家族背景。

在近侍官群里中排序靠前的几个名字,都跟王室的父系集团有密切的关系,其中麴氏许布氏本身就出自王室父系。

关于麴氏家族,我们在讲赤都松赞的时候曾经介绍过。

这个家族的大臣曾做过大相,在推倒噶尔家族的过程中,麴氏跟代表外戚的没庐氏亲密合作。但在之后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两个家族闹翻了,没庐氏联合韦氏搞倒了麴氏,让王室父系势力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父系势力再次登上舞台,意味着赤德松赞需要一支力量来做平衡。

那他需要平衡的又会是谁呢?

首先排除的是僧相。

就像我们刚才说的,僧相家族才刚刚冒头,势力甚至不足以撼动固有的吐蕃贵族。

其次可以排除的是“论”族。

“论”族在噶尔家族弄权时代以后,一直受到王室的猜忌,长期处于被抑制的状态。

虽然韦氏始终不捯,依旧拥有强大的影响力,但这个家族的大臣,却没有连续做大相的机会,也就没有了弄权的机会。

他们在吐蕃政坛中,处于一种很重要,但又很敏感的尴尬地位。一旦有了冒头迹象,赞普就会毫不犹豫的下手拔刺。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之前讲过的韦·达扎恭禄

他明明取得了巨大的战果,打得河西节度使不敢出门,还从瓜州抢回了大量的物资,让整个吐蕃民众都穿上了丝绸衣服,结果回国以后就被咔嚓了。

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尚”族了。

尚族在王室抑制论族的大背景下崛起,到了赤德松赞之时,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尺带珠丹时期,没庐·琼桑连续掌权二十年;

赤松德赞时期,纳囊氏的尚结赞权倾朝野,屠杀异己;

到了赤德松赞时期,又换成了没庐氏大相,他的执政期几乎贯穿了整个赤德松赞时代。

以至于,接下来的热巴巾,不得不再次启用韦氏大臣做大相。但几年后,没庐氏卷土重来,再次拿回了大相之位。

赤德松赞需要抑制的,就是以没庐氏为代表的四大尚族。

这种态势从盟誓文书里也能看出端倪,在近侍官的群体里,除纳囊氏和蔡邦氏各有一名成员进入之外,最显赫的没庐氏和琛氏甚至无一人在列。[5]

这种父系背景强烈,外戚背景微弱的态势,清晰地展示了吐蕃赞普的深意。这个快速崛起的群体,本身就有鲜明的政治立场。

说到这里,我们再回头去看这份盟誓文,它的意味就不是一份兴佛建寺文书,那么简单了。

它是赤德松赞政治改革的号角,一场吐蕃权力结构再平衡的宣言!

赤德松赞的三记重拳,分别是扶持僧相、提升近侍官地位、复苏王族力量

这套组合拳重塑了吐蕃的权力结构,也在一定程度上缓和当时吐蕃政治危机。

要知道,从赤松德赞晚年开始,吐蕃就陷入一场严重的危机之中。

这场危机的烈度之大,甚至以杀掉赞普来做标志性事件。如果这场危机不能得到化解,那吐蕃王朝可能不需要朗达玛出手了,在赤德松赞时代说不定就画上了句号。

所幸,赤德松赞用权力平衡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或者说他没有解决最核心的问题,但他舒缓了矛盾,让吐蕃王朝苟住了。

乍听起来,“苟住”更像是个骂人话,至少不是啥好词儿。

其实,“能苟住”就已经很高明的政治家了,很多王朝就是因为苟不住,才走向了崩盘。

在赤德松赞执政的十几年里,吐蕃社会保持了基本的稳定。

这与他接盘时,那种天崩地裂的局面呈现了巨大的反差。

他走的时候,交给儿子了一个稳定的吐蕃。

这就是赤德松赞的能力,单从这个角度上说,他甚至比老爸赤松德赞的评分,还要高上一线。

他所构建的平衡体系,形成了尚论、王族、僧团三方力量的制衡。这个系统一直延续到了下一代赞普(热巴巾)执政的早期,至于他儿子能不能玩好这个结构,那是他儿子的问题。

实际上,在我看来吐蕃王朝的崩盘,热巴巾要负主要责任。

相比起来,朗达玛更像是个背锅的倒霉孩子。

但这个赤德松赞着力构建的体系,依旧有一个核心问题。

这就是僧相和大相之间,如何来实施权力平衡。

从刚才的讲述里,我们已经知道,僧相的出现并没有瓦解贵族权力过重的问题。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吐蕃二百多年的历史上,历代赞普都没能解决这个核心问题。

那么赤德松赞要怎么分这块名叫“大相”的蛋糕呢?

关于这一点,史料里没有特别明确的记载,只能通过一些细碎的证据来进行分析。

我们之前讲过吐蕃大相的权力范畴:代表赞普召集各地盟会、规划并执行国家的大政方针、制定国家基本大法、主持对外关系、率领军队征战四方。[6]

也就是说,大相的职权涵盖吐蕃的内政、外交和军事。

僧相制度确立以后,两位钵阐布的权力主要集中在内政和外交领域,军事指挥权依旧由大相操控。

这一点也和僧相的身份相适应,毕竟让一个僧人领兵屠戮,确实有悖于佛教思想。

相似的例子,可以从康熙十八年(1679年),卫藏与拉达克的战争就能看得出来。

当时拉达克占领了阿里地区的古格、普兰、日土、贡塘(今吉隆县)等地。

五世达赖喇嘛决定反击,他让甘丹次旺还俗,带领大军出征。

甘丹次旺一直打到了拉达克王都列城的脚下,双方以签署协议结束了这场争端。

战后甘丹次旺认为自己杀孽太重,便在普兰修建了贤伯林寺,所以这座寺院也被人称为“忏悔寺”。

这个例子可以充分说明,军事统帅与僧人的身份相悖。

于是僧相不问军事,就成了两个职务的分野。僧相与大相之间,便形成了一内一外的权力平衡。

这种平衡结构在赤德松赞时期运行得比较平稳,至少在史料上看不出僧相设置后,贵族集团出现过激烈的反弹。

也正是因为贵族集团比较平静,赤德松赞时期的吐蕃政局才保持了稳定。正是这种稳定局面,让两位僧相有精力在吐蕃的佛教和文化事业上发力,并且推动了唐朝与吐蕃的和谈。

有关于赤德松赞时期文教事业的发展,以及与唐朝关系的推进,我们下期接着讲。

最后再多说一句,这两期涉及僧相的内容确实挺复杂的,老布讲的内容主要来自于林冠群、金鹏飞老师的著作,分别是《唐代吐蕃宰相制度研究》和《尚族与吐蕃政治关系研究》,以及其他老师的相关论文,感谢各位老师的研究成果。

说实话,僧相制度的相关问题,远比我讲内容要复杂的多,我感觉这个问题其实我并没有讲透。

如果大家对僧相问题感兴趣,可是在评论区告诉我,我把相关论文分享在读者群里。

参考书目:

[1][5]、《尚族与吐蕃政治关系研究》_金鹏飞;

[2]、《唐代吐蕃历史与文化论集·唐代吐蕃的社会结构》_林冠群;

[3]、《吐蕃时期僧相制度的运行机制》_金鹏飞;

[4]、《龙厦及龙厦事件研究》_田苗;

[6]、《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_林冠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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