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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个讲究人

 醉倚西风 2023-12-05 发布于河南
清朝末年,为躲避战乱,老祖爷从密县躲到山上逃命,结庐而居,后来,这个荒山野岭之地渐渐成了一个小村落。
我的爷爷生于1919年夏。那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旧制度被推翻,新社会还没建立,社会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生于那个时代,注定要经历苦难。小时候,爷爷经常给我们讲“跑刀客”的事情,其凶残,其隐忍,常常难以言表。据记载,奇袭荟萃山的那场战役发生在1945年,荟萃山就在这个村庄,那年,爷爷26岁,爷爷亲历了那个血腥的场面。无论是席卷,还是逃离,战乱所给普通民众的伤害都是刻骨铭心的。
爷爷在叔伯弟兄中排行老六,山里人,穷,讲究不了那么多,其大名就被尊称为王第六。
山风粗野,民风质朴,虽然经历了战乱、饥荒、逃难,爷爷却能端得住架子,沉得住气,他是个办事讲究的人。他个人魁梧,举止端庄,言谈慢条斯理。晚年,还留起了山羊胡子,灰白相间,不长,飘在胸前,颇有智者风范。村里村外数起来,爷爷都算是场面上的人物。
爷爷没读过书,他说出的最文绉绉的话也就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他不会讲生动的神话故事,闲下来时,讲给我们听的也多是饥荒年间,走南北的苦难生活。山里人,读书人少,不识几个字的爷爷并不显得粗鲁。相对于一味讨生计的贫苦百姓,他是个细心人。他会编篮儿编筐,指法灵活,做工细腻,常常受到十里八乡的夸赞。有人看到精致的篮儿啊蒌儿啊的,就会惊羡地猜测道:这是王老六编的吧?
爷爷会垒石墙,就像学生做数学题一样,他能把大大小小毫不规则的石块,严严实实地叠放在一起,让每块石头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这样的石墙,用料随意,却浑然一体,古朴庄严,整齐而结实。
种庄稼,爷爷也是一把好手,无论是犁地,耙地,还是锄草,他都有条不紊,有板有眼。爷爷做什么事儿都从容有序,绝不眉毛胡子一把抓。因为细致,活儿做得就不快,但活儿好啊,爷爷常常活在人们的赞誉里。
爷爷是当家人,家里的大事都要他来拿主意。爷爷弟兄两个,他排老二;大爷是个实在人,话少,只知道出力干活,去世得早,我自小就没见过他。父亲兄妹五个,加上大爷家的四个孩子,算是一个大人口的家庭。家里家外,自然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弄不准的,就找爷爷决断。爷爷敢于担当,考虑周全,善于协调。迎来送往,人情世故,他处理得都很周到,在那艰难的日子里,靠着爷爷的掌舵、调停,一大家人过得还算体面。虽然家里穷,我的父亲和几个姑姑,也都读过几年书。
小时候,我家里有一群羊。爷爷是个羊馆。他有一个长鞭子,鞭杆有两米来长,鞭梢是集市上特意买来的皮条,皮条上绑有红樱子,爷爷把它抗在肩上,像将军抗着冲锋枪一样,猛地用力一挥,会发出清脆的叭叭声,威风得很。爷爷所放的羊里总有一个头羊,这个头羊很猖狂,不但在羊群里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还常常来攻击陌生人。特别是小孩子,你越是怕他,他越是朝你攻来。伯家的一位长兄,身手娇健,晚上乘凉时,他敢抓住羊角,骑在它的身上,在打麦场上转上好几圈,令我们惊诧不已。那时,深受其害的小孩子们总想,把头羊卖了该多好。可是,卖了也没有,头羊卖了,会生出新的头羊。
爷爷是放羊人,再狠的羊,鞭子一挥,一声吆喝,都得乖乖地听从他的调遣。踏着朝霞,爷爷赶着一群羊上山;夕阳西下,一群羊踏着碎步急匆匆向家奔来。那时候,因为爷爷的挥洒调停,在孩子们的眼里,放羊就是最体面的职业了。
山高风大,夏天凉快;冬天冷风一起,呼呼地叫着,冻得人直哆嗦。房檐下的水滴,早已凝结成了长长短短的冰凌。屋里的水缸结着又厚又圆的冰块。孩子们把冻得通红的小手缩在袖桶里,一不小心鼻滴就会拉得老长。冬天,是山里人痛苦的季节。
山里人的房子大约有两种,石窑和草房。草房子,建起来容易些,但是,缺点很多。草房子不聚气,夏天闷热,冬天寒冷。如果年久失修,雨水还会从房脊上落下来。爷爷睡在上屋的石窑里。老屋的石窑,是用一块块红石头垒起的石洞,洞顶又填了厚厚的土,冬暖夏凉,适宜居住。
在修石窑时,在屋里又圈起一人多高的石拱形的小屋子,我们称它为坑窑。坑窑里又做一个土坑,也是由石头垒成的,外面糊了些黄土。到了冬天,为了取暖,就在土坑前生火。用的都是从山上砍来的木柴。火小时,爷爷让我趴下身子,憋足气力,把快要熄灭的火吹起来。屋里没有大窗户,火烧起来,满屋子青烟,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多少个寂静的深夜,在这烟雾弥漫中,大人们围着火炉说话,孩子们在屋里跑来跑去玩耍,一切都是那么的安祥而幸福。
夜深了,柴火渐渐烧尽,大人的谈话越来越少,话音越来越低。土坑渐渐暖和起来。孩子们玩得困了,顺势躺在爷爷的坑头,靠着坑上的余温,躺在上面,舒服得很。
可能是抽烟的缘故,爷爷身体不好,患有哮喘病,五十多岁时就不能干重体力活。特别是到了冬天,山里冷,容易感冒,哮喘会更加厉害。虽然有土坑,有柴火,但是还挡不住他的咳嗽。有时,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他就会拖起长腔,哎……哎呀……不停地痛苦地呼喊。
1985冬天,我上小学四年级。天黑得早。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到了院里,我突然发现家里和平时不一样,屋里屋外都集聚了很多人。他们话不多,气氛很压抑,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我明白是爷爷病重了。村里的人围在家里,也是担心爷爷的身体。那天,村里的医生走得很晚,他说,已经没有办法了,准备后事吧!
我一下子想起爷爷的好,想起他用木板给我做的大刀,想起他带着去姑姑家串亲戚,想起他在床后面的小篮子里给我留的零食……看着围观的人群,压抑的氛围,漆黑的冬夜,我突然嚎啕大哭,仿佛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那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面对亲人的离去。
幸运的是,那次,死神并没有把爷爷带走。
只是,那次病后,爷爷的身子日渐显得虚弱起来。
那时,家里穷,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能吃点儿鸡蛋、豆腐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大概从那时起,爷爷整日拄着拐杖,走得稍微远一点的路,就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还很喜欢操心,担心庄稼收成,担心家里收入,担心亲戚日子,虽然年迈,他仍放不下当家人的角色,他总是习惯于操心。
1991年,秋收时节,爷爷的病越发严重了。原来的哮喘已使他身体衰弱了,身上又添了毒疮。他的身子显得日益消瘦起来。那年,小姑好长一段日子都在家里侍奉着爷爷。小姑,嫁得最远,对爷爷却最孝顺。秋收,家里实在太忙,看爷爷没有大碍,就急着回家忙几天,收拾一下庄稼。谁知,刚回去两天,爷爷就去世了。
在爷爷灵前,小姑哭得很伤心,说,为什么您不再多等我两天呢,那种不舍,那种遗憾,那种痛苦,萦绕在我心头,久久不能忘去!
爷爷病情严重时,他让我把家里的玉米穗挂在床头,他希冀着丰收,憧憬着美好生活,但是,如此眷恋生活的爷爷还是走了,这个讲究的体面的不识字的山里老头走了!
如今,爷爷去世已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也由一个懵懂少年,迈过了青年,走到了中年。爷爷所住的老屋早已卖给了邻居。后来,因不大居住,年久失修,今年大雨,老屋坍塌了。
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老家的记忆却随着日子的流逝渐渐远去。
我读了很多的书,看到了外面更大的世界,但和爷爷比起来,我的日子过得很琐碎,不体面,也不大气。在这个雨声滴滴嗒嗒的秋夜,写下对爷爷的追思,感念他的风骨,佩服他的讲究,也希望像爷爷那样,在平凡的生活中活出有温度而体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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